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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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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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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影流年话市事

我想从大地和村庄说起,这的确是一个较为复杂的头绪,需要我在一个茧子里抽出一根丝线头,慢慢地捋清,然后去伪存真,求得一线不同寻常的结论。大地是一切众生的依存,村庄是我和母亲的依存,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大地上的事物简单且简单着,复杂且复杂着。日华月容,飞鸟来去,买卖交易,谁又能离得开谁?大地上的众生,在日月光华之下,互为存续,依依而生。春种秋收,祖先们在大地上留下活着的痕迹。活着的秩序,首先是从大地的身体里汲取营养,人们把大地的皮肤豁开,埋进等待发芽的种子。大地忍着疼痛,用自己的血肉,把孕育好的籽粒慷慨地供养给人们,人们又用大地的血肉孕育了自己的子女。这就是土地和众生的关系,它不是买卖与交换的互惠,是大地对众生的恩养和赐予。要说消费,是人们消费着体力和心思,虔诚地接受着大地的恩赐。你对土地亲,土地就给你粮食;你对土地疏远,土地就给你荒芜。

一代又一代,我村就是在这个亘古不变的规律中,依赖日月赐予的光华,依赖土地赐予的丰收,规规矩矩地繁衍着,享用着土地的慈悲,我等是何其幸运。乡亲们称村庄为母亲,村庄称大地为母亲,我称庭院里不停忙碌着的这个中年妇女为母亲。

因为成年累月地和土地打交道,我们的日常总脱离不了一种土味儿。就连说话,也土里土气的,比如我们说买东西不说买,我们习惯说成去打酒,打酱油,踅摸个铁锨,盘个锅盖等等。置办这些日常零碎儿,就离不开那间盘卧在村大队部的供销社。这是通常我们口中所说的真正意义上消费的开始。

那时我还小,在家行二,农家给孩子取名,没有精力查字典去取一个别致的名字,他们一生与土地为伍,把身心都放在土地上。实际上,往往都是老大有一个小名外,老二老三以依次类推,小名都是用排行的顺序代替。除大哥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小名叫“军”,我的小名就叫“二”,弟弟叫“三”。这样的小名,叫起来得用儿话音才顺口。比如,小五儿,小六儿,小七儿。

母亲时常在清晨拍醒还在熟睡的我,那是她刚刚从地里干活归来,身上还沾着土地的气息。

“二,快起来,去合作社(供销社)给你爷爷拿壶叶子。”那时候,我们称茶叶为“叶子”,是一种粗制的茶,母亲这时往往往我手里塞上一毛钱。

“二,中午来客(读kei),去合作社换斤瓜干酒来。”母亲那时都是把盛好地瓜干的竹篮子递到我手里。

“二,快点起来啊,剩下的钱允许你买一块糖,要不我叫三儿去了啊。”母亲连哄带催地叫着我起床。于是,我慌忙坐起来,连眼屎都顾不得擦,穿好衣服就颠儿颠儿的奔往供销社。

供销社座落在我村大队部院里,和我家隔着一条土路,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乡间的孩子,除了套知了,逮蚂蚱,帮大人干农活以外,哪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呢?我常常跑到供销社,看着柜台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充满了好奇。说是琳琅满目,其实无非就是一些油盐酱醋和文具农资之类的日用品。我那时个头还没有木质柜台高,和其他的小孩,时常扒拉着柜台,向里面的货架子张望。我特别喜欢这里的味道,满屋子充斥着地瓜干酒、花糖、酱油醋,还有粉连纸、小演草混合着的,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我闻着好香,好香。

孩子们叽叽喳喳,指指点点,眼睛盯着糖块和点心口酥,使劲吞咽着口水。坐在柜台里面的尚曾,这时会拿起笤帚疙瘩,掀开横在柜台出口上的木板,装作举起笤帚要打的样子,把我们驱赶出去。尚曾四十来岁,是公社总供销社派下来的正式职工,正儿八经的吃“皇粮”的公家人。

这是三间气派的瓦房,它是那么高,高过了周围村民居住的任意一间破旧的石头房。在一众大队部房子的拱卫之下,它昂着鹤立鸡群的头颅。门前有高高的台阶,靠近两边门框的墙上,雕刻着八个精美鲜红的大字,左为“发展经济,”右为“保障供给。”

我经常奉母亲之命来打油盐酱醋。有时会攥着一毛钱,有时会提着半竹篮地瓜干,有时会拿几个鸡蛋。那时候,如果没钱,是可以用东西换购商品的。尚曾抓起一把叶子茶,放在铺着草纸的一个小盘子秤上,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秤砣,偶尔拿起一小撮,偶尔放上一小撮,试试探探,直到那根标着数字的横梁,颤颤巍巍地悬空在上下挡铁中间,然后用草纸麻利地包起来递给我,大方地说:“家去给俺老爷爷说,高高的秤,放心喝吧。”或者拿起一把木斗,往酒缸里一沉,往我拿来的瓶子口掼上漏斗,咕咚咕咚地灌满了瓶子。尚曾虽然大我几十岁,但他得叫我叔,我是“萝卜不大,长在坋(辈)上了。”

我之所以对这个差事乐此不疲,是因为能用余下的几分钱,买到几个糖块。这当然要经过母亲的允许,在那个一分钱都掰到两下里的年代,擅作主张,回家会受皮肉之苦。那花花绿绿的糖纸剥开,露出一种奶白色的软糯皮,以我的经验,软皮里面就是晶莹剔透的糖芯。我凑到鼻子上贪婪地嗅着它的香味,用门牙小心翼翼地嗑下一点糯皮的粉末,在嘴里长久地氤氲着那沁入心脾的甜。我不能私自吞并它们,回去需要一五一十地报账,糖块由母亲分配,祖父和祖母一人一块,我们弟兄三个各一块,唯独母亲自己没有。我把自己分到的糖块装在裤兜里珍藏起来,霎时感觉自己是那么“富有”,“富有”的童年充满了糖块的甜味儿。

祖母有时候向我悄悄地招手,她说自己牙不好,把她的那一块也给了我。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弟兄三个,都不同时间地得到过祖母的馈赠。她哪里是牙不好,她是把属于自己的那份甜都慷慨地给予了她的孙子们。

我总是把那些糖纸保存起来,有时躺在屋顶上,掏出花花绿绿的糖纸,嗅一阵香味,然后把它蒙在眼睛上,天空顿时也变得花花绿绿,云彩、鸟鸣、树叶、阳光里也充斥着异样的甜,包括祖母和母亲对我的爱也融在香甜的空气里。

童年的炊烟向上升华,散去又聚拢;院里的槐树向下扎根,开枝又散叶。初冬的北方,树大多已经光秃了,树枝上有几片枯黄的叶子在顽强地挂着,老槐树上的鸟窝显得有些突兀。鸟儿已经举家南迁,留了一个空巢孤零零地等待来年鸟儿归家。以前那几只嗷嗷待哺的小鸟已经长大,被老鸟带着飞了几天就各自飞走,去寻找它们自己的诗与远方。不知道它们在以后的流浪中,还有没有“父母”这个概念,以及它们曾经在某一座庭院里,一棵粗大的老槐树上一大家子鸟其乐融融的过往。槐树下面的我,在祖母和母亲的翅膀下,慢吞吞地等待着羽翼丰满。

“扑棱棱”拨浪鼓一响,一身短打紧靠的小货郎进村,一场好戏开始了。他一手摇动拨浪鼓,“扑棱棱,扑棱棱……”,一手嘴边做喇叭,对着南邻北舍高声吆喝:“拿破烂套子来换洋针!”我循声跑到大门口张望,跺着脚大声提醒院子里的祖母,盯着货郎的背影,生怕他跑掉。祖母忙不迭地收拾破布条、烂套子,小孩戴不着的破帽子。待准备停当,祖母颠着小脚拉着我,循着叫喊声就奔了过去。

被大姑娘小媳妇围得水泄不通的货郎车跟前,伶牙俐齿的年轻货郎正在同她们侃价。

“大嫂,你这些破烂儿也就换三根卡条、三尺头绳和一根大洋针,再送你一根小针。”

“你说啥?你这娃子好不实在!换这点么儿(东西)我不得赔一毛钱?”

“大嫂,一毛钱不算钱,称不了米打不了盐。得,我豁出去了,再送您一个铜顶针儿行了吧?”

“瞧你说的,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

“哎,我说这位大姐,你别往筐子里伸手呀,你要什么我给你拿,从南乡到北乡,咱没见过手伸筐。”

“他婶子你也来了?”

“可不咋地,平日里管他娘的吃喝,还得管他娘的穿,天儿冷了,换点针线做棉衣裳!”

……

我喜欢这种闹嚷嚷乱糟糟的场面,这时候的村庄赶小集似的热闹。像我这种五六岁的小孩儿,在人群里窜来窜去,高声喧闹,图人多热闹。而平时闷在家的女人们,她们一心操持着家里的事,男娶女嫁,置置换换,添添去去的,哪能离得了那些针头线脑的零零碎碎儿呢?在合作社(供销社)买不到的尕七流猴儿,货郎这里应有尽有。顶针秃了,洋针断了,头绳细了,抹头发的桂花油没了,还有,哪个怀春的少女的内心深处,日夜萦绕着这个能说会道的小货郎的身影。

货郎,这个走乡串镇的“游侠”,这当儿就成了村庄女人们时时期盼的“香饽饽”。这个时候,丑的俊的,高的矮的,白的黑的,胖的瘦的,看吧,全村的女人们,就有了聚在一起的由头,她们像老槐树上那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围着那个盛着百宝的货车子打团儿。我村时常有大姑娘跟货郎“跑了(私奔)”的事情发生。

南墙根儿晒“老爷爷儿(太阳)”的几个闲汉对着女人堆儿指指点点:瞧瞧,那个比人家高一头的细高挑不是“打枣杆子”大臭家么?那个小巧玲珑面似桃花的不是“小点点地”逮住家么?那个婶子大娘叫个不停,“没有掉到地下的呱(说话让人听着舒服)”的媳妇不是“小蜜罐儿”金子家么……我们这里,一般过了门儿的媳妇,不直接叫她们的名字,她是谁的老婆就叫“谁谁家”。比如,五婶子灵芝儿大家都叫她“老五家”。况且那些吃饱饭闲得没事儿的庄稼汉,给每个媳妇家都取了外号,比如金子的媳妇因为嘴甜,大家都叫她“蜜罐儿”。

祖母换了两根大洋针,几根缝衣针,一只线轱辘和一只铜顶针。还顺手给我抢了一包糖豆。

直到几年以后,我村混外的大臭突然回家,当他骑着“嘉陵”牌摩托车突突突地经过村里的时候,大家都惊讶地睁大了双眼。那个时候,自行车还是很稀罕的东西,摩托车更是稀奇,我们这些小孩儿跟在摩托车后尖叫着兴奋地追赶。姑娘们则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这一切,那种眼神里充斥着神秘的好奇和探索。

要说大臭这家伙,以前是村里出了名的“混子”,在生产队的时候,勉强混工分混日子,后来,包产到户实行联产承包,他得惰性就暴露无遗了。他地里干活不安生,荒草连天,在家家都开始有余粮的时候,他则连饭都混不上。以后干脆出走,在村里消失了。

当他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他披散的长发,拉风的皮衣,精致煽情的小胡子,突突疾驶的摩托车,着实让大家吃了一惊。据说他在一个叫深圳的地方混了几年,成了气候。他回来的时候,从大皮包里拿出一大堆电子表、气体打火机、计算器给村里的年轻人兜售,电子表二十块钱,打火机五块钱,计算器五十块钱。年轻人喜欢时髦新鲜,他带来的这些玩意儿特别受欢迎,不长时间便抢售一空。自此,大臭经常不知从哪里鼓捣来更多稀奇新鲜的东西,四处走乡窜卖。从那时起,摇着拨浪鼓的货郎再也没有出现过。

母亲经常做梦,她很少睡一个踏实的觉。也许常年起早贪黑地忙碌,已使她的植物神经变得脆弱而敏感。她昨天说梦到家里盖起了大房子,电灯电话,楼上楼下,那个气派!今天她又说梦到我长大了,考上了大学,欢天喜地地把我送出了村口。过了几天她又说梦到爷爷的病奇迹般地好了,全家还大摆宴席庆贺了一番。

母亲的梦很简单,一年四季,她只想把公婆伺候好,让孩子们健康地成长,让父亲安心地上班,把瓮里的口粮节省再节省。而我的梦更简单,我只想冬季里有一件涤卡外套,上初中之前,冬天我只有一件大哥淘汰下来的粗布老棉袄,摞着补丁的袄袖子锃明瓦亮,那是大哥和我用来常年揩鼻涕留下的痕迹。

我的梦在上初中的那年冬天,终于实现了。初中要到十里开外的镇里去上,母亲说,不能让我再穿着破棉袄去上学了,孩子大了,要面子了。临近春节寒假的一天,母亲说第二天早上带着我去赶广里大会,家里今年省下了两张布票,顺便扯几尺涤卡布给我做件褂子。我为此激动得一晚上没有睡觉,赶会对我来说是比买涤卡布更为兴奋的事。在那里不光能混上一顿可口的丸子汤、水煎包,还可以看“肘打猴(木偶戏)”、听豫剧、看变戏法的、看玩杂耍的。

广里距离我村七里地,广里大集是逢二(周二)和逢七五天一集。而赶会则是几年才遇到一次,规模比大集要大的多。所谓“会”是“物资交流大会”的简称,届时,会请来外地的剧团和杂技团助兴,临近市县的商贾纷纷赶来凑热闹,各地商品、物资争放光彩,好不热闹。

刚到集市边缘,就听到浪涛一般的鼎沸人声袭来。我恨不得扎上翅膀一下子飞到集市里面去。进得集市,两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开锅的丸子!”

“豆腐脑、热油条、香油麻汁辣椒油!”

“走一走看一看,新庄的辣椒旧县的蒜!”

“南来的北往的,栽到地里就长的!”

“泰山不是垒的,小牛不是吹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想买哪样都不亏的!”

......

我的耳朵眼睛都不够使的,正目不暇接地左右顾盼,迎面走来了我村的三喜哥,他推着崭新的“大金鹿”自行车,身边跟着未过门的准媳妇。三喜哥热情地跟母亲打着招呼,这辆自行车是我父亲托城里关系搞到的票才顺利买到的,为此三喜哥特别感激。那时候订婚,除了三间大北屋以外,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三大件必不可少,这自行车是最难搞的一件,需要凭票购买,况且车票极难搞到,父亲为他解决了一大心事,能顺利地娶上媳妇,这人生的大事,哪个不会感激?准三喜嫂也羞答答地叫了母亲一声婶子就红了脸。母亲把她拉到一边说了一阵悄悄话,三喜哥趁机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临分别,三喜嫂又从兜里掏出来一瓶“美加净”雪花膏生拉硬扯地塞给母亲跑掉了。

在广里大会上,我的所有愿望都实现了,我满足了口腹之欲,又如愿以偿地裁剪了涤卡褂子。不光如此,到了夏天,我还穿上了的确良做的短袖衫,有了一件条绒的裤子,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穿上机器织布的衣服,我们统称它们为“洋布”。

以前我的身上,都是父亲和大哥穿旧的,母亲亲手纺织的粗布裤褂。不光破旧,而且像道士的袍子,一直垂到我的屁股以下,袖子需要挽起好几道褶。我常常因为它们的粗劣而感到自卑,当别的同学都穿“洋布”衣服的时候,我还穿着破旧的粗布,我有时由自卑产生了愤恨,我恨家里的穷困,恨父母没有本事,恨同学们时常用嘲笑的目光斜视着我粗劣的衣服,我恨因为没有洋布衣服穿,怕失去我“稀罕”的小闺女二丫,要知道,二丫也很“稀罕”我。

人就是这么奇怪,那时候觉得机器制造的东西都是好的。就连机器压制的面条,我们叫它挂面,一根一根精致地包在一个纸筒里,吃在嘴里顺滑可口。机器制造的那种长型馒头,也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如果偶尔吃上一回,我会在别的小孩面前炫耀好几天:“我吃过高装馍馍,真香!”

如今想想,多么可笑。现在人的喜好,正好来了一个大反转,纯棉手工粗布、手工馒头、手擀面条,逐渐成了富豪们的奢侈品。是呀,再好的衣服,能比得了母亲亲手纺出来的粗布养人吗?再精细的面条,能比母亲亲手擀出来的筋道吗?我的母亲,她的这个不孝子孙,竟然曾经恨她没有本事给他置办新衣服!

多少个夜晚,当别人从睡梦中醒来,母亲依然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左手摇动纺车,右手随着纺车悠长的哼唱,牵出一丝悠长的银线。她的右手举起又落下,她举起的,是一大家子的柴米油盐;她放下的,是对生活所有的委屈!几多功夫,母亲把所有的酸甜苦辣都缠在一只线穗子上,她晃动的影子映在墙上,纺车嘤嘤地吟诵着对生活的念想。

我家是第一批因父亲的工作,适合政策转户口吃上“国库粮”的。这在当时的我村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乡亲们羡慕地看着一辆解放牌汽车把我们和家具带出了村子,搬到了县城。随着我们搬来的,还有我的祖母,那时,祖父已经因病去世了好几年。从此,我离开了我的故土,离开了我稀罕的二丫。

搬来之前,我对县城最初的印象,是公共浴池和百货大楼。因为父亲在县城工作的缘故,每年春节临近,我们兄弟三人就会来县城,让父亲带到公共浴池把身上积攒了一冬天的油泥褪褪。公共浴池在县城中心榆山路中段老一中西邻。和百货大楼隔着一个十字路口东西相望。

公共浴池开放时间是男女交错开的。每周一三五浴池大厅的黑板上写有“今天男同志洗澡,”二四六写着“今天女同志洗澡。”我们必须赶在男同志洗澡的那一天到县城。在浴池里,我们很少见过那个场面,整间封闭的大屋里热气蒸腾,人们赤条条地来回走动,每个人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都剥去伪装,“赤诚相对”。有人嘶嘶哈哈地用脚伸往池水,试探着热度,然后整个一出溜泡在水池里,不时发出一声舒服的惊叹。由于屋子高大宽敞,说话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

我们兄弟三人羞羞答答,畏手畏脚地泡在池子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搭无一搭地往身上撩着水,不时相互对望一下,忍不住呲呲呲地笑。等泡透了,父亲拿着一面绞了水的毛巾缠在手上,像老鹰抓小鸡一样 把老大从池子里提溜出来,一只大手缠着毛巾重重地擦在大哥的后背上,每擦一下,大哥身上的油泥簌簌簌地落下,留下一道道红印。到最后,大哥通身就像一只红透了的胡萝卜。我和三弟有点犯怵,不知能不能承受父亲重重的手法。我俩就像待宰的羔羊,胆战心惊地等待接受“刑罚”。等轮到我的时候,我的胆怯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感觉完全不是想象的那样,父亲每擦拭一下,我就感到有通透的舒服,我闭着眼睛就能猜得出,身上的油泥并不比大哥的少,每被父亲擦掉一层,我就觉得仿佛卸下千钧烦恼,等我也像一只胡萝卜似的站起来的时候,感到一阵阵的轻松袭来,有了困意。公共浴池的票价并不贵,不是八毛钱就是五毛钱,记不太清楚了。

百货大楼是县城标志性建筑,是一座四层的大楼,座落在长途汽车站的东临。里面白天黑夜都灯火辉煌,地面就像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影,楼梯的扶手像母亲的和面缸那样滑。手表、自行车、电视机、高档衣服应有尽有,辅食点心花样繁多。柜台里面的营业员,漂亮得像一个个仙女。只有看到百货大楼,才知什么是天下之大;只有身处百货大楼,才知什么是“不知何处是他乡!”我们兄弟三人,兴奋得楼上楼下的跑,听着破布鞋敲打在地板上的啪啪声,我们感到自己已经成了这里的主人。虽然没有钱买东西,但是我把百货大楼里所有的商品都装在了心里带回了家,足够对二丫吹上一阵子了。之后,父亲带着我们又去了国营“胜利理发店”理了发,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我记得是《高山下的花环》。

多年以后,我和父亲时常谈起这些事,他总是叹息“那时候穷啊,没钱给你们买多少东西。”我安慰父亲,他已经给了我们当时最好的,我们很快乐。我知道,他喜欢看电影,但即使常年在县城工作,他一次也没舍得花钱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后来我参加了工作,我给他买了DVD和很多军事题材的影碟,父亲是军人出身,他喜欢看这些。再后来,我又给他买了电脑,装上宽带,在“爱奇艺”注册了个VIP,想看什么电影都能搜到。

母亲的梦,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和我考上大学,也一一实现了。可是,即使搬来县城多年,母亲还是住不习惯。正好表姐嫁到我们那个村,她总是隔三差五被表姐接去乡下住一段时间。

每次回来,她都止不住慨叹,合作社(供销社)前面的野草能漫到膝盖了。“早些年那么红火的合作社,唉!”对于供销社,我哪能不知道,我家还没有搬到城里的时候,自从大臭倒腾起买卖开始,供销社就预示着式微的结局。后来,大臭在供销社旁边开了个代销点,卖的东西品全,价格低,还搞了个什么优惠券,有些东西买二送一,买五送三的,引得乡亲们乐颠颠的把钱都花到代销点里。

从代销点开业那天起,我就很少去供销社买过东西。我听出来,母亲的叹息里,不仅仅是对供销社没落的惋惜,还满含着对失去岁月的一种留恋,对旧事、故人,对家乡的一种浓情。

我怕乡下条件有限,母亲又患过脑血栓,劝她不要老往乡下跑。她眼神里对我一千个不齿。“都是苦日子过来的,咱哪有这么矫情,以前啥苦没吃过!”她说,趁还能动得了,能回去就回去看看,越来越老了,回去一次少一次。

每次回来,她都给我带回不少村里的新闻。说着说着她又叹息起来,她说,小(当地对儿子等晚辈的昵称),你说现在的人咋变成这样了!钻到钱眼儿里出不来了都。自从我的女儿降生后,母亲很少叫我的小名了,她说,二二的多难听,你有了孩子就成大人了,以后不能叫你二了。其实,我倒是觉得叫小名亲切的很呢,在母亲面前,再大不也是个孩子啊!我笑着问,娘,这是怎么了又。她说,就说翠芝那媳妇吧,早先刚嫁过来的时候,那么老实实在的孩子,现在啊,可了不得了!见谁坑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母亲说着就摇头,眼神里满是一幅不可思议的样子。

原来,翠芝在村里开了一家小超市,开业的时候,翠芝请了村里所有能请到的人前来祝贺,包括有头有脸的,有钱有路的,打工建筑的,无所不及。翠芝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超市开的红红火火,生意兴隆。

母亲给我讲了她见到的几个事例,因为超市就开在村子的中央,位置极好,闲时候,村民们吃完饭就去超市旁边聊天打发时间,超市一时间成了村民们有意无意聚集的地方。母亲听说村支部的所有招待、活动都在她这里拿货,村干部们每到这里拿货,这小媳妇都是慷慨大方地送两盒好烟。还有一次,母亲说她亲眼看见,村里在北京工作又落了户的小玲,回来探亲,本想着在翠芝超市里买点东西,你猜翠芝怎么着,不管人家小玲愿不愿意,把安慕希呀,芝麻糊呀,十全大补精呀,露露呀啥的给人家搬了一大后备箱。人家就是串个亲戚,至于要这么些东西吗?这不是坑人这是啥?人家小玲再有钱,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小玲一看都搬到车上去了,只有付钱的份儿。把人家当傻瓜似的,人家要是傻,还能考到北京工作?不好意思跟你挑明罢了。母亲自言自语地说。母亲还说,自从翠芝超市开起来后,大臭家的小卖铺就关门大吉了。

“还有一次”母亲的话匣子打开了,她喋喋不休地向我絮叨,她说你桂花婶子那次带着小孙子去超市玩,正好超市门口新摆了一架供小孩玩的摇摇机,就是投一枚硬币骑上去就唱歌和摇摆的机器。小孩坐了三次还没玩够,哭闹着继续让桂花投币。你桂花婶急了,责怪翠芝不该摆这么个东西,引诱孩子乱花钱。母亲说,你猜翠芝说啥?她说你桂花婶没钱玩不起,以后别带孩子来!你说乡里乡亲的能说出这种话来,这不是钻钱眼里是啥?再说,你弄个这玩意儿摆超市门口,谁家的小孩能经得住这个摇摇机?这不是坑钱是啥?母亲边说边叹息,人心不古,世道把个老实的翠芝变成了钱诓子。

对于母亲说的这些事,我只能从侧面慢慢地开导她。我说,您老这么大年纪了,生这些闲气弄啥。再说,做买卖嘛,只要不犯法,使用一点小手段也不是不可以呀,翠芝摆个摇摇机没错,这样能招揽生意,增加人气,还能赚点小钱。带孩子去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是自愿的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小玲的事,翠芝做的是有点过火,但是农村嘛,不和城市一样,农村做买卖,存在着“杀生”和“杀熟”的套路,小玲以前在村里生活,算是熟人,但她又在外多年,算是生人,这杀生和杀熟都让她赶上了,不“杀”她“杀”谁?我说着说着,哈哈哈地笑起来,母亲也被逗笑了,她一刮子拍在我后背上,装作愤怒的样子说,就你歪道道多!(注:本段摇摇机故事大意取自付秀莹长篇小说《陌上》)

我接着揶揄母亲:“娘,您不是也经常被忽悠着花钱嘛!”母亲撇撇嘴说:“我啥时被忽悠过?我才不上这种当!”我说,这益康超市每次搞活动买东西送鸡蛋,您哪一次落下过?每次天不亮就去排队领鸡蛋。那都是让您主动乐颠颠儿的去花钱的!母亲说,那可不一样,城里的超市我谁也不认识,人家白送鸡蛋,哪有不要的,他们坑我没道理。

说到这里,对于这个倔强又善良的老太太,我也不多解释什么,她有她的理解方式,对于城乡的人情世故和经营思维,她自有一套自圆其说的理念。我非要跟她老人家解释,什么城里是生人文化,乡下是熟人文化啥的,她也理解不到那个深度。其实无论是乡下翠芝超市的摇摇机,还是城里益康超市的送鸡蛋,这都是市场经济中的一种促销手段,对于母亲,你非要她接受你的理论,那可能吗?只要她老人家高兴,比什么都强!

说到消费,就不得不言商。人们从以物易物最原始、最朴素的交换开始,逐渐演变为一场因商业利益而延续的争斗。千百年来,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进入了太多文人的视野。它被称之为“奸”,被形容为无利而不往。文人赞美它,因为它内涵着智慧的光芒;又批判它,它有时又包罗着人性的复杂。文人们的暧暧昧昧,更加剧了人们恨商斥商而又趋商谋利。恨它,跟它划清界限,却离不开它;和它亲密往来,却又时刻提防。马克思曾用“一只绵羊等于两把斧头”的例证发散开来,深刻诠释了它对社会发展的深远影响。

“梅(我妻子的小名)啊,我那个保温杯盖子坏了,超市里买不到,你看看网上有卖的没?”

“梅啊,我褂子上的疙瘩纽扣坏了,你看看网上有卖的没?”

“梅啊,我的洗衣机过滤网坏了,你看看网上有卖的没?”

前些日子,自从妻子给母亲介绍了网上购物后,她一缺少稀奇古怪的物件就求助于妻子。老婆信誓旦旦地对母亲说,妈,除了买飞机,我啥东西都能从网上给您买到!母亲半信半疑,真有这么神?那咱家的电饭煲内胆坏了,扔了怪可惜,你能买到内胆吗?妻子去厨房查看了电饭煲的品牌和型号,淘宝一搜,马上OK下单了。不到三天,内胆就来了,按上后完好如初。母亲惊的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此,母亲算是“赖”上妻子了,妻子也是乐此不疲,为了母亲开心,她巴不得替母亲做些事情呢。

妻子对母亲说,妈,您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现在又时兴带货直播啦。她依次打开卖酒的、卖花的、卖包的、卖虾的直播室给母亲看,里面的人一个比一个卖力地吆喝。把母亲看得嘴张得老大,直呼不得了了,都成精了。老婆又打开一个吃货直播室,里面有人抱着个猪头大啃。惊得母亲直呼这人是个“彪子”。她的担心又来了,照这样下去,那一个个的超市以后还不得关门?

母亲好长时间仍是一脸不可思议地感叹,现在的人多能吧,戏文里说,以前皇帝为了讨得媳妇的一笑,费了老大劲,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从南方弄来荔枝,皇帝都难办到的事,现在只一部手机,咱平民百姓就办的贴贴的好。真是赶上好时候了!老婆开玩笑地对母亲说,就是啊妈,那您可得好好活,好好享受现在的好时候!母亲一脸满足地说,好好活,好好活,争取活过一百岁!

不过,母亲之前看到翠芝超市的套路后,老是担心上当受骗,每天都驾着十二分的小心。可最终有一天,母亲还是中了套路。那天她和邻居家的陈阿姨出去散步,来到广场看到一大群人围着一辆汽车看。车上一大堆棉被、枕头、床垫啥的。有一个男子拿着扩音喇叭站在车斗大声吆喝,大喊着车上的东西都是治疗腰疼的神奇之物。“大爷大叔大婶大妈,看一看我们的最新科研产品了,您买了我们的床垫,只睡三天,不管您多少年的腰疼病,三天包您全部治好!看见这枕头没?您失眠不管多严重,只要枕上这玩意儿,倒头就睡!再看这被子,它能治疗高血压、糖尿病、胃疼、咳嗽一盖就好!”

母亲本来就有高血压和失眠的毛病,经这一忽悠,她也禁不住驻足听起来。越听越觉得自己的病有希望,越听越觉得赶紧买一套。这时一个中年妇女来到她面前,阿姨阿姨的叫的那个亲,她说,这些产品是经过专家认证的,经过千万个病例证实的,确实是一款难得的好产品。她说马上就要预订完了,快没货了,她专门为母亲留了一套。原价一万多,母亲如果想要,三千五亏本白送了,就当病好了给传个名,还白送一个洗脚盆。

母亲哪能经得起这般忽悠,她完全被洗脑了似的,晕晕乎乎就买下了这套产品。立马就有人帮着送回家拿走钱,等我知道后为时已晚。母亲迫不及待地铺上买来的这些东西,只睡了两晚,腰疼病更严重了,等我和妻子接到母亲电话,赶去她那里的时候,撕开被子一看,里面都是劣质的线套,至于枕头和床垫只是些劣等塑胶制成。我们立马把这些东西撤换下来扔到凉台。等我们赶到广场,那里已经是人去场空,毫无踪影。这样一来,母亲等于花了三千五买了个木头洗脚盆。

把母亲心疼的差点大病一场。我们只好不停地安慰母亲,三千五就算买个教训吧,只要对身体没有形成伤害就是万幸。妻子日夜陪了母亲好几天,她不停地用精神胜利法安抚母亲:“这点钱算什么啊妈,你这还是轻的,那谁谁家的孩子玩游戏就在网上让人家骗走十来万,那谁谁家的爸爸,在网上买那什么保健品就花了好几万也不管用!”母亲自此才算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套路了。

自此以后,母亲逢人便以她的教训为例,千叮咛万嘱咐她那些老姐妹,要小心呀,要捂好自己的钱袋子呀,千万别相信什么百病皆治呀,有病就去医院呀!看吧,这万恶的骗子,把一个八十多岁老人的斗志给激起来了!

祖母去世时高龄九十五。年轻时坐月子落下病根,母亲嫁过来之前一直病病殃殃,是个名副其实的药罐子。据说母亲来相看家里的时候,家里穷得徒有四壁,但母亲还是毅然决然地嫁到了这个穷家。因为父亲在县城工作,家里的农活全落在母亲身上。母亲极尽所能地照顾着这个家,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公婆,自从来到这个家后,祖母的病奇迹般地慢慢好了起来,并且身体越来越硬朗。

祖母一直说是母亲给她带来的好运,搬到县城后,母亲怕祖母适应不了,有空就陪着祖母出去走走。我曾经见到过这样的画面,一天我放学回家,远远在离家不远的小路上,一个中年妇女搀扶着一个老妇人慢慢地走着,夕阳照在她们的身上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她们在低声说着什么,看起来是那么亲密,除了我以外,路人都以为这是一对母女。这是我的母亲和祖母最常见,最真实的剪影。

祖母临终时拉着母亲的手,她颤颤巍巍地对母亲说,兰(母亲的小名)呀,这个家多亏了你,咱娘俩一辈子没红过脸,处的像亲娘俩一样,我早拿你当闺女看待了!咱家不是官宦家,也不是富贵家,可我这一辈子知足啊,看看这一大家子孙男娣女平平安安的多好,儿孙孝顺,热热闹闹,我真舍不得离开你呀!母亲抚摸着祖母花白的头发,抽泣着说,娘,你别瞎想,好好活着,咱娘俩还没处够呢!

十四年后,父亲因病去世,在安葬完父亲后回家的路上,妻子红着眼睛对我说,以后你要多上上心了,我要多往妈那边跑跑,妈这一辈子缺个女儿,爸走了,她心里更孤独了,就让我权当个闺女孝敬她吧,这样妈心里还能安慰些。我听后,眼泪刷地流了出来,我使劲地点了点头,紧紧地攥住了妻子的手。

我亲爱的妻子,她平时何尝不是把母亲当做亲妈呢?她延续了母亲的善良和孝道,把大好年华都献给了这个家。在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又一次看到那个多年前的剪影,妻子搀扶着八十多岁的母亲,在夕阳的余辉下慢慢地行走,夕阳照在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身上,散发着金子一般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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