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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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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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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庭院的故事

三间堂屋面南背北,五间厢房坐东朝西,外加一道院墙,院墙的中间开了一道供进出的大门。这就构成了一座普普通通的北方农家小院。小院不大,呈长方形,却五脏俱全,静静地依在这个村庄的怀抱里,已经鲜活了半个多世纪。它能装进阳光雨露,也接纳喜怒哀乐;能抚平祖母一生所有的苦难和悲伤,也能安抚我童年一颗鼓囊囊、毛茸茸的心。庭院就是一个口袋,大门是袋子口,大门开,进来的是乾坤轮转,日月更替;大门闭,隔开的是严寒酷暑,人间百味。

房子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是鲁西南最普通、最普遍的石头结构。窗户是古老的木格子窗,冬天用粉连纸糊上,其它四季,窗户纸都破了,被风一刮,呼啦啦作响。老屋偎依着庭院,庭院偎依着村庄,从我曾祖父那一辈就开始住着,不事张扬。屋体由于年事已久,雨打风吹,烟熏火燎,已经显得老态龙钟。屋子越老,添的故事就越多,故事溢出来,直流淌得院子里满是装金载玉的流年过往。顺着院子的西墙根,依次是鸡窝、狗窝、羊圈、猪圈、牛棚和一些臭椿、枣树、石榴树、梧桐树。

庭院是热闹的。白天,那些会动的鸡狗猫鸭各自在自己的领地晃悠——鸡的领地是草垛根,那里有丰富的零食,像什么遗漏在麦秸里的麦粒呀,以垛为家的小虫呀等等。鸡们低头凝神,目光如炬,拿好姿势,前腿弓,后腿蹬,潇洒一挠,尘草飞扬处,头起嘴落,往往有意外之喜。狗的岗位是大门口,它在门口周围逡巡,眼睛时刻不停地盯着过往的人们,不时用威严的语气警告一声,要想进这个门,得先过它这个门官的关。就算午休趴在地上小憩,也会把耳朵支楞起来,以防乘虚而入之徒。小院按其应有的自然法则划分出各派的势力范围,像其它的羊呀,牛呀,猫呀也在这个院子里有一方领地,不一而足。也有那不自觉,素质差的,常有越界之举,于是小院里就免不了一场混战。

夜深的时候,小院看似清静,但总觉得有一线神手牵扯的声音漂浮在周围。那些不会动的锄镰䦆锨们有秩序地依在墙根。月光粼粼,铺满小园,院子里的一切呈现出银白色的素净,氤氲着一些幻想式的浮光掠影。这些家什儿们,在这所庄重肃穆的庭院里,顶上是天,脚下是地,中间的十丈红尘,方寸之地,在夜的抚摸中轻波摇涌。

一场盛大的默剧正在开演,请听仔细

——锄头说,哇哈,爷爷的臂膀还是那么有力,他抓着我胳膊一抡,就在半空划出一道有力的弧线!

镰刀说,年轻的女主人们,她们劳动的时候,发出欢快的笑声,轻握着我,挥舞着我,一行行的麦子铺满了大地,满满的幸福也铺满了她们的心。

小推车说,是呀是呀,你们还不知道,年轻的男主人们,他们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推着我运来一趟庄稼,就返回一遭喜悦......

它们大音希声地喧哗,原来却唯独牛棚里的老牛才能听得见,它慢慢地咀嚼着从喉咙里返回来的青草,不时用蹄子敲敲地面发出“踏踏踏”的声音,算是给家什儿们的回应。

老牛吃草的方式真有两把刷子,和人类的大师们读文章的习惯有的一拼,无论老草嫩草,粗粮细粮,先把它们统统吃到肚里,等到闲下来,再一章一章,一页一页,一字一句地反刍回来细品。既吃得饱饱的,又吃出了味儿。这是不是老牛的又一道生存法则呢?还是它独到的养生之门?不管怎样,老牛和那些不会动的家什儿,一同随着主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算是同壕兄弟,也都是这个家里的一员。它们的语言,彼此能听的懂!庭院的故事里,有它们应得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树们也轻轻伸出枝杈,随风舞出婀娜,一边舞一边勾肩搭背,交头接耳,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聊天。老槐树不敢使劲摇晃,因为它的胳膊上擎着一个大鸟窝,白天抬头看,那鸟窝安扎在粗大的树枝,黑黑蓬蓬的,像不事打扮的村妇的一窝乱发。有一对长尾巴的雌雄鸟在那里面结婚生子,那是这个庭院里的另一个家园。鸟窝里有几只嗷嗷待哺的婴儿,每到饭点儿,它们都张着尖尖的嘴巴“叽叽”地等待父母衔来的小虫。此刻,它们在大鸟的翅膀下安睡了,老槐树轻轻摇动胳膊,像轻晃摇篮,生怕动静一大,惊醒了鸟孩子们的美梦。倒是墙角旮旯里的土螫子、蛐蛐儿抑扬顿挫唱得欢。它们白天蛰伏起来,一到晚上就来了精神。你听吧,吆东喝西的有,呼朋唤友的有,卿卿我我的有,家常里短的有,此起彼伏,连绵不断,无边的虫鸣掀起浩荡之势,它们在歌唱这小院营造的平安之所,星星听得懂,夜风听得懂,草儿听得懂,花儿听得懂。唯独人类无心去倾听这些虫虫们东扯葫芦西扯瓢的闲言碎语。这倒成了一定意义上的催眠曲,这叫声,催生出老屋里传出来的一阵阵的呼噜声。它们,就是祖母养在这个家里的家虫。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昏暗的老屋立时透进了一丝光亮。祖母头挽疙瘩髻,身穿大襟褂,小脚尖鞋,碎步流星地走出屋门。这是我童年的记忆里,每天一睁眼就看到的画面。她是这个院子起得最早的一个。

太阳的微曦还没有爬到墙头,老屋灰头土脸地拱在同样上了年纪的老槐树怀里默不作声。院子西南角的猪圈里,老母猪依然沉浸在梦中,偶尔哼哼两声,被早雾濡浸的草垛有些潮湿的宁静。祖母移步鸡窝前,打开石板堵着的窝门,像叫醒熟睡的孩子,轻声呼唤——都出来吧,吃饭了。鸡们于是伸头张脑地鱼贯而出,最先跨出窝门的是那只气宇轩昂的“赛罗成”,它顶着一只硕大而张扬的大红冠子,像扑克牌里凯撒大帝的王冠。项上两朵红领结配身上枣红发亮的大氅,每次亮相,都像去参加一次盛大的宴会那样光鲜。两个时辰前,它例行公事地打了几声鸣又沉沉地睡去,完全没有行使鸡叫三遍应尽的职责,致使祖父和父亲这些男劳力们总是耽误了下地干活的时辰。

当初祖母刚从卖小鸡儿的笼子里捧回它的时候,还是一个小绒球,“啾儿啾儿”的发出弱小的声音,蹒蹒跚跚,走一步摔两步。日子长它也长,一轮春夏秋冬下来,这家伙居然出落成一个玉树临风挺拔俊秀的帅小伙儿。某一天三更,村庄还在熟睡,它早早地醒来,试探性地吼了两嗓子,没想到,那两声响亮的调门儿居然穿透鸡窝,聚成一根细长的声柱,直冲苍穹,在村子的上空盘旋了几遭俯冲下来,钻进每一家鸡窝里,正在睡懒觉的公鸡们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伸长脖子,唱出自己最拿手的男高音——谁也不想在自家母鸡面前掉了架儿。寂静的村庄夜晚,大合唱此起彼伏,打破了每个烟火人家夜夜如斯的宁静。

最近,妻妾成群的“赛罗成”被众母鸡追着捧着宠着,逐渐迷失了自己,骄傲得不知道自己姓谁名啥了,大有一副“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架势。要知道,一只合格的公鸡就是这个家里的自鸣钟,该到哪个时辰打鸣,哪个时辰“G大调”,哪个时辰“H调”,一点也马虎不得,不然会耽误主人们下地干活的规律。这只该打的公鸡!祖母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她要找个机会教训一下这个干吃粮食不干活的家伙。

“赛罗成”慢悠悠地踱出来,站在鸡窝的门口,伸开两只健美的翅膀忽闪了两下然后收回去,像一个指点江山的CEO临出门整了整西装的衣襟,大模四样地左右扫了几眼,然后踱到一边,这才完成了它的出场仪式。依次出窝的是“贵妃”、“雪鸽”、“枣花”、“黑妮儿”......祖母给它们每人都取了名字,包括挨着鸡窝睡的那条黄狗都叫“虎子”,祖母爱惜这座院落里的每一条生命,连墙头草也不忍心拔掉。它们都是家中的一员,祖母是它们的王。祖母尽心尽力地守护着她这一方疆土,从来没有懈怠过。

“小翠”永远是最后一个。等它缩手缩脚,畏首畏尾地踅出来,整个鸡群的出窝典礼算是结束。祖母一手执瓢,一手从瓢子里抓一把高粱撒了出去,鸡们立时忽闪着翅膀围拢过来。“赛罗成”慢慢踱过来,众鸡闪作两旁,它慢条斯理地低头抿起一颗高粱米,人模鸡样地用完第一口早餐,从喉咙里“咕咕”了两声,那意思是“大家可以动筷了”,众鸡才敢下嘴开吃。顿时就听见“啪啪啪啪”一阵阵紧锣密鼓敲打地面。有几只麻雀从槐树上俯冲下来,“啾啾啾啾”地蹦跳着抢食高粱米。祖母也不管,任它们分一杯羹。只要在这个院里的,就是自家人,都是靠饭活命的生灵,谁吃不是吃呢?

“小翠”还是犹犹豫豫地叨一口高粱看一眼“赛罗成”的脸色,像一个受气的童养媳。突然赛某某窜过来,一下子狠啄在“小翠”的脖子上。嘎嘎地警告“小翠”,这里没你吃饭的份儿。这惹怒了祖母,她抄起一根秫秸,狠狠打在那个恃强凌弱的东西身上,疼得“赛罗成”像京剧里的小生发出几声尖叫,逃出老远,躲在墙根边喘息不定,狼狈不堪。祖母指着它大声呵斥:“不知好歹的东西,都是吃么儿(东西),你凭甚不让人家吃?”她转而对“小翠”心疼地说:“翠儿,你吃你的,我看它能把你咋地!”,她故意说给“赛罗成”听,那意思是,看以后你还欺负它不!“小翠”这才敢煞煞实实的放开嘴,聚精会神地啄那些剩下的高粱米。众母鸡也咕咕咕咕,事后诸葛亮似的点头称是,对祖母处理这件事的方式表示服气。饭后无话,都到草垛边去练“挠抓功”刨找零食去了。

从我记事起就跟着祖母在这个院子里混,父母要谋生养家,少得空闲照顾我。那时的祖母已经苍老了。自从来到这里,她几十年很少踏出过村庄,甚至这个庭院。但她并不寂寞,这些会跑的,不会跑的鸡狗猫鸭、老牛老树、锄镰䦆锨都在每时每刻陪伴着她,她管它们的吃喝拉撒和安顿归整。祖母疼惜这里的每一条生命,每一件物事儿,甚至墙头上的一棵草。

一座上了年纪的庭院,陪着上了年纪的祖母一年年老去,而老院子里的鸡狗猫鸭则伴着我一天天地成长。我像一只破坏一切秩序的“二哈”,刚蹒跚着脚步驱散了公鸡“赛罗成”和母鸡们的蝇营狗苟,院子里撵得它们张翅而逃;又来到槽边拽住老牛的尾巴薅它的毛,之后抱着大黄狗“虎子”满地打滚儿。祖母这时颠着小脚跑过来,对着土垃鬼儿似的我大声嚷嚷:“早晨刚换的新棉袄,哎吆,你这梭唧(好动)孩子吆!”,拽起我的胳膊,在屁股上打两下,却一点儿也不疼。祖母一双瘦长的手皮包着骨,指关宽大,手背上青筋,蛇一样缠附在松弛的皮肤里。用手捏一下,褶皱像村北关坑的水面上被风吹起的涟漪。

祖母会在星星眨着眼睛的夜里,揽我在怀,轻轻拍打着我,翕动着干瘪的嘴唇,像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讲起那个讲了一千遍的故事。

小英子四岁没了爹,六岁没了娘。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英子的爹并没有死,只是在英子四岁的时候,爹就抛妻别子,一走了之,从此杳无音信。爹那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武把式”,在乡里靠给人“护镖”为生,日子倒也过得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爹毅然决然地抛下家人于不顾去闯关东。爹走后,日子过得艰难起来,娘天天拉着兄妹俩的手去村北盼夫归家,望眼欲穿。日复一日,回回盼来的只是天上的几朵白云。娘悲恨交加,不久疾病缠身,终于在两年后撒手人寰,临死拉着兄妹俩的手死不瞑目。娘去世后,哥哥靠打长工仅能养活自己,英子只好被寄养在一个远亲表嫂家。

寄人篱下的英子,从小吃尽了人间苦,受尽人间累,破衣烂衫,食不果腹。睡在潮湿阴暗的柴房里,冬不挡寒夏不避暑,整天看着人家的冷脸度日。漫长寒冷的冬夜,英子躺在又硬又冷的柴草上,望着窗外眨着冷眼的星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雪天里,哥哥背着省下来的几个窝窝头,来看他那百里之外可怜的妹妹。妹妹黑瘦的小脸蛋儿都起了冻疮,小手肿得馒头似的化了脓。英子捧着干硬的窝窝头,大口小口的往嘴里塞,哥哥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英子啃一口窝窝头掉两行眼泪,啃一口,掉两行泪。就着窝窝头,把人间五味缺甜的滋味都咽进了肚里。

英子长到十七岁的时候,战乱纷起,表嫂家再也容不下她这一张多出来吃饭的嘴。英子只好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身一人折返原籍。一百多里的路程,一个孤身女子,从幼时离家,十多年的时间,故乡的印象已然全无。一路打听,一路讨饭,挪动着小脚,走过一个个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村庄,顺着九曲十八弯的黄河走啊走。鞋子磨破了,小脚上伤痕累累。路旁的树冻得瑟瑟发抖,远处锯齿一样的丘陵像蛇一样裹挟着灰蒙蒙的天空。这苍茫的大地,何处是故乡?英子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又看看没有尽头的路,真想一头扎进黄河里,来结束这没有温暖的人间之苦。这一天,她踉踉跄跄走进一个村子,累饿交加,噗通一声,昏倒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口。

祖母每次讲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我总是颤抖着稚嫩的声音,眼泪憋在眼框框里打转转,好奇地追问英子后来到底咋样了。祖母默不作声。良久,轻轻拍打着我,悠悠哼起催眠曲:“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

黑暗的夜沉静下来,这时,我感到有两滴滚烫的液体滴落到我的脸上。随着祖母拍打的节奏,我慢慢地沉入了梦乡,去梦境里寻找那可怜的英子。

村里像祖母这样年纪的老妈妈儿(方言:老太太),嫁给谁就随谁的姓氏叫什么“刘张氏”或“张王氏”。但祖母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她的名字叫“张绪英”。这是我长大后从户口簿上看到的。

据说,祖母嫁给祖父是因了一个偶然的机缘。祖父曾开玩笑地说,你奶奶是你老奶奶捡来的。听到这些,祖母也不辩解,只是微微的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多年前的一天下午,曾祖母打开院子的大门去割猪草,突然发现在大门口石墩子上斜倚着一个女子。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鞋子磨烂了,腿上脚上好几个鲜红的血口子。在那战乱的年头,讨饭的人很多,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曾祖母把她扶进家门,喂了一碗热粥,姑娘才慢慢缓过神来。待她恢复了些气力,曾祖母轻声轻气的问,姑娘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家在哪里?如何落得孤身一人出门在外?不问便罢,这一问,姑娘大放悲声。是呀,家在哪里?小时候那个家现在还有吗?哪里是自己的容身之处呢?等姑娘断断续续地讲完自己的身世,曾祖母也已是泪流满面。眼前这个姑娘要再走出这个大门,肯定是死路一条。

那时候,曾祖母家已是家道中落,全家仅靠几亩薄田度日,要是再多一张吃饭的嘴......犹豫再三,曾祖母做出了她这一生中最值得称道的决定,大不了节省一些,再节省一些。

“孩子,家都没了,你还能再往哪里去?你要不嫌弃,就留下来,拿这里当你的家吧!”

祖母听罢,噗通一声跪倒,一个响头磕到地上,颤颤抖抖地叫了一声“娘!”

多少年没叫过娘了?对娘的印象,以前只有一点模糊的记忆,而随着岁月的流失,恐怕连这点模糊的记忆也不复存在了。以前在梦里叫过好多次,多少年过来,她似乎已经淡漠了这个字眼。现在,眼前这个慈祥温和的老人,多么像她曾经的亲娘!

以后的日子,在这所不大的庭院里,她终于有了一个家,这一大家子人,给了她无限的温暖和亲情,她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幸福。后来,这个姑娘自然而然地就嫁给我的祖父,成了我的祖母。

野旷天低树,除却阡陌就是梯田,东南西三方被丘陵围住,像一个簸箕,朝北的簸箕口,一丫子撒出去,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我们的小院就在簸箕口的东侧。

祖母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曾祖母给她的这份恩义。她只以为自己终将生活在万木萧瑟,百草枯黄的世界里了却一生,但上苍终究没有放弃她,一粒悲苦的种子在泥土下面经过多次挣扎后,终于有了一个发芽的机会。

庭院里自从来了祖母,变得异常活泛起来。那时候,祖母以年轻旺盛的精力以及对生活突然迸发出来的热情,精心地为这个简朴的家操持着一切。她赊来了小鸡崽,又买来了小鸭崽,逮来了小猪仔,又抱来了小狗崽。房前屋后栽了新树,牛棚羊圈垫了新土,锄镰䦆锨擦得铮亮,鸡鸣狗吠,鸟儿喳喳,小院从此嘈杂忙碌。待后来,父亲、叔叔、姑姑们相继出世,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如今这个家孙男娣女几十口,已是自成家族。几十年来,其间也经历过战乱、动乱、饥馑和变革,祖母带领家人都一样一样挺了过来,曾祖父祖母在祖母的精心照料下安度晚年,寿终正寝。新树变成了老树,新屋变成了老屋,鸡狗猫鸭换了一茬又一茬,鸟儿飞去又归来。庭院老了,祖母老了,而我,代表着新生一代,在这座庭院里出生了。

童年的炊烟向上升华,散去又聚拢;院里的槐树向下扎根,开枝又散叶。初冬的北方,树大多已经光秃了,树枝上有几片枯黄的叶子在顽强地挂着,老槐树上的鸟窝显得有些突兀。鸟儿已经举家南迁,留了这么一个空巢孤零零地等待来年鸟儿归家。那几只嗷嗷待哺的小鸟已经长大,被老鸟带着飞了几天就各自飞走,去寻找它们自己的诗与远方。不知道它们在以后的流浪中,还有没有“父母”这个概念,以及它们曾经在某一座庭院里,一棵粗大的老槐树上一大家子鸟其乐融融的过往。槐树下面的我,依然在祖母的翅膀下,慢吞吞地等待着羽翼丰满。

“扑棱棱”拨浪鼓一响,一身短打紧靠的小货郎进村,一场好戏开始了。他一手摇动拨浪鼓,“扑棱棱,扑棱棱.....”,一手嘴边做喇叭,对着南邻北舍高声吆喝:“拿破烂套子来换洋针!”。

我循声跑到大门口张望,跺着脚大声提醒院子里的祖母,盯着货郎的背影,生怕他跑掉。祖母忙不迭地收拾破布条、烂套子,小孩戴不着的破帽子。待准备停当,祖母颠着小脚拉着我,循着叫喊声就奔了过去。被大姑娘小媳妇围得水泄不通的货郎车跟前,伶牙俐齿的年轻货郎正在同她们侃价。

“大嫂,你这些破烂儿也就换三根卡条三尺头绳和一根大洋针,再送你一根小针”

“你说啥?你这娃子好不实在!换这点么儿(东西)我不得赔一毛钱?”

“大嫂,一毛钱不算钱,称不了米打不了盐。得,我豁出去了,再送您一个铜顶针儿行了吧?”

“瞧你说的,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

“哎,我说这位大姐,你别往筐子里伸手呀,你要什么我给你拿,从南乡到北乡,咱没见过手伸筐”

“他婶子你也来了?”

“可不咋地,平日里管他娘的吃喝,还得管他娘的穿,天儿冷了,换点针线做棉衣裳呗”

......

我喜欢这种闹嚷嚷乱糟糟的场面,这时候的村庄赶小集似的热闹。像我这种五六岁的小孩儿,在人群里窜来窜去,高声喧闹,图个人多热闹。而平时闷在家的女人们,她们一心操持着家里的事,男娶女嫁,置置换换,添添去去的,哪能离得了那些针头线脑的零零碎碎儿呢?在“合作社(供销社)”买不到的尕七流猴儿,货郎这里应有尽有。顶针秃了,洋针断了,头绳细了,抹头发的桂花油没了,还有,哪个怀春的少女的内心深处,日夜萦绕着这个能说会道的小货郎的身影。货郎,这个走乡串镇的“游侠”,就成了村庄女人们时时期盼的“香饽饽”。这个时候,丑的俊的,高的矮的,白的黑的,胖的瘦的,看吧,全村的女人们,就有了聚在一起的由头,她们像老槐树上那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围着那个盛着百宝的货车子打团儿。南墙根儿晒“老爷爷儿(太阳)”的几个闲汉对着女人堆儿指指点点:瞧瞧,那个比人家高一头的细高挑不是“打枣杆子”大臭家么?那个小巧玲珑面似桃花的不是“小点点地”逮住家么?那个婶子大娘叫个不停,“没有掉到地下的呱(说话让人听着舒服)”的媳妇不是“小蜜罐儿”金子家么......

我们这里,一般过了门儿的媳妇,不直接叫她们的名字,她是谁的老婆就叫“谁谁家”。比如,五婶子灵芝儿大家都叫她“老五家”。况且也不知哪个吃饱饭闲得没事儿的庄稼汉,给每个媳妇家都取了外号。比如金子的媳妇因为嘴甜,大家都叫她“蜜罐儿”。

然而,有一个人,始终躲得人们远远的。默默地持着大扫帚,一下一下扫着街道,每天这条街道上都印着她的扫帚印。她和祖母一样老,瘦弱的身子裹在一件宽大破旧的大襟棉袄里,疙瘩髻没扎网子,随便用一根破布条扎住,凌乱地被冷风吹来吹去。旁边站着和我一般大的一个小孩,正满脸羡慕而又畏畏缩缩地朝人堆里睃睨。这是我的对门邻居四奶奶和她的孙子小赶。

四奶奶的命运似乎和祖母调了一个个儿。祖母年轻时遭受家破人亡的时候,四奶奶家却家境殷实,家道兴旺,拥有良田几十亩,耕牛十几头。祖母流落到我们这个村庄时,邻居四奶奶家生活正是如日中天,红红火火。据说,家境富裕的四奶奶没少帮衬了我们这个没落的家庭。后来四奶奶家被划成高成分,家族逐渐衰弱,年老的四奶奶及四爷爷从此接受命运的鞭打,扫街就成了她每天必做的“改造”劳动。

祖母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换得了两枚金光闪闪的铜顶针儿、四枚大洋针、两卷线轱轮儿和十枚纽扣,还顺便抢了一包糖豆。她从人群中挤出来,领着我径直走到四奶奶跟前,四奶奶抬头看了一下我们,脸上抑制不住的悲情。祖母拉着她的手轻声说:“老嫂子,天儿冷了,要多穿点啊”,四奶奶强打笑容点了点头,在冷风中我看到她浑浊的眼窝里含着一汪碎银。几十年的老邻居,不需要说过多的话才能填满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在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四奶奶面前,祖母却不怕别人说闲话,就凭祖母曾经救过十几个党员的性命这一功,他们谁也不能把祖母咋地。三十年前,在大门口纳鞋底的祖母,远远看到从广里村的据点开过来的鬼子,赶紧进院,通知了屋里的开会的人。十几人抄起院里的锄镰䦆锨,装作下地干活的庄稼汉,及时疏散撤走,避免了组织的重大损失,祖母成了功臣。就凭这个,祖母赢得了全村的尊重,现在就连支书见了也得让祖母三分。

祖母让我把一包糖豆分给小赶一半,又拿了几根大洋针、小银针别到四奶奶袄袖子上,嘱咐她回去把小赶露着棉花套子的破棉袄补一补。这个小赶,后来和我一起上了学,他以完虐高考分数线的超强优势考上大学,神仙助力似的,一路硕士、博士、博士后,后来在南方某城市当了大领导。要知道,那时候莫说全村,就是全公社也难得出一个大学生。十几年之后的小赶及四奶奶家,再次成为大家热议的焦点,大家都说,智商这个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小赶是继承了他家族的智商优势。

也许和童年的经历有关,小赶这家伙,似乎对故乡没有什么特别深厚的感情。在北京念书回家探亲的时候,即使街上与父老乡亲走个对楞子,他却趾高气扬,视而不见。别人跟他搭讪,小赶啥时候回来的呀?他眼皮都不撩一下,撇着半生不拉熟的京腔说,我昨儿晚上回来的。大家背后笑他,说这家伙是坐着碗回来的。

这个“坐着碗”回来的小赶,只有在我的祖母面前,才彻底放下架子,像换了个人。每次回来都是一样两份礼物,四奶奶一份祖母一份。见了面亲热地跟祖母坐在一起,问长问短,嘘寒问暖,抓着祖母老松树皮似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此时,他腔也不撇了,舌头也直了,每每用地道的家乡话和祖母把酒话桑麻。

也许小赶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小时候的一件事。四奶奶有一次病倒,躺在床上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而那天正好又是游街示众,接受人民群众教育的日子。几个民兵上来就想把四奶奶拉起来带走,年幼的小赶惊恐无助地看着这一切,吓得大哭不止。作为邻居的祖母听到后,跑过来拦在四奶奶的炕前。祖母对民兵连长说:“连生,今天不能让你四奶奶去了,你看她病成这样”,民兵连长连生面露难色说:“大奶奶,你看,都准备好了,这不太好吧?”。祖母沉下脸,干脆盘腿坐在炕沿上,以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赖皮”姿态说:“小连生,我今天就不让你带走,你有能耐叫支书来,我给你犯不着话!”。就这样,祖母愣是从早守到晚,一直坐在四奶奶的炕沿上,把小赶搂在怀里,始终没有让他们把四奶奶带走。在那一刻,小赶也许记住了这个安全而又温暖的怀抱,让他感念了一生。

2006年秋天,祖母以95岁高龄走完了一生。那天,小赶从千里之外的南方匆匆赶来,在祖母的灵前长跪不起,发出撕心裂肺的一阵阵悲声。站在旁边作为亲孙子的我,泪水再也绷不住,随着小赶的哭喊,从眼眶里汹汹涌涌地奔了出来。

祖母临走时,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爹,娘!娘啊,爹啊!叔叔在床前一个劲儿地对着祖母的耳边说,娘啊,咱不念叨他们了,他们都不要咱了。可祖母依然不停地喊着。也许在那时,她看到了那双弃她而去的父母从另一个世界在等待着她,在召唤着她。她冥冥中看到了他们向她招手。她在内心可能早已原谅了他们。也许,祖母从内心里根本就没有忘记她的亲爹、亲娘。

我长大后,曾向祖母的哥哥,我的舅姥爷了解过家里的一些情况。据他说,他们的父亲,就是我的外曾祖父,后来村里“混东北”的回来说有见过的。有的说他在张作霖的部队里当了兵,并当了一个小官官。有的说他后来进了“抗联”。还有的说他当了土匪。众说纷纭不一而终。后来有一件事确实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在六十年代中期,他们村的学校里收到过南方某城市寄来的一封信,由于收信人是我外曾祖母的名字,外曾祖母那时已去世多年,村里早没人记着她的名字了,学校最终“查无此人”把信件退回。待舅姥爷知晓急忙追回时为时已晚,信件早已退回,遥无声息,由于当时交通不便,信息闭塞,此事就不了了之。由于家里在南方从没有亲戚,大家推测是不是外曾祖父或者他的后辈寄来的,不得而知。据大家分析,如果这封信果真是外曾祖父或者他的后代寄来的,闯荡关东的外曾祖父,后来很可能参加了“抗联”是真,因为如果当了土匪,他的下场肯定好不哪里去,更不用说寄信云云这些后话了。如果他是怀着某种报国之志,抛妻别子毅然出走的话,我想,他的后辈们会原谅他的。

“这件事就权当家里的一个遗憾吧!”舅姥爷打了一个嗨声,抬头盯着飞过的一只大雁悠悠地说。是呀,该过去的都过去了,人生,谁没有个遗憾呢!我望着舅姥爷沧桑的脸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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