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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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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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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树那桥那人

秦立才   

 

大冶这边云台山一脉,大山脚下有个桥叫三孔桥,是个古石拱桥,听说是唐代时建的,到现在有二千多年了,仍在使用。桥两边石缝里长满了杂草、杂树。 古桥上终日人来人往,桥上石板路都已经磨出了凹槽来,但桥仍是很结实。

说是三孔,实际是一个大孔两边有两个发洪水时帮助排洪的小孔。桥面有两米宽,有五六米来长吧,离水面也不过丈把高。桥下终日一湾清水缓缓地向东流去。可是发洪水时是另外一番情景。

桥头东侧长了一棵大樟树,参天的大树树枝遮天蔽日。树下旁边就是我屋哈(屋哈是大冶方言,自然湾的意思),三四十户人家。

桥头古树下有一间矮房子,是张老二家开的一个小杂货店。

夏天时侯,屋哈的人有事没事,都喜欢到古树下杂货店门前石板上,坐着乘凉,谈板。桥上来往的路人,到了这里也要在这里歇一脚,买点零食吃接一下力,或买一包烟抽。水是张老二父亲从山上引下来的山泉水,免费供给过往行人喝的,清甜可口。

老爷子是个热心肠的人,见的世面多,总体谅出门的人的难处,经常替别人着想。他店门口几条长石板,就是他叫人从山上采石场抬来专供行人歇脚坐的。

行人在他店里买不买东西,都没有关系,来了,在他这里坐一下,歇口气,他就高兴,不管认识不认识,马上放下手中活计,打个招呼,陪路人坐一下,谈谈板,了解一下南来北往发生的大事要事。

要是大人带个小孩子,他还要给一粒糖小孩吃,不要钱的。要是碰到个落难的,身无分文,他还要免费给几根麻花,倒碗开水,端到行人跟前叫他慢慢吃。

要是碰到身上没有带钱的,不管他认识不认识,佘包烟,或吃一点零食,他都不记帐,下回来记得就给,不记得就算了。

所以老爷子在这方圆几多里,口碑是非常好的。没有人不念他的好处。他知道是个小本生意,又不想赚大钱,能维持下去,混混日生也就满足了。

我记得我们做细仔时,屋哈一伙同伴七八个人,夏天是整天围着古树下转的,跳房子,抓石子,甩彪,滚铁环,打捧捧热了跳到桥下洗洗冷水澡,在水里又是捉鱼,又是摸虾,玩了好半天才爬起来。又爬到古树上掏鸟蛋,捉知了,摘皮球。

古树身上长满了手腕大小的青藤,缠着古树,相依相长,攀着青藤很容易爬上去。青藤上长满了拳头大小的皮球,是我们做细仔时侯最爱摘的玩具。不能吃,但是能当皮球玩。

我记得那时经常帮老爷子做一些事,做好后他会分几粒糖或一片雪片糕我们吃。现在想起那时的岁月,满满的好是幸福。现在我虽是四十多快五十的人了,可经常做梦梦到做细仔时侯,在古树古桥下玩的情景。童年的时光,真是叫人多么憧憬,多么留恋。

老爷子虽然过世了近二十多年,但他胖胖的,矮矮的身材,慈眉善目的面容,却仍牢牢地记在我们脑海里。一句话,是一个好人啊。我现在常想,做人做到了他这个地步,真是不容易。

话归正传。老爷子过世后,他第二个儿子接手干。因为老大死得早,记得他很小时侯,得了个什么病,很严重,到处诊都诊不好,药天天用煮罐煮着喝,最后十多岁时还是死了。他大儿子死时,我看见老爷子老俩口子哭得多么悲惨。那几年里,看到他头发白了,背也驼了,人也明显更老了。

又扯远了,还是话归正传。他老爷子死后,只有他老二接班当小店老板。我们细仔每天喊他店罗二,店罗二的,实际他就大我们个把看牛娃。他见我们这样喊他,恼火得很,暴跳如雷,他就在店门口跳起脚来骂人,有时让他抓住了,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给你一耳光,还怕打不死你。

他的脾气暴躁得很,跟他父亲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记得自从他当店罗二之后,从没有看见他给过屋哈或过往小孩粒子糖吃,别人买包泡面,他也不提供热水了。过路人问他讨,他说没有烧。路人只能坐在石板上干吃,吃到粉糟直落下来,他也不管。

大家肯定要说,喝口山泉水也好啊。一提山泉水,更来气,他早就安个水笼头,用个铁锁把水笼头锁起来了,他说这水从山上引下来,是花了功夫钱的,水不会自己跑到这里来,你要喝可以,再在他店子买一点什么,他就打开锁放一瓢你喝。

他常一句话挂在嘴边说,热水要柴烧,冷水要人挑。很多人说,他卖个东西明显比别人贵一点,你质问他,他理都懒理你一下,“你想买就买,不买算了,少七说八说一点”。

对过路的生人,卖得更贵,因为这山区方圆好多里只有他一家店铺,又处在南来北往的重要路口。虽然是个小店,会经营还是蛮好赚钱的,他店罗二就是看见了这个商机。他的观念跟他父亲不同。

有一回,看见有个路人坐在他门口石板上,哭丧着脸说钱包不晓得在哪里掉了,说一整天没吃到东西了,烟瘾又来了,想赊包泡面和一包烟,说自己是某某屋哈叫某某人,说下回路过一定还给他。

他一瞄那人,不认识,低头做自己的事。路人低声下气的说了三次,他都懒得看别人一眼。

我看见那路人嘴唇发干发裂,肯定是饥渴难忍,实在无力走下去了。别人再讨时,他懒得说,指指店窗口挂着一个小纸壳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几个大字,“丐不沙丈”(概不赊账),几个大错别字。

后来那人说不赊也罢,讨一杯水喝吧。他也懒理他,心里想你不买他东西,他凭什么免费提供水你喝。

生生的那人,自讨了个没趣,到桥下喝了几口港水,洗了把脸,然后自己慢慢走了。“这样不相府(不识相)。”他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念叨了一句。

还有一回,我看见有个路人,来买一包最低最次一角钱一包的什么烟,可他陶了半天,摸遍了所有口袋和背包,只找出来九分钱。他硬硬不肯让一分。路人再怎么说,他都是那句话“小本生意,一包烟,我赚都赚不到一分钱。”

最后那人气戳戳的走了。

他店罗二对自己屋哈的人,也是一样。有一回,他房头的大伯,就是那个腿脚有一点不方便,七十多岁了,一个孤寡老人,整天穿个看不出什么颜色的破衣服,拄个拐棍,一走一拐那个。别人背后喊他跛子,听说是小时侯得个什么病落下的,一只脚长,一只脚短。

他父在世时,每天都看见他跛子老早就坐在他店门口石板上了,一坐就是一天。他父亲有吃的都会端一碗他吃,晓得他跛子是个糟业可怜人。

那时他大伯跛子也见事,经常帮他父亲看店子,或陪路人说说话,谈谈板。他父亲对他一百个放心,晓得他跛子个人性好。

举个例子说,跛子也抽烟,他人虽然穷,但从不到他店子去拿一点东西。就是经常捡地上别人丢的烟头抽,也不拿他店子一根烟。实在没烟抽,就捡地上枯树叶,用个废纸卷成烟一样抽。

跛子也会看事,看见路人在石板上坐下来了,他会马上拿个瓢舀半瓢山泉水路人喝。然后就陪路人聊两句,他晓得路人抽烟时肯定也会给他一枝烟。还要感谢他跛子一句。见路人对他这样客气,跛子他心里很满足,就找到了平衡点。

他有时还会帮他父亲做一点事,如门坏了,窗户薄膜纸破了,看他父亲忙,跛子也会主动帮他做。毕竟是自己房头大哥,虽然是个孤寡老,但是他父对他像自己大哥一样没有什么区别。平时自己好不容易吃回肉,也会端口热汤他喝。从没嫌弃他跛子。凡是自己不穿的衣服,都给他穿。

可是他父亲死后,他跛子孤寡老就悲惨了。首先他店罗二,公开骂他大伯滚远点,莫在他店子门口整天没事一样晃来晃去,叫人讨厌。他最看不惯最恶心的,是他那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衣服,热天是整天一个臭气熏天的,招来很多苍蝇、蒙子围着他跛子身子转。

说他在这里坐着,做气味,客人老远就跑了,影响他店罗二做生意。有回一阵风把他跛子大伯身上臭气吹到他店子里面了,呛得他干呕了半天,也骂了半天,骂他跛子不早一点死。然后把他一把抓起来,拖到桥下,推进水里说洗干净再起来,然后把他的脏衣服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呛死个罗人,烧你死后再用。”

不过这回他也找了两件他父亲的旧衣服他换了。还说他每天像上班一样这样准时,天一大早就跑来坐着了。又不买一点什么,一年到头又不给他做一分钱的买卖。经常是把他像骂儿一样,骂了一回又一回,公开叫他跛子。

吃的呢,从来不救济他,饭也不给一口他吃,有剩饭剩菜,连倒给看门狗吃,也没给过他一回。他店罗二说,狠心就狠到底,你给一回他了,说不定他还指望你下一回,所以要做恶人就做个绝。

还是路人有时看他可怜,大方的给个一块钱他,有时买一点面包什么的还分一点他吃。就是这样,他店罗二还骂路人假罗马(假慈悲),说他大伯是装可怜。说他自己有手有脚,做什么要这样讨,装可怜。

屋哈的人看店罗二这样狠心不管他大伯,说他再这样下去,要饿死,好心的有时端碗饭,还送个一回两回。以前他跛子口渴了,他父冬天还倒碗热水他喝,夏天有山泉水喝。现在呢,热水山泉水都没有了,“要喝,桥下港里的水自己喝去,干净得很,多得很。”当跛子可怜巴巴的向店罗二讨口山泉水喝时,他就对他这样说。

后来他大伯死了,因为是孤寡老,他跟他又是一个房头的,送上山埋葬还要他店罗二出一份子。为了这事,他还骂了好多回。说他活着吃了他家这样多冤枉,死了还要沾刮他一下。

正是因为他店罗二人性这样差,不叫个裸(大冶方言,不是一个东西的意思),所以他在个人婚姻问题上遇到了不少问题。有人一介绍说是他,对方没一个不摇三下脑壳的。有不认识他是久几(什么样的人)的,女方父母来访人家问起他时,屋哈也没有一个不打岔的,“你说是他啊,那真不叫个裸。”

托人介绍了十几伙,高不成低不就,都没有搞成功。他心里也着急,经常请媒人吃饭喝酒。这样一拖,就拖到了三十好几,还是没有解决。都说他家庭条件是没话说的,这么多年他这样做生意,紧守慎卖,日积月累,也攒了不少钱,两层新房子也早竖起来了,在屋哈也算不差。但是一提起他的为人,没有一个说他一个好字,都说他太索气,一分钱都捏得紧紧的,又说他为人太奸诈,太苛刻,说这样的人,女人和他一起生活,再有钱,也活不出来个人味来。

有一回,一个外地中年妇女路过古桥,来他店里买点东西时,故意问“你堂客呢。”

他就苦笑一下,说,“老光棍一个,哪来的堂客哦,我堂客还在老亲娘猪槽里吃糠呢。”

那个妇女就这样叹他,“唉,这样一个好人家,怎么会找不到堂客呢,我帮你介绍个年轻漂亮的。”

他一听说有人愿意帮他介绍对象,非常高兴,热情一下子就上来了,又是叫坐,又是倒茶。

“我过几天把我表妹带来给你看看,外地的,家里特别穷,你看中了就马上成家。”妇女临走时,他还塞了几百块钱给她,叫她多帮一下忙。

后来过了三天,那中年妇女果真带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来了。姑娘穿一件绿裙子,站在桥头迎风一吹,好漂亮。

妇女叫他店罗二出来看看,他一瞄心一酥就相中了。他心里在想,屋哈还找不出这样漂亮的人呢,心里像吃了蜜一样。

妇女问他怎么样?他一个劲的回答说好好好。后来妇女给他谈好,三万块钱礼金要备好,三金都要买齐。因为姑娘父母都在外地,她可以替她表妹做主,说三天后准备结婚成家。

那个妇女为了打消他的顾虑,临走还把姑娘留下了,说你俩个好好相处几天,多了解了解,培养一下感情,礼金和三金结婚当天来拿。

真是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他的心情可想而知。屋哈的人都来看新娘子,小孩子也很兴奋,跑来跑去的,“有喜糖吃罗。”一个个唱着童谣,“新娘高,眉头花,偷猪油,炒冬瓜。”

古桥边,古树下,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半夜里,还有几个玩皮细仔,被屋哈的大人嗖到他窗下偷听床响,听他俩人夜里在做什么。

他发觉后半夜还跑出来骂人,“这样没教养的,果喜欢看,回去看你父你娘在床上打滚。”

三天的相处,他店罗二很满意,女人又温柔又漂亮,晚上和他睡觉又主动。他一个老光棍终于第一次尝到了女人味。后来听屋哈的人谈他个罗板,说他那一夜几乎没眨眼,尽在折腾那个女人。他门口看店的看家狗几乎叫了一夜。

后来结婚以后,夫妻一起生活了五天。一天早饭后他堂客说去看一下她表姐。他本来想一起去的,可店子又走不开,叫别人帮忙看又不放心。他当时没想这么多,就答应了。

当新娘子走了半天之后,他房头一个婶子过来买洗衣粉,问“你堂客呢?”他说去她表姐家了。他婶子就好心的提醒了一句,“听说现在外面好多女的骗婚,你要提防啊。”

“那不会吧?”他说这句时,心里就有一些慌了。“婶子你帮我看看,我去看看。”

最后结果,真是个骗子,骗婚的,他到她表姐所说的屋哈去问,没有这个人。他当时就气得吐血。这样找了四五天,还是一点影子都没有看到。白白被骗走了四万多。他的心啊,气得这样疼痛,这样滴血。骂娘说以后碰到了非杀她不可。整整两年时间他都在骂老娘,几乎天天都要骂一回,他还烧了两回冥纸,意思是咒那两个女人早一点死。

又三年后,他还是个老光棍,还是在桥头做他个小杂货店生意。桥下那个清水还是照样缓缓地向东流去。

后来听说他有回进城去打货,被别人嗖到发廊去找乐子。他也是想女人想伤心了,就跟着去了。心里像第一次做贼一样,紧张得邦邦响。进屋后,女的跟他谈好了,一百二十块钱一玩。那天不晓得是太紧张,还是很久没摸女人了的缘故,他抖抖索索的刚爬到那个女人身上时,没一秒钟就见花消了,一百二十块就没了。他是既后悔,又心疼,“毛都没摸一下,能不能退还一半?”

“你自己不行,怪哪个。”听说他被小姐嘲笑了一顿,垂头丧气地溜回了。回来后大病了一场。后来听说他慢慢沾上酒瘾了,每天都要喝个毛虾混。

因为我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大城市工作了,开始每年还回去两次,后来结婚生子后把我母亲接到城市帮我带孩子,我就回去少了,关于他店罗二的一些消息,还是我母亲时不时的回去次把回来后再告诉我的。

后来有一回,我母亲回去后又来告诉我,说他店罗二现在是个酒疯子了,一天三餐酒,一天总要醉一回。醉了就坐在石板上骂老娘。店子的生意因为他喜欢喝酒的原因,大不如以前了。

再后来又听说有一天,他一个人喝闷酒,自己把自己灌醉了,发酒疯,半夜跑起来骂人,说要不是屋哈的人打岔,他堂客早找到了,说有个女的本来自己愿意到他屋来的,就是因为屋哈的人背后戳裸拐(说坏话),她才打退堂鼓的。

他站在石板桥上,像女人骂街一样跳起脚来骂人,越骂越起劲。一屋哈的狗都跟着叫了半夜。后来酒发作要吐,他就摸黑爬在桥边栏杆上,往前扑着身子往下吐。因为这个石板桥的栏杆是半米高的石头做的,根本起不到保护作用,所以他一输势就一头栽到桥下去了。幸亏水不深,没有淹死,又因为水不深,所以他脚摔断了。

再后来,我母亲回去后再回来说,他店罗二每天拄着个拐棍,像他大伯一样,一走一拐。因为没有堂客帮忙打理做家务,他自己又懒,腿脚不方便,所以他店里东西是一片混乱。他自己穿的衣服,龌龊得很,袖口都磨打得发亮了,也不晓得他几多时才换洗一回。

说起他现在这个样子,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书里读到的那个孔乙己落魄的样子。他也再不提找堂客的话。屋哈背后有人笑他,说他不叫个裸(不叫裸是大冶方言,不是东西的意思),该因找不到老婆的,也该因要打一辈子光棍。

小店还在开,只是进城定居的人多了,外出打工的人多了,呆在屋哈只有一些留守老人和小孩,打牌都凑不齐一桌。这几年小店生意只能是惨淡经营,混混日生都难了。

古树还是那棵古树,古树上那数不清的皮球每年依旧小灯笼一样挂着,知了依旧照样还在一个劲儿的叫着;古桥还是那个古桥,古桥下的一湾清水,还是照样依旧缓缓地向东流去。

古树下那欢快的笑声,那无忧无虑的童年的身影早已远去了。

古桥边,古树下,只有一个拄着拐棍的白发老人,坐在那个早已破旧不堪的店子门口的石板上,一个人望着那条通向远方去的山路,默默的,默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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