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那天去父母家，看见一张我家大娃和我奶奶的合影，那时的奶奶已经八十多岁，驼背，行动迟缓，但头脑清醒。对身边张牙舞爪的曾孙，也是家中电视遥控器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作出过客观评价，大意是活了八十多年，没见过这么皮的孩子，不像他爸（我）小时候乖。这话是冲着我妈老孙说的，言下之意同样是奶奶带大的娃，你孙子未必比得上我孙子。

我被父母送去港口奶奶家时，弟弟秦老二还没出生，拍全家福的时候秦老二已经三个多月。虽然在奶奶家吃得好，每天还有一分钱的“工资”可以看三本小画书，但在一旁的秦老二对新世界瞠目结舌表情的衬托下，我的眼神早已洞察了一切，仿似看破红尘，生无可恋。

我过早的明辨是非能力跟奶奶的教育有很大的关系，每当我犯了错误，她便让我搬个小板凳，背靠门坐着检讨，正常情况下我都能虚怀若谷，接受奶奶的批评，跟内心里那个无恶不作的小坏人作斗争，从而作出类似于“我没好好吃饭”“我回家晚了”或者“我打碎了饭碗”一类深刻的自我批评，而后奶奶便能恢复春天般的温暖，用好吃的对待我这个迷途知返的小同志。

但有时候如果犯了错误做检讨的时候，恰逢奶奶心情不好，她的批评就会严肃一些，时间和空间的跨度便会无形中拉大，比如明明是“没有好好吃饭”这件事，我已经战胜小坏人准备承认错误、改邪归正、表示今后一定要好好吃饭了，奶奶话锋一转却又跳到前天的“打碎了碗”，这使得我难以理解和接受，脑海中潜伏的小坏人也伺机而动，积极说服我揭竿而起。

小巷子里一边是高高耸立的粮管所围墙，一边是民宅矮小的墙壁，青砖垒起的墙壁被岁月悄悄挖出许多孔孔洞洞，这些孔孔洞洞中藏着我童年的许多秘密。青砖知道，檐瓦知道，地上的青苔也知道，那个夏日的下午，巷子里没有风，一个小男孩从屋里跑出来，一边嚎啕一边奔向轮船码头准备投靠在淤溪供销社的爹妈，后面追着手拿扇子懊恼的奶奶：“这小伢子，说了两句就这么大的气，一蹦一蹦咋跑这么快……”

在轮船码头奶奶终于追上了我，气喘吁吁的奶奶和望洋兴叹没有船的我很快和解，因为毕竟是人民内部矛盾并且双方都已人困马乏肚子饿，于是搁置争议，回家吃饭。

奶奶把一个小方桌搬到巷子里，我负责搬小“爬爬凳”，祖孙俩在桌边坐下吃泡饭。奶奶买了糖醋蒜，酸酸脆脆甜甜很好吃。奶奶一边剥蒜一边说：“弟兄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只要一分开,衣服就扯破！”我就立刻跟着说：“衣服就扯破！”然后就吃吃的笑，奶奶也开心的笑了。

我吃着蒜，奶奶拿扇子帮我拍打驱赶着蚊子。忽然吹过一阵风，轻轻又凉爽。

我在港口的童年大体是轻松而有趣的，奶奶的庇护使得我这个穿着开裆裤的小老相在夹河街上混得很开。“我是港口公社傅爱珍家的。”无疑是一张社交上的金字名片，如果对面那人见识不广问傅爱珍是谁，那就再加个备注：“港口卫生院对面六大组下饺子的奶奶。”

我没有见过我爷爷，我父亲13岁时没了爹，下面还有3个弟妹的他早早地辍了学，当了一名徒工。为了帮奶奶养家，每年春节前他和我二叔都要去帮人家烀包子。“没日没夜地做，有时站在案板前就睡着了！”父亲告诉我说。

奶奶的背有些驼，也许是那时候的不堪负重。但她那瘦小微驼的身材却扛起了生活，而经历的苦又使得她性格独立而又要强，而且多了一份“总有刁民想害朕”的警惕，这让老了的她不论在哪个子女家都过不多久，就要回港口。

奶奶耳背，眇一目。我家搬到安居苑时，她时常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四下张望，我问她看什么，答曰：“国际瞭望。”诲人不倦，有次我在房间里面看电视，奶奶坐我旁边开始上课。突然家里电话响了，单位领导要我去加班，两小时后回来，奶奶还在那儿滔滔不绝呢！她一人在港口时，我有时委托老金兄弟买把香蕉去看望她，她也左叮咛右嘱咐：“要团结，不要斗搞；要注意安全，不能滑滑梯。”

奶奶平常爱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平光没有度数。有次回家，我就觉得奶奶看上去怪怪的，仔细一看，却见她失明的左眼眼镜镜片上贴了一个彩色的眼睛，再一看，我那本刚买的杂志封面上的刘德华眇了一目！

奶奶在港口时，我有时带把香蕉，有时带点鸡蛋糕去看奶奶，奶奶说乖乖肉你上班的钱省着花，奶奶自己会买。我看奶奶身上衣服有点破，我说奶奶我给您买件衣服？奶奶说不要不要，打开衣橱给我展示她的好多件没舍得穿的衣服。并把衣角掀开，得意的炫耀：“奶奶做姑娘时的衣服还穿在身上呢！”

奶奶拿出一个橘子罐头给我吃，我用刀撬开铁盖子，却发现盖子里面已经生了锈，铁锈扑簌簌往下掉。趁她不注意抽冷出门去偷偷扔了，回来抹抹嘴跟奶奶说真好吃。

奶奶说奶奶给你看了门亲事，那女孩子好的不得了，长得又俊俏还又懂事……我赶紧说奶奶我先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奶奶活了88岁，临走的时候还吃了一点菜粥。很干净，很平静，穿上了新衣服。爸和我守了一夜灵，冬夜很冷。

巷子里的风吹进堂屋，刺骨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