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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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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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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又到清明,本打算到本月父亲的忌日一块去祭扫,不想母亲已经早早地做好了准备。

她在一刀草纸上虔诚地铺上百元大钞,再重重按几按,不留一丝缝隙地铺了个遍,就等于整刀草纸都印上了齐刷刷的票子

对于这些繁杂的程序,母亲脸上充满了神圣的仪式感。她说,上年阴历十月一去送的那些纸钱,估计父亲他们快花完了,清明节后忌日那天无论如何也要多送点,爷爷奶奶和父亲活着的时候,一辈子没捞着享多大的福,到了那边,再也不能让他们过紧巴日子了。

母亲把一刀刀印上票子的草纸灵巧地捻转于两手之中,三下两下就捻出了一个匀实的扇面,乍看上去,像开满了的花儿,然后把扇面打一个折放好,一会儿的功夫,就花好了一大堆纸钱。原先,这些活计是属于奶奶做的,奶奶过世后,母亲承揽起这一切。母亲把她的婆母我的奶奶伺候到九十二岁高龄,奶奶把那些与年轮有关的光景,几乎毫无保留地渗透到母亲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

生活中有些固有的东西,前一代的辙印后一代沿着它走过,沟沟坎坎的都碾平了。有时,晚辈们的路也会伸出枝枝丫丫,但大方向上都是一脉传承的清辙厚迹。前辈在前面蹚路,离开后,好让后辈人知道,在这个时候,哪些是必须遵循和恪守的东西。

母亲明了这一点,她也有意无意地在暗示着我们,从三条不同的道路上归家的我们,回来一沾门边,屋里就会有把我们拉扯长大的父母。母亲一面花着草纸,一面教我们怎样使巧劲把一叠草纸轻捻于手中,手指怎样搭握才能让草纸的边角错捻得匀称。她说等她没有了,我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不至于作难。

母亲说这些的时候,我心里酸酸的。虽说一辈辈人的传承习俗不可改变,但父母亲人的老去与离开,在我的心里更添一道忧伤的印痕。母亲一边花着草纸,一边吩咐我们置妥鸡鱼肉肘等祭品,再准备好一瓶父亲生前爱喝的酒。

一切置办停当后,母亲就掰着手指头数着离忌日那天的日子,好让我们早点去林上(墓地)。她絮絮叨叨地说,昨晚又梦到父亲了,站在她跟前,一副张口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估摸着是想家了。

听着母亲的絮叨,就像梦中被人戳了两指头,让我重新认识到了现实——父亲永远也不会坐在茶几那边的沙发上滋滋地喝茶了。两个年头的时光,总以为父亲就像出去串门儿一样,跑累了就会自己回来。然后我们对坐着,就着母亲准备的一些唠叨,和他张罗的一桌好饭,陪他小酌一杯,或者工作的事情,向他谈谈。然而,一次次地望向门口,一次次地又失望地收回目光,我知道,所有的期待,不过是我内心上演了一出又一出自我安慰的剧情。

平时兄弟姊妹散居在各处,大家被生活所羁绊,除了过年过节的时候,没有多少相聚的日子。父亲过世后,除了每年一度的清明祭扫,哪有空闲去林上和仙逝的亲人叙旧呢?母亲平时嘴上虽不说什么,但每到年节,她在父亲生前常坐的那个座位上都要摆上一副酒具和碗筷。耄耋之年的老人,晚辈们就算给予多大的孝顺,也敌不住她内心的那份无助的孤独,我深深地知道这一点。

母亲特地吩咐我们,到了林上和父亲好好念叨念叨说说话,替她嘱咐嘱咐,钱尽着花,有的是。去年清明过后忌日那天,鉴于母亲脑血栓的身体状况,本不想让她去林上,她却执拗地跟着我们去了。一缕清风吹来,卷起了一些草屑旋转于裤腿角。仙逝的亲人们迎出来,他们看到齐刷刷的孙男第女们聚来,聚在他们的面前,一边往坟上添土,拔掉那些荒生的野草,一边一句递一句递拉家常,晚辈们和谐相处,活着的人健康,他们就会化着清风欣慰地兜转在周围。

缅怀着跪倒一大片,爷爷奶奶还有父亲,定格着苍老的面容,好像就在我们的眼前,一言一语,谆谆叮嘱犹响在耳边。母亲突然大放悲声,一边抹泪一边数量着爷爷奶奶对她的好,她对爷爷奶奶的好——当初嫁到咱家,穷得只有一张破桌子还瘸了一条腿,老的小的一家人,一个锅里没抡过俩勺子,一个窝窝头你让我我让你,日子过得苦,背不住一大家子人依依和和,一辈子就没和二老红过脸。母亲碎碎地哭念着,念叨完爷爷奶奶又念叨父亲——手一撒就走了,走了就啥也不管了,躲清静去了。

她絮叨家常似的似乎要把平时积攒的一些艾怨都抖搂出来,好像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找到一个倾诉的地方。她一边往坟前敬上三杯酒,一边唠叨,娘家门里的舅舅们也走的走去的去,孤零零就剩下自己。埋怨着父亲,那样子就像父亲生前两个人的拌嘴黏牙,她对着面前的坟头,就像对着父亲说,你说苦也受了,力也下了,如今熬成了孙男弟女的一大群,怎么就不安安生生的再活几年,好好享享福啊......

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那里念叨,惹得我们也伤心抹泪。和着清明后余下的细细雨丝,风飘一阵,雨丝打在脸上;母亲的念叨飘一阵,泪水又打在脸上,凉的,热的,清明的雨和我们的眼泪打湿了父亲的坟头。

母亲生在一个殷实的家庭,在家被外公外婆和几个舅舅当宝贝一样宠着。等嫁到徒有四壁的父亲这里,还没来得及转变完角色,无休无止的麻烦就摩肩接踵地找上门来。身为弟兄姊妹的长嫂,她承担起家庭的一切。先是病病殃殃的奶奶,奶奶的身体刚硬朗起来,爷爷又病倒,后来大姑子,小姑子接二连三的病和灾。在我成长的岁月里,似乎父母一辈子的事情,不是没黑没白下地干活,就是在病床前忙前忙后。

那年从林上回家的路上,妻子红着眼睛对我说,妈这一辈子就缺个女儿,我以后多往家里跑跑,让我尽尽一个女儿的心吧,让她老人家觉得有个女儿,心里也踏实踏实。我听到后觉得鼻子猛然一酸,眼泪又顿时哗哗地滑落下来,我对着妻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弟兄三个,我自以为兄弟和睦,妻孝子安,能给母亲最大的宽慰,但母亲终究还是缺少一个小棉袄式的贴心。母亲只能让她内心的苦水自己倾倒给自己,没有一个能作为女儿的人,趴在她怀里向她撒娇,给她说说成长的烦恼,或者听听她零零碎碎的唠叨,又或者低声地递换着只有母女两个人的亲昵。而善良的妻子不正好弥补了这一缺憾吗?

我那时忽然从妻子的身上看到当年母亲的影子——妻子在娘家也是被父母和哥嫂姐姐们宠着爱着,但妻子没有一丝娇气,而相反地有着一颗悲天悯人的慈悲金心。

她从我的岳父岳母那里,带来的是绵厚温淳的家风,和哥嫂姐姐们德孝传承的美德。一脉传承的家,有着彼此相通的心境,几十年的相濡以沫,氤氲出一成不变的暖心暖肺。

奶奶的善良影响着母亲,母亲的温良笃醇,又浸染着我们这个生生不息的家。三十里地开外,老家的那片自留地里,油菜花开得娇黄,一年四季都扬承着绿色和收成。祖父母和父亲就长眠在这片地的东北角。这里面南背北,顺着山坡斜躺下来一片空地,倚靠着村南的小山,前面不远处是南水北调水渠的活水静静地流淌着。

乡亲们说,这是块风水宝地,是荫子泽福的好地方。我们倒不希望仙逝的亲人给我们带来多大的福泽,只希望他们在这片清净的土地上安静地享受大地的清明。

络绎不绝的祭扫人群,似流淌着骨肉浓情之河。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缅怀亲人的日子,选在这个百花盛开的季节,春天勃发的生命里,寓意着生生不息,一辈辈的老去,又一辈辈的新生,化作泥土的祖辈,又滋养满山满地的花草树木,将晚辈人的梦想,又带入更远的地方。让人觉得,清明的中华,泠然于耳的声响传遍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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