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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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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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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稼熟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离开了我的饭桌——那些把我从小喂养大的玉米,从我的日常饮食中仿佛一夜之间就消失了。我乐而忘忧在味觉的狂欢里,陷落于自身设置的陷阱,开始对粮食变得不以为然起来。

粮食,这些个大地的孩子,它们从大地的母腹里生出来,吸饱了土地的血肉,籽粒饱满,胖胖圆圆。又遵照大地的嘱托,再用它们的血肉之躯,喂养着行走在大地上的人们,辅助人们繁衍子孙,继续占有着大地的一席。这似乎是千百年来,大地、粮食和人达成的默契。

如今,各种诱惑的美味,直击我们娇弱的胃,我们似乎撕毁了与土地和粮食之间的协约,毫无节制地用粮食的替代品欺骗着自己的口腹,在突兀嶙峋的城市里,我们忘记了那些沉默无语的粮食。

前些年的时候,无论走得多远,远行的人们总会有两个时辰要沿着原路返回,一是过年,二是庄稼熟了。庄稼熟了的时候,执掌天地的大能者向人类发出了施予,大地怀揣着悲悯,发放着疗饥的良药,饥饿这个魔鬼再次败下阵来,人们的生命和情怀得到恒长的养分。因为粮食,我们总是给大地以诗意的礼赞。粮食,一旦进入人们的身体,从某种意义上,就成了人类灵魂的宿主。

当我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行走在被庄稼的海洋包围起来的阡陌上。一望无际的玉米,青绿色的主宰,一片连着一片,一片接着一片,一片之外又是一片。宽大而长的叶子勾肩搭背,在热风的吹动下,沙沙沙,沙沙沙。

山东丘陵和华北大平原的结合处,我的肥乡厚土,是我真正的生命家园。我了解村庄的每一块庄稼地,就像了解我身上的每一部分一样。此刻,不知是由于我如沧海一粟的寂寞,还是置身于玉米的世界,想起了让我既爱又恨的窝窝头,我突然内心涌起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有很多年,在这片土地上,我和庄稼曾经一起成长。那时我那么懂它,我往往在初夏或中秋的季节,和一片麦地和一棵玉米融为一体,跟着它们随风摇曳,或者接受阳光的普照。

此刻,站在这玉米包围着的孤岛中,我自己也变成了一棵玉米,侧耳倾听着我兄弟姐妹之间的交谈。那些个沙沙沙的叶子间的对话,从我离开村子之后,好像一直就没停息过。那是说给村庄和土地的呓语,是生命对自然和人类的呢喃!我突然发觉,我依然懂它们。粮食,这个人类赖以生存的基本物质条件,依然在我心里有着不可替代的分量。

小时候一直有一个疑问,既然大白馍馍那么好吃,为什么不多种麦子呢?对于这个疑问,多年之后想起来仍忍俊不禁,这和晋惠帝说的“何不食肉糜”有着多么相似的可笑之处!真正的农民,他们活得如同那些简单而茁壮的庄稼,没有闲情逸致给我解释适农时而生的道理。

小麦,那是贵气的粮食,它是土地最疼爱的孩子。它一年一季的成长收获,需要土地毫无保留的供养。对当时在村里我家这个缺粮大户来说,不用说作为细粮的麦子,玉米也是父母精打细算才得以维系的口粮,至于大白馍馍,那是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享有的口福。

昔在恒在的草民,那时候总为一箪食而发愁。但等到满地排子车的玉米从地里收回来,交过公粮后,家里就有了一瓮半缸的粮食,父亲心里也有了底气,连抽烟都嗞嗞作响。母亲则欢快地倒腾着双手,能把一大盆的棒子面地捏出塔型的金黄窝窝头,或拍出大饼子贴在大锅里,锅里吱吱地烧着水,一锅蒸出来,一灶屋的香味儿。然后母亲满脸慷慨地对我们说,吃吧,管够!丰收的意义,远比季节更加绵长深远。

我们这个地方,称玉米为棒子。可我对这种棒子面蒸出来的窝窝头或大饼子,有着天生的排斥。我以后想了想,一是我嘴馋,再则可能我的前世就是一棵玉米。那散涩的味道,粗粝的口感,嚼在嘴里直打嘟沫,难以下咽。每当那个时候,我肯定会遭到父亲的训斥,说想当年他是怎样吃糠咽菜,别说棒子面窝窝头,饭碗里几天也难得见到一粒粮食!多年以后的我也像父亲一样,看到孩子们吃饭挑三拣四,就会跟他们说,想当年我吃窝窝头的时候......

我想,我对棒子面的排斥,可能也和缺油少盐有关系。不像现在的窝窝头,在鲁菜的酒桌上,成了一道必不可少的菜肴。精致的盘子边缘放一圈儿好看而小巧的窝窝头,中间配有炒鸡蛋、回锅肉、虾仁等佐料,如此以来,窝窝头反倒成了一出大戏的配角。

我一直认为,玉米棒子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烈火金刚,它和养育它的农民们一样,有着天生卑微的倔强。

小麦恰恰相反,小麦自始至终都在昭示着高贵华丽的身份,连生长也带着那么一些贵族范儿。在漫长的冬季里,大雪为它盖上软绵绵的被子,舒舒服服地蛰伏起来,等到春天醒来,一伸懒腰就可劲儿地生长。初夏,太阳还未来得及撒泼,一阵热风熏过,麦子就翻起了金黄的大浪。

麦子熟了,赶快去抢收啊!新镰试磨,吹发可断,父亲母亲披着星星出发了。抓起一把还沾湿着露水的麦子,钩,拉,提,刷刷刷,刷刷刷,一挟抱麦子就揽在了怀里。

割麦讲究技巧,镰把拦住,镰刀伸向最前端的一棵,收手一拉,哧啦一声,齐刷刷地揽下一小捆儿。割麦好手割出来的麦茬,像剃头匠剃出的新头,都齐整整地贴着地面,找不出一根比别人高一头的傲气。而我割出来的麦子,像猫啃的乱草参差不齐,我的个头比大人小一号,我的镰刀也比大人小一号,我割下的麦子散乱地撒在地上,真像一个打滚撒泼的孩子,一点也没有规矩。我常听大人说,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但往往抬头看看那望不到边的地垄,心里的退堂鼓砰砰直响,脸上淌成了大花猫,一排排金黄的麦子笑弯了腰。看到父亲照着我这一垄慢慢地迎来,我此时的心情,像黑夜里漫长的山路上,他打着手电亮亮地迎向我一样踏实。

留在我印象里的,是偶尔抬头看那一片片的金黄倒下,一个个山包一般油亮亮的脊背起起伏伏,犹如在热风里踏浪。田野里的苍生,天地间蒸腾出一首欢快的丰收之歌。

太阳落山,地里的金黄也落下去。夜露开始打湿割下来的麦子上,正好趁麦秆沾湿变韧,在一行行散倒的麦子里抓起两绺,两把麦穗纠缠一拧,正好一个绳结,拢起一捆就此捆紧。趁着月光,把一捆捆麦个子堆在车上,坐下来喝口水,带着疲惫的满足,不顾针尖对了麦芒的小利针划出的芒疥刺痒的疼,丢下一地的虫鸣,拉着铺满月亮的麦子,嚓嚓嚓,这杂乱的步伐里也有了一种精神的饱涨——这些大地精心养育的孩子要有新家了。

麦子享受了人们新镰、麦场、扫帚、仓廪,老牛一个程式一个程式的修磨。人们像经历了一场战争,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天气中抢回了它,把它珍藏在瓮缸的最深处,等到它再华丽地出场,那白雪似的面粉在清水的和拌下透着莹莹的光泽,用手一拉,丝丝粘连,柔韧松软。或蒸或煮,或炸或烹,它俏皮地粘着你的牙,细细地抚摸着你的嗓子眼儿,甜甜地沁入你的舌尖,软软地充实着你的胃,真是入口可爽,,啖之心怡。

而玉米呢,我总觉得玉米像那时候我们这些粗粗拉拉活着的孩子,只要给点阳光就可劲地成长。它不贵气,在我们这个地方,等麦子吸收完土地的乳汁,才会轮到玉米,它好像生来就是这个命。它刚出苗的时候,也赶上一年中太阳大显神威的时候。那小小的苗儿蔫嗒嗒的,就像营养不足的乳儿。但它以非凡的毅力顶住了炎热,然后以傲然的绿色挺立于田野之上。等到扎实了根,它的手臂就可劲地向天空举起,一棵棵笔直的秸秆就像一个个布阵的士兵,再过近两个月,在它的腰部就会孕育出或俩或仨的嫩包,上面秀出玉色的穗子,不久嫩嫩的果包就像婴儿一样挂着明润的须子。玉米总像那些乡间的孩子,在烈日和风雨中摸爬滚打,顶住地虫病害的侵袭,茁壮成长起来。等到深秋,看吧,那些壮实的玉米棒子一个个像乳房一样坠涨。

玉米熟了,不慌不慌,玉米没有那么娇气。父亲带领着他的家庭大军,立于地头,他骄傲的身姿站成一棵玉米的傲骄。他把一支烟卷儿掐灭,先来来回回巡视着地头,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我知道他心里在说,够了,够一家人吃饱饭了,够孩子们的学费了。当父亲吹响“开始”号角,我们则像冲锋的战士,各占一垄,手搭一只玉米棒子,轻轻一拧,一只满满实实的玉米就摘在手里。嚓嚓嚓,篮子满了,两手提着还嫌沉重,踉踉跄跄,半晌的功夫,地头堆得就像小山,地排子上挂了尖儿,心窝窝也挂了尖儿。

收玉米不像割麦子,不需要准备任何工具,只需一只篮子,一辆地排车。也没有繁杂的工序,运回家,把棒子萼儿扒到根部,两只玉米的萼儿一系,随便就搭在树杈上或者晾衣绳上,或者干脆把这些萼儿去除,晾晒于屋顶或空地。也不用和老天爷抢时间争天气,风雨一来,麦子就会倒伏在地,辛苦了一年的麦粒就会大部分丢失在地里,成熟的麦子一沾雨就会发芽变霉。而玉米却不,玉米越是遇雨越鲜亮,玉米也不怕风,那些壮实的粒子早已坚不可摧,玉米简直就是那些百折不挠的父老乡亲一样踏实。

麦短秋长,玉米只需稳住心神一点点的往家收,累了可以悠悠地坐在地头,燃起一堆火,随便挑拣几只仍还青嫩的棒子,用指甲掐掐,能出水。把它扔在火堆里,噼噼啪啪,一会儿工夫,一只只还在冒着热气儿的棒子泛着香味儿,像一个个小黑鬼儿。两手倒腾着,嘶嘶地吹着气,外焦里嫩,吃在嘴里有一种淡淡的甜还带着淡淡的香。等到吃完,一家人都变成包公脸,黑口白牙。地里的庄稼,水沟里的青蛙,地头上的人都笑了起来,笑得月亮都打颤。

倬彼甫田

岁取十千

我取其陈

食我农人

自古有年

今适南田

或耕或籽

黍稷薿薿

......

味甘性平,其味甘醇,健脾益气。我嫉妒着那些小麦和玉米,因为父亲看它们的目光比看他的儿子都要慈祥。无论春天还是秋天,他俯身于田间,他虔诚。大地用乳汁,他用汗水喂养那些禾苗,他扛着三伏和三九的酷热和严寒,扛着一家人的生活,一天天瘦下去,而他的庄稼一天天长高长胖。他又用他的麦子和玉米喂养他的儿子,粮食里有阳光的味道,我吃得香甜,父亲这时看他的儿子比看他的庄稼更要慈祥,父亲一天天矮下去,我一天天长高。

庄稼和农民,是情人又是情敌,他们对庄稼百般呵护,又用镰刀锄头割它刨它,他们把它养育,又果之肚腹,那些短命的庄稼,只有一季的生命,而人们最终没有敌得过庄稼的长远,最终父亲老了,化为了大地的一部分,终于也为庄稼增添了一些成长的养分。人最终还是败给了庄稼。

庄稼熟了,一茬茬联合起来,春夏和秋冬,把村庄和农舍紧紧抱住,像我的父亲紧紧护住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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