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岁多的时候,妈妈要生弟弟了,忙不过来,便将我送到港口的奶奶家,直到快上小学才接回去,所以我的童年有一半时间是在港口度过的。
20世纪70年代的港口还叫公社,奶奶在港口公社的餐饮大集体“六大组”上班,为什么叫“六大组”,我至今不知道。只知道那里有好吃的,也认识了好多人,有负责加工饺子皮的瘦瘦的陈爷爷,做包子的胖胖的许奶奶,炸油条麻团的矮矮的王奶奶,还有做豆腐的、做烧腊的、做烧饼、做水糕饼的爷爷奶奶们,我奶奶负责下面条和馄饨。
在港口,我完成了关于美食的最初启蒙,品尝到了草炉龙虎斗烧饼,见识过制作腐竹的过程——用竹竿挑起豆浆上的油皮晾干,吃过豆沙鲜肉萝卜丝等各种馅儿的包子,尝试过油条配水糕饼搭豆浆,被麻团滚烫的糖汁烫过下巴,也恐怖地见过几个大猪头在黑漆漆的松香锅里翻滚,然后被捞出来去毛……
每天早上,我一觉醒来,便爬上旧式马桶,刚开始不会,看到那黑洞洞的马桶口便胆怯,怕掉下去。在奶奶的鼓励下,终于独立操作成功,奶奶脸上笑开了花,逢人便讲我孙子会上马桶了!解决完个人问题,我用筷子从门缝里挑开外面的门搭子,打开门,再转身搭上,一路跑往奶奶的商店。
奶奶说,乖乖肉今天吃什么?我说不吃不吃不吃,除非把今天的“工资”给我。于是,奶奶从兜里掏出一分钱钢镚儿:“这孩子,还晓得要工资呢。”接过钱,我才说:“奶奶,我要吃馄饨。”
奶奶包馄饨给我吃,左手托着馄饨皮,右手执筷,筷头在肉馅里一挑,飞快地搁到左手的馄饨皮上,左手一握一松,一个馄饨便掉下来了。由于经常看,不知不觉我也就学会包了,但我没有奶奶筷子头如蜻蜓点水的功夫,挑的肉馅很大,旁边的食客说:“我要吃这个孩子包的!”这时候奶奶就笑着拍一下我的屁股:“看小画书去!”
租书摊在港口电影院对面,摆摊的是个老头,一分钱看三本,我是这儿的常客,每天的“工资”都是在这里消费的。最喜欢看的就是《三国演义》,一套有好多本,每个人说的话都在泡泡里,泡泡里的字我不认识,懵懵懂懂看个大概,但也知道了“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救阿斗”和“关云长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的英雄事迹,这是租书的老头告诉我的。有时看到紧要关头,一分钱是不够用的,就去预支第二天的“工资”,这也是人生中最初的“超前消费”了。
作为资方的奶奶一开始坚决不同意,后来经过绝食斗争,总算同意预支,但是有附加条件:理发和洗澡。理发店和浴室都在澡堂巷,从“六大组”含着棒棒糖过去,涮四五口就到了。奶奶让我进门先叫人,理发师叫夕山爷爷,有个奶奶叫夕山奶奶,理发店里永远有一个煤球炉,永远有一个大水壶咕咚咕咚地冒热气。叫过了人,我说给我剪个高装平顶,第三句话是,等会儿我奶奶来给钱。
夕山爷爷有把很锋利的剃刀,从他拿出剃刀,在一个长条条布上“咔咔咔咔”来回划拉的时候,我就开始紧闭双眼、浑身发抖,当冰冷的刀刃碰到我皮肤的时候,我肌肉紧绷,起一身鸡皮疙瘩!若干年后,当我读到“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这句话时,深感无比形象贴切,直到他拉开围在我脖子上的毛巾,在我脖子后面吹吹掸掸时,我才长舒一口气,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来,到对面浴室洗澡。
那时的浴室叫澡堂子,门口有个小窗口卖澡票,我不用买票,我奶奶对我说的。到了澡堂里面,找一个座位脱了衣服,拿条毛巾下池子,池水很烫,不敢下水,便把毛巾一头顺到水里,再拖上来在池边晾凉,然后在身上胡乱擦擦,蒸汽很热,待一会就嫌闷得慌。
外面有股香味。跑堂的把砖块般黑黝黝的东西敲碎了,放在茶杯里给浴客们喝,他们说这叫茉莉花砖茶。我才不要喝呢,苦的!
我光着湿漉漉的身子站在座位上,学着大人们的口气说:“不洗了!”“好嘞!”这时就有一个跑堂的拿着两块热乎乎的毛巾,将我全身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擦得舒舒服服。
“你的澡票呢?”有一回,一个红脸男人威风凛凛地站到我面前,把我吓了一跳,因为关云长也是红脸。那天我是哭着离开的。奶奶见了,去澡堂子门口骂了好一会才回来。奶奶对我说:“不哭不哭,奶奶骂了他们了,人家弹你小鸡鸡算澡票,是跟你闹着玩的,以后去洗澡要记得叫人,叫人不折本,舌头打个滚。谁再跟你要澡票,你就说鸡鸡没毛,洗了就跑!”
奶奶帮我报了一箭之仇,作为安慰,还多给了我一分钱工资。于是,当天就多看了三本小画书。不知不觉天色暗了,租书的老头要收摊,我赶紧翻完回家。刚推开门,看到奶奶坐在桌边,凶巴巴地看着我:“把门关上,搬个小凳靠着门坐!”我心想,要做“检讨”了。我在“六大组”看过,有谁不听话,经理曹爷爷就让他做“检讨”。我不听话,奶奶也让我做“检讨”。奶奶说:“跟我说,我犯了一个错误。”我跟着说:“我犯了一个错误。”奶奶说:“今天我回家晚了。”我跟着说:“今天我回家晚了……”
总算“检讨”完毕,在绣花厂上班的姑姑下班了,三人一起吃了晚饭,姑姑说:“带你去看电影好不好?”我顿时手舞足蹈。那时候港口虽然已经有了电影院,但还是经常放露天电影。人们早早扛了板凳占据有利位置,姑姑和我来得晚,只好站在后面看。姑姑怕我看不见就让我“骑项马”。记得那天放的是《小兵张嘎》,我白天太过劳累,没等到胖翻译官吃西瓜就东倒西歪睡着了,不知不觉尿了姑姑一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