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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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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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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吾

行走在人群中,在众生相面前,生熟与亲疏让我一眼就能辨识得清。朋友和陌路,自身与身外,都是不用刻意拆解的具象个体。这自然顺成的感觉,此心可安否?

我现在根本不会去想自己以后的诸如盛与衰,兴与亡等无聊的问题。人世间,让我逐渐明白了的,是一些和生活握手言和的事情。

以往,住在我躯壳之内的,有三个居民,除了我之外,其他二人也在我的左心室或右心房里与我为邻。他们有时给我无始无终的幸福感,有时又赐给我无时无常的痛苦。他们有时在我听觉里游走,有时阻塞了我的味觉。他们来无踪去无无形,并不是有形的血肉之躯。三人中,只有我作为表象的个体而看得清,摸得着。

以前,他们对我唠叨人生的七零八碎。很多时候,我不得不受制于他们,服从着他们。直觉告诉我,他们已经融入了我,和我混合为一体,有时候他们就是我,我就是他们。在他们二人之间,我只能忝陪末座。我与他们的私密关系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为了让我辩解的更为清楚一些,在这儿,我暂且分别叫他们“我”和“吾”。

这是我第一次提到“我”。在对他未加引号之前,我,是一个具体而清晰的具象而存在,无非就是站在你面前这个一脸沧桑和疲惫,一个刘姓的中年男人。而“我”却不是。“我”的概念已经被置换。

“我”之于我,怎么说呢,你可能不知道,一定有人抚摸过我的灵魂,让我歌唱世界上的一切美好。让我平静地注视河面上的一棵芦苇,让我听出小鸟牵着一线歌喉在空中划出一首歌的五线谱。.

住在我躯体里的这位邻居“我”,终日咬着我的耳朵,喋喋不休地向我诉说着明净与光华,他会让我趋于实践,让春日的花色羽毛轻扫人世间的每一个角落。“我”的存在,让我深爱着广阔的未来,“我”是知心的,他知我的冷暖和甘苦,他懂得我的心事,他让我激情暗涌,跃跃欲试。

当我言“我”而忘吾的时候,吾已经在我周围的某个位置颔首而笑了。吾的存在其实是和“我”一样的模式,只不过他的出场更为特殊而隐晦一些。这个吾,他将“我”赠给我的一切安然、舒心和美好都归于零,他的一声闷雷,会让我的心卷起千堆雪。比如,当我站在山顶欣赏满山迷醉的春光而忘乎所以的时候,他忽然对我耳语让我低头看,那几百丈高的悬崖就在我的脚下,仿佛有一阵微风就可以把我吹跌下深渊。我是什么心情呢?就像刚刚得到一顿美酒佳肴的饕餮,又忽而陷进了不可自拔的怅惘与伤心。吾就是这么无情地催生了我的黑暗之旅。

他们都是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袭了我。自此,那些涉及光明与黑暗的心情越来越没有界限,比如,当我的身体饱受疾病摧残的时候,吾,并不是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正剧的主角里,我那时没有被尘世浸染过的心反而并没有因病痛而绝望悲观。而后来我的身体越来越强壮,但却感觉无时不处于无助的状态时,我并没有感到因肉体的健康而欣慰。“我”那时也并没有赐予我多少生命之乐。

当然,现在的我已经心静如水。无论是“我”还是吾,我都对他们心存感恩,我已经和他们达到和解,他们在我身体里狂欢和恣意妄为的时候,我不会发出一声幽长的叹息,我该删繁就简,沉默自如地去应对一些事情。我想,这也许原本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列位看官,大概你此时被我的一通奇怪的言论所困惑不解,“我”与吾到底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们与综上所述是一种什么拉扯不清的关系?我只能说,如果把一切悲悯的、仰视的、折射的、反思的东西一一摆开,让它们逐渐现出真相,也许“我”与吾的定义就会豁然解开了。

如果把我这五十啷当年儿扯成一条河的形状,你一定不清楚这条以生活的零碎堆砌的河床,以时间为水的河流到底流经了怎样的地域山川和曲里拐弯。那么,我愿带你逆流而上,重复我流淌过的一切,复习我浏览过的风景,进而蹚过这条河的枝枝叉叉,沟沟湾湾。

这条河的上游是我的童蒙之初。在我记事之前,我人生的记忆一片空白,有的只是大人们只言片语的说词。说我从降生开始就体弱多病。是的,从有记忆开始,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确实萎弱消脆。

我有好几次都差点夭折。祖母一次次背着我去村里的一个老神婆那里。她迈开小脚,小碎步跑着,我趴在她的背上,犹如坐在一条摇晃不定的小船上,感觉随时都有被波涛打翻的危险。还好,祖母一次也没有翻船,她每次都是稳稳当当地把我卸下来,放置于慈祥的神婆奶奶面前。

她们抓住我的小细胳膊小细腿儿,用细长的大洋针一针针挑破我的皮肤,每一个针孔都冒出蚕豆大小黑紫的血液,顺着我瘦弱的身子一条条蚯蚓一样爬满了我的全身。等流出来的血从黑紫变成殷红的时候,她们就从老屋的墙缝里抠下一把“姥娘土”敷在那些数不清的针眼上止血。一天一天周而复始,大概我体内的血液逐渐完全变得殷红的时候,我的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这之前,父亲竭全家之财力,带着我跑遍了省城和各大地区的医院,最后才确诊为败血症给我下了最后的审判。他们最终放弃了对我的治疗,任凭我自生自灭。可能祖母不甘心我这条还没有成溜儿的小河就此断流,她们用那根神奇的针挥舞出银白色的光芒,逐渐地,驻留在我体内的魔鬼被这两个连走路都要一步三摇的老太太驱走。

其实我那时可能得了一种用正规医学看不透的怪病,并非败血症。而作为半个土医生的神婆大奶奶,用偏方治好了我的怪病。我的小胳膊小腿一天天粗壮起来。

即便在那时,我刚刚开始不久的生命将要告终的时候,我其实没有感到多少恐惧和担心。死亡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空洞的词,或者说我还没有真正理解死亡的含义。我反而时常从大人的眼神里看到了悲伤和绝望。他们经常在我睡熟的晚上聚在一起,一边抹眼泪一边讨论我的病情,更多的是为我的生命流露出的惋惜和伤心。其实那时我并没有睡着,我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我觉得他们就是村北那条小河边粗壮的大树,我的心反而是踏实的,熨帖的。你可能不知道,一个小孩儿,他以重病的名义,被一众大人像国宝一样呵护着,那种内心的欢愉,超过了身体被病魔折磨的痛苦。

我白天依然拖着病体,只要身体不难受,就心静如水地坐在一只小板凳上,看小鸟儿们从散发着有些腥气的槐花里窜来窜去。还可以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只蚂蚁鬼神差使地爬上了我细弱的胳膊,聚精会神地盯着它,对这只米粒大的蚂蚁来说,我的胳膊无疑变成了万里长征。

蚂蚁需要穿越我汗毛的丛林,爬过我突出的骨节的高山,我不算宽厚的前臂也成了无边无际的平原,我还恶作剧地在它的必经之路滴上了一口唾沫,它需要想方设法渡过这条湍急的河流。一切的一切,都需要它孤军奋战,没有别的蚂蚁作它的后援。

我盯着它老大半天,它始终没有走出我的胳膊这条征途。也许别的蚂蚁已经回家了,而它还在跋涉,它撒开四蹄狂奔,试图逃脱这片危机四伏的险境。还好,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玩够了以后,没有“兽性大发”地让它死于我的“魔掌”,而是轻轻地把它捏起来放到地上,让它回归自己的家园。

至于这条蚂蚁以后的命运我不得而知。我想,如果它的寿命和人一样长,它现在也许已经是一只中年的蚂蚁了,它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有两个“我”与吾在和它共存呢?有时候我真想现在它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要向它道歉和致谢,几十年前,它曾经以它的痛苦,给一个孩子带来一下午的快乐,我将以真诚的名义求得它的原谅并和它达成在各自几十年中所取得的一致。

多年之后,当我的祖母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时候, 我真想让那个曾经把我的血液从黑紫变得殷红,已经沉睡在村南山坡上的神婆大奶奶,再显神威,让我的祖母再一刻不闲地颠着她的小脚在庭院里侍弄她的鸡狗猫鸭。

我亲爱的祖母,我的血液里赓续和传承着她对人间的大善和耿直,即使这种“软财富”以后让我跌了一个跟头又一个跟头,但我还会把它复制给我的孩子,一个家族的精神钢索,前辈人蹚路走过去,后辈们走得踏实和安心。

我言及这条河之初的时候,你一定想不到我现在的内心是多么留恋。我甚至希望它到此为止,希望它失去一切方向感,永远处在这些大树的包围之中。

据说黄河长江的发源地也只是一条细细的溪流,她们始初的幼小并没有阻止以后的滔滔。我是说,我的人之初,即便弱小的像一只蚂蚁,并没有任何力量阻止我内心的宁静、前行、简单和快乐。那时候我的眼睛是清澈的,无论大人们看到多病的我是多么悲戚,对于被关注的客体,我感到的是---爱。这是我在知天命以后一直难以忘怀的感觉。

我是什么时候邂逅“我”的,从没有一个准确的时间。也许“我”早已光顾了我而时机未到地潜藏着。总之,自从病情痊愈后,我像一只还未有过缰绳之束的小马驹,撒开蹄儿地成长。

我开始有了三迷糊、大臭、逮住等几个玩伴。我们上树下河,逮鸟捉鱼,和二丫玩过家家。二丫穿着像阳光一样的花格子小褂,头顶上两只小羊角辫儿朝天冲着。我用墙上抠下的白石灰块在地上为她画了一座漂亮的新房,在村北小河的岸边摘了一大把杜鹃花为她做了一个红盖头,我发觉了我娶二丫做媳妇儿这个游戏,在我内心是那么欢喜。从此我心里有了一个愿望,长大要挣钱盖一所宽敞明亮的房子,一定娶二丫做媳妇儿。

当我萌发这个念头的时候,其实我还是没有觉察到“我”的存在。我那时候很忙,根本不会在乎一种情绪的潜滋暗长。直至后来,二丫的小羊角辫变成了披到肩头的长发,脸蛋儿泛着健康而红润的光泽。两道细眉很像小河边那弯弯的柳叶,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闪着灵动的光芒。那时候,我的嘴角也开始长出了细细的绒毛。

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和二丫变得陌生起来,我们再也不会在一起过家家,再也不会在村北的小河里玩狗刨和糊泥巴。我和她走个对面,都相互低下头匆匆而过。但即便如此,我心中突然有了一种美好。我们相向而行后,我偷偷回头看看她好看的背影,她的长发随着她的脚步一飘一飘的。有时候她也突然回头看看我,就在那一瞬间,我们赶紧扭过头,我就感觉一朵红云飞到了脸上。

“我”有可能是在那个时期粉墨登场的。我仔细想了想,不错,正是那个时期,我的嘴边刚刚长出了一些绒毛的时候,有一个声音总是跟着我。他时刻在我耳边念叨,是不是现在想到了二丫,是不是想见到她。当时那个声音的美好,胜过世界上一切好听的音乐。

为此,我在“我”的撺掇下,经常“邂逅”二丫。我不时会“碰巧”出现在二丫正在割草的小河边,经常会“恰巧”和她走个对愣子。我们也会突然抬眼对望一下彼此,然后匆匆低头走过。虽然我们没有一句话,但我的心中总荡漾着一种美好,如果非要给这种美好取一个名字,那么我想它的名字叫“懵懂”。

懵懂的我那时候好像嗓门儿也变得浑厚起来。随后,我知道了除了在我们这个方寸之地,我常常想,村里的小河流向了怎样的一种辽阔广大呢?远处那些隐隐约约冒着烟柱子的高大烟囱,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呢?那些明灭不定的灯火里有多少如有若无的暗示呢?我不得不承认,懵懂的我,在心里逐渐有了自己的远方。

“我”时常伴随着我成长。他通常会通过一朵花,一缕风,一盏灯来与我相见,他让我经常在生命之河的流淌中见证着确凿无疑的晴明。那些在经年的岁月里经历过的碧草繁花、斑驳陆离,气象万千的事物,他让我在骨子里有了一种刚硬的决绝和执着。

有时候我的正直让我有一些固执,也因此在这个复杂的社会中吃过不少亏。我曾遭受过恶毒的围堵,遍体鳞伤地行走在暗夜的荒野中;曾遭遇过最阴毒的中伤和攻击,独自无奈地舔舐自己的伤口。即便在很多如此糟糕的时候,阳光依然没有失去色彩。“那些充满美好愿望的野菊花、蒲公英、还有扭着屁股的丑小鸭”依然在我梦中奔跑。那些留在嘴角上的血迹和卷曲的刀刃依然刻着我骨头的硬度。“我”一刻不离地陪着我走过了痛与快的呻吟。即便那些站在我伤口上跳舞的人也不能阻止我内心巨大的平静。

平静的河面上流淌着一种隐喻,还算轻盈和通畅。像大多数人藏在心中的那个远方,其实已经悄无声息中在路上了。

再来说说吾吧,我不是刻意对吾避而不谈。他对我的改变经过了一个漫长的过程。还记得村北那条小河吗?那条河的生存状态其实和我这条人生之河也有一些不谋而合。

在邻村的一所联中里,我度过了我的初中三年。校园里,沿着石头的围墙种起一圈洋槐。洋槐开花的时候,一串串一簇簇,整个校园像是被一条洁白的纽带轻缠着。槐花有一种特殊的香,像一个少女走过身边带过的微风那样的淡。这种清香让我总能和同桌李琴联系在一起。李琴笑起来很甜,眸子像一汪泉水一样清澈。

其实我那时很需要一个彩色的网兜。我用它来装从家里背过来的窝窝头,然后放在学校伙房的大蒸笼里馏热吃。我很羡慕别的同学都有一个五颜六色的网兜。那些网兜漂亮极了,花花绿绿像天上的彩虹,用柔软的彩色塑线编织而成。而我的网兜,僵硬、丑陋,是父亲从工厂来回装工作服淘汰下来的。单纯的那种硬塑料丝编织,本色是白的,由于年长日久,逐渐变成了黑不黑白不白,网格的疙瘩纽处还有黑黑的油污,洗也洗不掉。

我常常因这只丑陋的网兜而抬不起头。等别人把蒸笼里的干粮都拿完了,我才瞻前顾后地把干粮赶紧拿走。我最怕李琴看见,因为让她看见了就好比看见我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一样。有很多时候我梦想有一只彩色的网兜,然后大大方方地和别人一起把干粮放在大蒸笼里,然后趁人多的时候,夸张地把干粮取出来。再然后大大方方地和李琴在课桌上就着咸菜吃。

对了,还有好多。比如我还梦想有一只小花伞。一到下雨我就犯愁,因为在上学的路上,淅淅沥沥的雨打在像一只只彩色的蘑菇一样的花伞上,然后滴落下来,是一种多么有面子的事情。那些移动的蘑菇下面是一张张笑逐颜开的脸。那时候刚刚兴这样的伞,伞把上有一个按钮,轻轻一按,蘑菇就如同遇到春风一样“噗”地一声就开放了,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如果我有一把这样的伞,我会盼着天天下雨,然后藏在路口的某个角落里等李琴,李琴出现的时候,我就会没有任何偶遇的迹象,在她走近的一刹那,我一摁按钮“啪”地一声打开雨伞,“旁若无人”地迈着优雅的碎步走在雨天的路上,任凭雨滴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打落在美丽的蘑菇顶上。

然而这只是梦想。事实是,我只能裹一张破油布,低着头,匆匆跟在那些五颜六色的蘑菇后面。因为我不敢走到前面,我怕前面有李琴。因此一到阴天,我的心也跟着阴郁下来。不等走到教室门口,不管雨还下不下,我都是赶紧扯下油布,叠到最小掖起来,就像什么都没有一样。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一个孩子的虚荣,是不是应该归咎于住在我心中,那个逐渐浮出水面的吾在作祟。

每每到这样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升起一种声音,这种声音让我埋怨父母为什么对我如此苛刻,连这样一个小小的梦想也不能让我满足。有时候这种声音从我的心里一直往上顶,一直顶到我的喉咙,让我拽不住它,一直从我喉咙里溜达出来:“我那没本事的爹啊,你咋就不给我买个好网兜!咱家咋就那么穷呢”等把话说出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赶紧看看周围,好在没有人注意到我。

一直以来,我的目光所及之处,为了养活他们的这几个儿子和供他们上学,父亲黝黑的脊背在地里没黑没白地汗珠子滚太阳;深夜里,我睡醒了一觉又一觉,母亲的纺车还在煤油灯影下摇啊摇。而他们不肖的儿子,为了他那点虚荣,竟然无耻地说出了那样的话来。

后来我明白了,我那时的这种心理叫自卑,由自卑生出了羡慕,再由羡慕产生了嫉妒。不是吗?他们谁谁正打着小洋伞在我面前走着的时候,一不小心滑了个趔趄,甚至跌倒弄了一身泥。我看到了竟然会可耻地生出一阵快感。我知道这肯定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是另一个住在我心里的人。是他让我产生了自卑和嫉妒乃至嫉恨。是谁呢?后来我思来想去,对,是吾。我所有的自卑、羡慕、嫉恨、消沉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的疾病,都是拜吾所赐。

后来的很多时候,吾一直存在于我的心房。他有时候会出来骚扰我一下,有时候和“我”做着激烈的辩论和争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性的丑陋在一个人心中最早的萌芽。

我故乡的那条河,其实在我年龄更大一些的时候,我沿着它走过。我想看看它流到尽头的样子。可是越走河越长,走到一个远方,它又伸向了另一个远方。我想,如果它是一个人,它会有两个“我”和吾在陪伴吗?如果我抛开尘世,我这条以时间为水流的河是不是会和它重叠?

即使一个星期背一回窝窝头,可也有断顿的时候。某个星期的最后一顿饭,我的包袱干瘪得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我望着瓷碗里漂着几根小白虫的稀胡豆心里想,今天就靠这碗胡豆熬过去了。

我趴在桌上吸溜吸溜地喝胡豆,感觉肩膀被轻轻的拍了一下。扭过头,我的同桌李琴手拿半块窝窝头朝我递过来。她把仅剩的一个分了一半给我。我接过窝窝头的时候,窝窝头还是温乎的,她的手也是温乎的,她的眼神是温乎的,我的心也是温乎的......

有一种美好总会出现在我某一段生活里,如果非得把这种美好取一个名字,那么我想它的名字叫“青春”。

当我刚刚从农村进入城市,诚惶诚恐地接受城市的抚慰。我仰视着钢筋水泥里的一切,总不能剔除我自身的区域性的局限。然后呢,我被循规蹈矩地训练成一个标准件,程序化地度过日复一日,时刻处在永无休止的忙碌中。在无数次的出走与返回中,在内心深处,总会觉得两手空空,而且永远觉得惆怅。这些,我不知道是不是吾在我身体里逐渐长大的缘故。

我惊惧地膜拜着社会发展的巨大能量,不断地奔跑在永不停息的轨道上,吾让我不止一次地想到人与环境这个十分抽象的问题。

当我走出我家乡那条河的时候,我自以为我可以去向往已久的远方。事实证明,我一次次地把自己失落于这些远方。多少年以来,在内心里,“我”给我的一些执念越来越不适应我身处的环境。

我从早上一睁眼,就像听到紧急的集合号,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大脑还未清醒,就盘算着一天的诸如工作任务、孩子学业、房贷基金、人情世故该如何完而又善地处置好,义务和责任像发条一样越拧越紧。

吾按照我年龄增长的顺序逐渐在我大脑里活跃起来,打破了“我”给我营造的那种宁静的平衡。我觉得我们好像处于混居时代。

吾越来越喋喋不休地对我唠叨着一些诸如虚伪、傲慢、贪婪和欺骗的世像镜影。我不愿“我”给我的理想境界就此破灭,我不得不睁大眼睛来重新审视世界的万千颜色。

我越来越狭隘地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有时候会心生怨窦,为得到的不公待遇而愤愤不平。我好像陷入了吾早已给我设置好的陷阱,摆在我面前的,总是些秋天颓废的形容让我无力掌握自己的心情和命运,我因而感到疲惫不堪。

吾,他让我的内心急剧颤抖,我情绪的天平出现了倾斜。终于有一天,我不堪其扰地倒下了,我从此开始了由吾支配的时代。

这一切由我失眠开始。好像有谁把我的失眠偷去,我想这是吾确定无疑。他站在我的脑门儿,每到夜晚,就把我刚刚光临的困神赶走。我的脑细胞始终处于活跃状态而永远也不感觉到困意。

诸君,你不知道,对于一个失眠的人来说,一觉睡到大天亮是一种多么巨大的幸福。而对于我来说,只能像无奈的猴子一样站在水边,望着水中那明晃晃的月亮而叹息。黑暗里,我在地板上来回踱步,墨黑的夜色袭击着我,就像一个个黑色的箭簇穿击着我的内心。我被黑暗之君包裹得紧紧的,它勒紧了我的脖子让我无法喘息。我无奈地望着窗外的星星,陪着它们无奈地眨巴着疲惫的双眼。我甚至痛恨那些鸣叫的夜虫,我以为正因为它们无休无止的鸣叫才乱我心,夺我眠。我真想奔下楼去,在黑暗的角落里把它们一个个揪出来踩得粉碎。

如此周而复始的循环往复,我觉得我终于病倒了。这比我童年时那场危及生命的病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的这个吾,采取了攻心战术,把我的精神直接肢解得支离破碎,从而支配了我的肉体。

我开始没有食欲,肠胃里翻江倒海,我开始没有味觉,我的味蕾被阻断,即使妻子变着法的调剂我的胃口,可我总也尝不到食物中的酸甜苦辣。但那时我精神的味蕾却异常丰富甚至说是敏感,那时间,我觉得自己尝遍了人间所有的苦辣酸咸。

某一天,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下班回到家,妻子突然从包里掏出一盒烟递给我,她轻声对我说:“实在受不了就抽根烟吧”。我的心被着实震动了一下,妻子一向是反对我抽烟的,以前我抽烟都是背着她偷偷地抽,而现在,我竟然沦落到妻子主动献烟的地步!

我亲爱的妻子,自从我患疾以来,她自始至终陪伴左右,温柔开导,我何尝不知,她背地里流过了多少眼泪!可我如一头内心焦躁的困兽,几乎失去了阅读、写作、工作、交流的能力。

其实,我一直没有被抛弃。四十七年以后的这场病,我得到了更广泛的大爱。我工作上的师傅贾维倩牺牲了很多休息时间帮我整理繁琐的工作文件,尹丽婷、王士超、陈士玉、常修民......他们给了我各种形式的帮助。我给我四十年前的老师刘桂珍打电话,像一个孩子似的委屈地说,老师,我病了。她依然用四十多前的口吻对一个孩子说,太义,跟我学太极拳吧,再大的病也会好起来!

我四十多年前的老师,四十七年后,我再次拜入了她的师门,在她的翅膀的庇护下躲避着人生的一次劫难。

其实我是拒绝看医生的,那时候我像蔡桓公一样讳疾忌医。在妻子的极力劝说下,我极度忐忑地去了医院。但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杨晓东大夫听了我沉重而又絮叨的陈述后,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屑,他睿智的眼睛看着我,轻描淡写地说,回去吧,你没病。“怎么?这么严重的症状......”我用怀疑的眼光一再向他求证。他认真而又坚定地点点头说,我经历了多少病人?你不用拿你的非专业来怀疑我的专业!

我不知道是吾在开玩笑,还是医生在开玩笑,我他妈居然没病!你知道那时候我听了这句话是一种什么心情吗?我愿医生用更轻蔑的态度或者用最严厉的措辞来对待我,我愿用我所有的财富来换取这句话!蓦然回首,我发现妻子深情而又调侃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心里的负担卸去了一大半。

自那以后,我好像没有对黑夜的到来感到那么恐惧,我怀着多日来少有的平静心情躺在床上。睡不着就睡不着吧,反正医生都说了我没病。让我与夜虫作伴,与黑暗起舞,与寂寞相处吧。我就那么平静地躺在床上,任凭那个讨厌的吾在我脑门上驱赶着困神。

慢慢地,我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变成了那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灵猴。迎日出送晚霞,历尽艰险,一心一意保护三藏去西天求取真经。可在降服六十三个妖怪以后,我遭遇了另一只猴子,这个妖怪是我一路来最难降服的一个,他非说他才是真正的行者。

说也怪了,他生着和我一样的模样,有着和我一样的本事,甚至一根毛,一对耳都分毫不差。我们从天上打到地上,打得昏天黑地难解难分。我拉他去找观音菩萨、托塔天王、谛听等诸神辨认我们之中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结果都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

最后闹到如来那里。如来催动金钵一下罩住了假我,我一气之下,一棍子打死了那个狡猾的家伙。

我:“敢问佛祖,此妖为何物?”

佛:“此妖生自尔心,是你二心竞斗”

我:“我一路降妖除怪,忠心可鉴,何来二心”

佛:“形妖易撼,心魔难除;初心不坚,必出妖乱”

我听后若有所思,继而顿悟。是呀,我虽一路忠心赤胆,可难免有时候对自己的付出有所冤隙,还有时候觉得自己不值,师徒时而生出一些不快。这不是二心是什么?这个难除的妖,原来是另一个自己!想至此,一个筋斗,我又重新回到了师徒行走的群体之中。就在这时,我醒了。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在意识重新回到我脑子里的一刹那,我首先吃了一惊,我居然睡着了?我竟然美美地睡了一大觉?我睁开眼的时候还有点不相信,直到细细地回忆起那个梦境才相信,我是真的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揉揉惺忪的睡眼,屋里已是明快通亮,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地板上。我试着评估了一下心情,平静如水。堵在喉咙里的东西不知所踪,胃里空空如也,饥肠辘辘,好像催我赶快饱餐一顿,一切都是那么通透澈亮。

我下床拉开窗帘,窗外绿色如海,阳光普照,“我”通过一只小鸟的啾啁告诉我,一切还是那么安宁美好。

我亲爱的“我”,你终于回来了!你去哪了?你知道我经历了多大的痛吗?我忙不迭地向他诉说,生怕他再弃我而去。“十丈红尘,四季轮换,万物才会生生不息,一切都是既定的规律”。小鸟儿叽叽喳喳地说完,“噗棱”一个响翅向着阳光飞去......

我现在对吾有着由衷的感恩之心,他让我这条河有了另一种继续向前流淌的力量。经历了这一次的堰塞的阻涨,我不会再停止,我相信,只要不停地继续流淌,前面就是宽广的大海。

我知道,吾还会不时地来和我对决,但我已经有了战胜他的法宝。对于“我”和吾,我不会听命于任何人,我是我自己的我,我将以旁观者的身份来倾听他们的对话,进而遵从自己的内心......

后来,我和杨大夫有过一次开诚布公的对话。他说,我当时确实处于一种极度的焦虑状态,我受到了某种矛盾情绪的夹持。他要首先用一种干脆的方式打破我的枷锁,还原回我本来的认知。我问,既然知道我处于焦虑状态,为什么不马上给我用药,来解除我的痛苦?他摘下眼镜,一边擦拭着镜片,一边哈哈大笑起来。

满屋的盆花也跟着笑了起来,有的抿嘴而笑,有的前仰后合,窗帘也抖动着腰身笑,臊得我的脸像花儿一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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