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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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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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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后走的树

从家到单位二十四点三公里,从单位到家二十四点三公里。

这样一条往返的路上,哪些地段有个坑,哪个地段有座桥,在第几公里处有一个转弯,这些我闭着眼就能数出来。因为我已经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了十来年。可这条路上究竟有有多少棵树,我却没有数过。其实你想数也数不过来。树们在公路的两旁蔓延开去,有杨树、柳树、槐树、观景树、臭椿、法桐等,一直蔓延到几里地之外的村庄和农舍。即使没有树的地方,也是辽阔的田野,田野里有一年四季不同的庄稼,田野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绿色的,即便是在冬天,小麦也昂着骄傲的头颅,顶着严寒顽强地绿着。树们呢,一棵紧挨着一棵,有的树杈都勾连在了一起。这些树从我家小区外的公路两旁一直绵延到我的工作单位。

除了休息日,我每天早晨必须从这条路上乘车匆匆地往单位赶,清晨的车窗外还挂着太阳的微曦,天空里有时飘着淡淡的云彩,树在车窗里一闪而过。

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树是往回走的。早晨从家到单位,晚上再从单位到家,树一直在车窗里向后闪过,我们向前赶的快,看到的树却慢慢地往后闪,也许是树多的缘故,一棵接着一棵,一片连着一片,树离公路越远,往回走的速度越慢,树往回走的时候,慢悠悠地。伸展着枝杈,向着四面八方。

它们一定是经常看到车窗里急匆匆往前赶路的我。我偶一扭头,看到了他们的枝杈仿佛在交头接耳——这个一脸匆忙,一直往前赶路的人,你看他紧锁的双眉,他的心事肯定比我们脚下的杂草都要多,他为什么不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程呢?我想,这些树一定奇怪于我脸上的那些匆忙与不安。

车内的我看着眼前仿佛虚无而漫长的前路有些发呆,也许那些树觉得我不扭头看它们一眼是错过的风景,可它们哪里知道,我的大脑里有一个叫作“纠结”的顽童在和时间玩耍,而时常把那些伸展着绿肥红瘦的树置若罔闻。是呀,静坐下来也想想,我为什么不停下守住那些未知的将来,去看看已经存在的路边的风景,比如,去看看这些树呢。

然而,我的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说,有什么可看的呢,这些十多年如一日的风景,不是每天都一样的吗?我用眼睛的余光就能把它们分辨个一二三四。我对这二十四点三公里的路或路旁的一切,再熟悉不过了。公路两旁的树外是或苍茫或青青的原野,田野以外又是被树覆盖的村庄。我不用去那些村庄里面,只听那些掩埋在树丛里的鸡鸣狗吠就知道这个村庄有多深,那个村庄有多大。那些生活在村庄里的鸡狗猫鸭,我单听它们的鸣叫,闭着眼就知道哪是北市村哪个是小辛庄。因为树送过来的这些声音是有距离的——听得清楚的,是殷六村,殷六村不大,树再多也盖不住驴子那清晰且有质感的清脆叫声。听得辽远的,是东门村,因为东门是个大村,狗的叫声藏得太深,传过来的时候,有一些模糊和粘稠。

诚如以上所说,一开始,我没有想过树是往回走的,十年如一日的风景,在某一天因为我偶尔一转头的时候突然就升起另一种感觉。那天我扭头从车窗往外看,看到那些向后一闪而过树干和枝叶,才知道它们总是逆着我的方向走——它们是往回走的。这些往回走的树,是有语言向车窗内的我说的,只是我平时没有注意到,而现在,它们那些以前说给我的话语,我现在知道了聆听。

那些树对我说,它们不光善于逆着我的方向走,它们还会逆着岁月走。一棵走到冬季的树被季节打磨得光秃秃的。本以为是被时间磨老了,等走到来年的到春天,柔枝嫩叶的,又青青如伞盖一样旺厢。树从出生,走过了由盛到衰,再由衰到盛,几多二十四节气的轮回,在春天又看到了自己的少年,它还是那么意气风发,顶天立地——当初它顶风冒雨,以为四个季节就是自己的一生,当初它紧紧拽住一片瑟瑟发抖的树叶,想挽留住最后一个孩子,但还是被秋风无情地夺走。

树本以为自己的这一生就此终结,它一整个冬天沉默着光秃秃的身子,似乎都在总结自己的一生。春天来了,大地用温暖的双手捂化了它脚下的泥土,它的筋脉似乎又蠢蠢欲动地输入了一些养分,它觉得自己几近萎弱的身子恢复了一些力气,崽儿们又从它的肢体上打着哈欠冒出来——到头来,树一个崽儿也没少,那些春天里又冒出的嫩芽,蓬蓬勃勃生长的叶子们就说明了这一点。

我是被时间赶着往前走的,我们的车往往风驰电掣般地往前跑,坐在车里的我,不知道是被生活的鸡毛蒜皮填满,还是被工作的零七碎八抽空。很多不可预知的事物,总是如滔滔不绝的黄河水走近我。早晨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这些络绎不绝的事情就催着我往前赶路了。于是,我乘上每天像公式一样的班车路程,被公路两边的树夹裹着往前赶。当我们的车走过一段康庄大道,汽车的马达声像在唱一首抒情歌曲那样惬意。当我们顺畅平稳地往前跑的时候,前面又是曲里拐弯的坑坑洼洼在等待着我们。没错,这是我每天的往返都会遇到的事,就像遇到每天夜晚的降临。可有一点我却明白,我们跑得再快,也不可能跑到时间的前面去。当我到达目的地停下来的时候,时间仍在继续着。

还是某一天,在这十年如一日的风景中,我又发现了些微的不同。直到下车,我才发觉,树往回走是我的错觉。其实那些树一直站在那儿,把根扎在土地里没有挪动半寸。我每次到达目的地,它们中的第一棵也可以说是最后一棵树,十多年如一日地,依旧挺拔地站在我的单位路旁或者我家小区的门口。我这才明白,树的路不是往前和往后,树的路在天空,树是往上走的。它们静悄悄地,慢悠悠地生长,不慌不忙,每年就长那么一小节,就像我从车窗内看到它们慢悠悠地往后闪一样,悠悠地,一点也不惊慌。它们不惊扰谁,只有路上的车流惊扰它们。而它们依然向着天空不停地拔高,有时候坏天气也会给它们开一个不愉快的玩笑,但它们依然与大自然沾惹着亲近。一年四季不断地往返在生与死的轮回之中。树每重生一回,它的年轮就会扩大一圈。我从而又会明白,冬天当它们头顶光秃了的时候,那不是死,那是在为重蹈旺盛的生命做准备。

有多少时候,我老是被假象所迷惑,生活也时常对我们开一个不太愉快的玩笑,而我会把一种痛苦无限放大,慢慢地,我人为地守候在失落的大门,让眼泪携带出更多的忧伤。我只是一味地往前赶,为什么不回头看看走过的路呢。有时候我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走得那么不顺,我只会埋怨天气、坑洼和泥泞,从没有反省过自己走路的方式。路旁的树就知道,我这十来年中,在这二十四点三公里的路途中,从家到单位是匆匆往前赶,从单位到家也是往前赶。树知道我们哪一次由于走神,把车陷进了坑里,哪一次由于分心,轧到了一块不小的石头,哪一次由于懒散,错过了最佳的行车时间。对于这些人们经常犯的错误,树们的心里比明镜都亮堂。但人类的事情,又与它们有何干呢?即使人和树能够沟通,人也未必会听。

为什么会那么急匆匆地往前赶?树发觉不光是我,每个人都会这样。他们从来不知道慢下来,也不知道回头看看。树每年长一个年轮,每年都会重新回到青春的生命。当树长成材的时候,人已经走得老掉了。

当我真正注意到车窗里那些往后闪的树的时候,那时我正好犯有严重的失眠症。又因此引起了情绪的焦虑。那一次以后,我开始反省自己曾经走过的每一米的路,我发觉当我拷问自己未知的将来的时候,从没有反省过我是不是不顾一切地往前赶。所以,每个失眠的夜晚,苦痛就会以一定的形状出现。

从那以后,每一次在班车上,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或者最后一排的位置,排空了脑子里的杂七杂八,扭头看着往后闪的树,树悠悠地往后闪,我肯定看到了某一棵正在青春年少的树在对着我笑。我们互相倾听,互相对话。我上班的时候,树们也看着车窗里的我,虽然车还是疾速地行驶着,但它们能够看到我的眉头舒展开了,它们能感觉到,班车里的这个人,心已经慢了下来。我现在才发觉,我只是匆匆地前行,曾经错过了那么多美好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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