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柜面没有人办业务,我正在储蓄所外厅调试刚装的空调。
“吱嘎”一声,一辆红色的夏利突然停到储蓄所门前,是一辆出租车。
上个世纪90年代的泰州,出租车有两种:一种是黄色的长安面包车,人称“黄飞虎”;另一种高档些,就是这一款轿车,红色夏利,起步价要贵两元。
而从这高档出租车上下来的,是一个个子中等、皮肤白净的青年人,他头发微卷,身穿格子衬衫牛仔裤,左手拿着个大哥大,右手拎着一个黑色的密码箱。
从车上下来,他往后捋了捋头发,四周环顾了一下,然后把目光移向我,他指向西边,用普通话很客气地对我说:“先生,请问那家房东在吗?”
我一下子变得不好意思起来,因为自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做“先生”,我扭扭捏捏地想到他肯定是来租西边那临街店面房的,那房子跟我们储蓄所仅仅隔了一个临街茅坑。我走出去看了看,见那店面房大门落锁,门前贴了张红纸,上面写着“吉屋招租”,联系方式写道:东边大院西边第一间问王奶奶。我哑然失笑,王奶奶就是每天带孙儿来蹭空调的那个奶奶。
带他找到王奶奶,王奶奶带他找到房东,很快谈妥了租房事宜,这是王奶奶带她孙儿来蹭空调时告诉我的。王奶奶还告诉我,莫老板是南方人,是做钢材生意的大老板。王奶奶这么说的时候,没压抑得住眉宇间的喜气,她悄悄地告诉我莫老板给了她孙子一个大红包。
王奶奶说莫老板的妈妈也姓王,顺势就叫了她王姨,而王姨就顺势帮新认的姨侄儿在附近租了间房子,而门面房房东一听说王奶奶的姨侄儿是个做大生意的大老板,就顺势央求王奶奶引荐他那待业在家数月的大丫头到莫老板手下做个会计,而那夏利车司机也不跑出租了,整天载着莫老板东奔西走,下车就夹着一个公文包,像个经理助理。
很快,莫老板就办妥了营业执照,房东家大丫头涂着红嘴唇,蹬着高跟鞋来柜台上办开户的时候,我险些没认出她来。还是吴姐老到,知晓这丫头开得起玩笑,故意打趣道:“嗷吆,我还以为老板娘来了呢!”
大丫头撇撇嘴:“吴会计,你不要拿我开心了,人家什么条件,我哪里高攀得上?”大丫头一向心高气傲,虽说自己换了几份工作,却是眼眶高高,蹬了几任男友。
过得数日,西边门前放了两排二踢脚、几串小鞭,挂了块醒目招牌的“九洲钢铁批发部”便开张了,莫老板则喜气洋洋逢人敬烟,那可是“一云二贵三中华”的云烟。
我也好奇地去看热闹,只见那门前摆放了二三十个花篮,最醒目的就是两个“巨无霸”花篮,落款是南方一家大型钢厂和钢厂的销售科,而那一堆本地同行送的花篮则是紧密簇拥,众星捧月一般。
一进门便看见一张巨幅照片,是莫老板跟一个微胖中年男人的合影,下面一行小字标志了该男子的身份-南方那家大型钢厂副厂长。地上新铺的复合地板,一套崭新的办公家具还散发出新鲜的油漆味,偌大的老板桌上摆着一台高端的586多媒体计算机,为什么叫多媒体呢,因为我看见了14寸显示器旁边摆着两个小小的音箱,而里面正传来《大花轿》那喜庆的歌声:“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到山顶我想唱歌,歌声唱给我妹妹听啊……”
我咽了咽口水表示敬意,要知道那时储蓄所才用486没多久,我作为一名电脑爱好者,也只能靠订阅《电脑报》解馋。
桌子一边放着一个地球仪,表明了老板做生意的理想范围。另一边是一块簇新光亮的铜牌,上面写着“金牌销售商”,落款还是那家大型钢厂。
中午莫老板在对面饭店安排了几桌,王奶奶、房东俨然像亲家身份赴宴,司机兼助理跑前忙后,大丫头指点江山好像真老板娘一般,我认识的几个钢材老板个个喝得面红耳赤走出饭店。非常开心的是,饭店服务员还用托盘送了一盘冷切肴肉、一盘糖醋带鱼、一碗烧杂烩和三碗饭过来,说是莫老板让送的,记他账上!
那几年的钢材生意特别火爆,利润非常高,一吨利润几百甚至上千。换句话说,只要有路子,就有钱赚,这使得莫老板这个后来者在本地钢材供应圈中名声鹊起。好多供应商争着请他吃饭,而他也不推辞,很谦和的参加一个又一个的场合,酒量极大,也未曾听说醉过。酒桌上,他还不时的接听电话,偶尔还听得他骂“傻B”,说什么送上门的钱不会赚,扶不起的阿斗什么的,往往吓得同桌闹酒的同行一怔,便小了声听他骂完再劝酒。
待他打完电话,同桌的同行们便一个个上来敬酒,说什么“山高水远,兄弟情长”,还有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醉死还是做兄弟”,一大桌热乎话,就是图着沾点财气,希望莫兄弟能够提携着发点财。
而大丫头也似乎正式成了老板娘,常常护着莫老板不让他多喝,有人猜到他们已经睡了,不然不会这么亲密。这些都是开夏利的王大发师傅告诉我们的,他现在印了名片,改叫王大发经理了,他有事没事在储蓄所玩,有点啥新闻都来爆料。
他说莫老板酒桌上拗不过这帮做钢材的,答应带他们玩,正好南方钢厂的领导给他一千吨二级螺纹钢指标,有兴趣的可以跟上,赚个小钱花花。王大发掰着手指头算道:“一吨出厂价两千六,转手三千五,除去费用这一趟净赚80几万!我滴个乖乖!几个老板当场就拍了板,我私下里跟老板说不能不照顾自家兄弟,老板答应带我40吨,公司包销,这一趟就抵得上我跑一年出租车!”
两天后,九洲钢铁批发部账上陆陆续续到了几笔款子,王大发经理也提了个帆布包往账上交了十来万元,王奶奶拿了几张存单要来提前支取,我大概算了一下告诉她要亏几百元,不太划算。王奶奶笑笑表示这点损失可以接受,要我帮她把五万块钱打到九洲钢铁批发部账上。正说着,大丫头跟她爸也来往账上交了十万元,老房东有点扣扣索索,大丫头笑他不会算账,意思这个要比房租来得多而稳!
大丫头的穿着越发时髦了,手上、脖子上、耳朵上也多了几件黄白物事,嗓门也越来越大,也不肯人家叫她大丫头了,要叫秀丽。不过人家喊她老板娘,她也爽快答应。
正数着钱,莫老板接着电话走进储蓄所:“嗯,嗯,好的,我知道,我争取明天出发!”挂了电话,他望向我:“秦会计,请问账上有多少钱?”我把刚收的三笔钱加了加,告诉他:“总共九十五万三千一百元。”莫老板果断地对秀丽说:“你先办个电汇,都汇到张XX账上,她是南方钢厂吴厂长的小蜜,一切都由她经手操办!”秀丽迟疑道:“还差一百多万呢……”莫老板胸有成竹地掏出一张银行卡:“我这上面有一百多万呢!这两天我广州的生意伙伴还有个五十几万的货款打过来,到时候也汇过去!待会儿你开几张收据给他们,哥几个的开钢材款,你爸和我姨的开股金!”王大发说:“老板,要不我开车送你吧?”莫老板断然拒绝:“不行!家里还要你主持工作,秀丽毕竟能力有限。我先去稳住阵脚,别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你们等五十几万到账,办了电汇,再来与我会合!”王大发受此重任,自然不再多话。秀丽倒是撇了撇嘴说:“不带我们一同去,怕是那边也有个小蜜吧?”大家哈哈一笑,都很开心!
两天后,五十几万没有到账,倒是来了张同城交换的转账支票,六千多元,收款人是一家金店,我看看前来查账的秀丽脖子上的金项链说:“这支票是你开的吧?”秀丽哼了一声:“不是让他们这周五再进账的吗?急吼吼的!”我看看她账上并无进项,便做了退票处理。
再过两日,又陆陆续续来了几张转账支票,有家具店的、电脑公司的、装修公司的,可是账上还是没有钱到账,秀丽说:“当时老莫特意跟人家打了招呼,把支票日期开到月底的。”闲得无聊开了两天出租的王大发也来了,他开玩笑道:“莫老板不会来了个卷包会吧?”
秀丽“啐”了一个,说:“昨天晚上我们还通过话,他说那边快发货了!秦会计,你帮我拨下他电话,让他催催那广州的朋友!”
我拨了那个号码,话筒里传来了:“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