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爷爷
姜建华的
一
弯弯地小河边,当年新生地绿草,那样地细那样地软,那一边掠过无垠地风光,河上逸荡阳光碎金,温暖蓬勃春的生机,在那上面我曾用我的心,抚摸爱和生的希望。远去了永远地远去了,留下我在遥远的他乡,想着念着,感受苦难和温柔的光,没有眼泪默默地追寻,走在长满绿草的长长的路上。
那个数星星的孩子,是否还记得当年数了多少颗星星,那数月亮的娃是否,把那明亮的月光带回了家,那玩泥巴的娃是否在一个清凉的黎明的时分,在黑黑的夜明亮的月里,找到回家的方向,那童年的篱笆门是否还为他开着,门口的枣花是否在簌簌地落着,那可爱的小猪小羊是否安然地睡在柴草垛旁,等着他的小主人回到家乡,在这月照四野的静谧的小村庄。
天还没亮,露水沾满了地里的野花野草,瘦小的背影,母亲扛着鉄锨鐝头戴着草帽,已行走在乡间的路上,娃还在香甜的梦里,背着粪框的爷爷已走过好几个街巷,收获了不少的肥料 ,那么早那么黑的天,爷爷是否遇见了聊斋故事里的小妖小怪,晚上孙子缠着讲故事时也有了生动的注解。
二
有什么离我更近,是天上一颗一颗的星星,还是故乡那一座一座的坟茔,夜愈发地黑暗幽深,捉摸不定。
谁马不停蹄的忧伤钻入那片孤寂的风声,莎翁上演的这仲夏夜是喜剧,还是悲剧的人生。
冰冷,优雅,那春天暗夜里的雪,曾是瑞雪兆丰年的雪,也在星星跌落的哪一刻,洒满了寂寞,孤寂的夜,落寞的雪,一别经年,一层薄薄的土把往昔阻隔,再也不见你的笑再也无法靠在你暖暖的怀抱。
风依然吹依然吹,在这火热的夏,却让人响起那个初春冷冷的雪,那场盖棺定论的石头一样冰凉的雪。
那样地静,那个没有梦的仲夏的夜晚,午夜时刻的森林,哪个精灵在静静地发呆,一切过眼云烟一切白驹过隙,还有什么尚未停息,在这林间的风声。
孤寂的旅途,孤单单的脚步,奋笔疾书挥汗如雨仿佛就在昨日,一张白纸写得满满当当,象爷爷犁过的地,一遍又一遍,秋天来的时候,各种粮食收的满缸满囤,春天来来,万物复苏,爷爷却永远沉睡在他相伴一生的土地。
窗前亮光光,遍地是风霜,透过窗户,我看见一颗星,亮亮的,清清的,那是谁在守望你的夜空。
曾几何时,凌晨,有雪,悄无声息,昨日的星辰飘落在另一个世纪,只有故乡的麦田和月光生动在一个个旧梦里,在无限的梦靥里银光闪闪,那一年的雪好大那一季的庄稼又是大丰收,雪纷纷扬扬洒落大地,我站立窗前,倾听季节的苍茫,那暖暖的火炉上煮着红薯,火苗滋滋地响着,满屋缭绕的烟和浓浓的香。
三
那老屋就在那里,那厚实古朴的院墙,每一个月儿弯弯的夜晚,谁又听见了枣花倏然坠落的声响,当年明月在,谁把故乡还,东篱采的菊,遗忘在哪个秋天,茫茫然里,是否听到银铃般的歌唱,那庙会锣鼓喧天的戏院唱了一天又一天,生动而热烈地回荡在你的童年,爷爷带你赶庙会的那个模糊又清晰的,暖风拂过的天,一毛钱好几颗的糖块,甜蜜了你整个的童年。
一个春寒料峭的春天,我家的小羊丢了。谁能告诉我,我家的羊去了哪里,告诉我我还能否找到我家的那只羊。
找瞎子算了一挂,我可爱的小羊跑去了东南,在黄昏时分,我便跟着爷爷去了小村的东南方向,孔雀都向东南飞,我和爷爷走得也不会错,兴许,我家的羊,就在那里。
小羊,洁白,温柔,让人爱怜,它自己跑丢了,还是被人顺手牵走了呢,我的小伙伴丢了,我很难过,爷爷也很难过,生产队的驴和马丢了,我不会这么难过,因为他们没有陪伴在我身旁,像我的小羊一样,小羊丢了,驴马猪狗都代替不了。
我的小羊丢了,那天我是真的哭了,爷爷很难过,就带我去找瞎子算,去荒郊野外找,找过一个个黄昏,找过一个个黎明,还在找,还在找。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小羊还会回来吗,我等着,一直等着,我不再流泪,我看着雨后的一道彩虹微笑,因为我的爷爷在下雨下雪的时候都在微笑,爷爷笑,我为啥不笑呢。
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童年走了,故乡走了,青春走了,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我的爷爷去了哪里。
那个会唱戏说书的瞎子说,小羊去了东南,我和爷爷去找,我去问问那个神明的瞎叔,我的爷爷去了哪里。
其实,我知道我的小羊再也找不到了,我的爷爷也知道,但他,还是带我走过一个个荒野,走过一个个黑的夜,其实,我也知道我的爷爷再也不会回来,再回来时,已是我日渐衰老,慌乱模糊的梦里。
飞过苦难的大地,孔雀飞向东南,你说呀,你飞到那里找到了什么,我和爷爷走过那荒野凄凉的风,暗的夜,依然有天上的星星伴我们行走,依然有村庄暖暖的灯火,等我们回家。
我的世界里有一片荒寥的雪原,寂静澄明的风吹过一片又一片的荒原和山峦。
那个年月里只有一个破口琴,轻轻地吹醒了黎明的小村,吹醒了下地的父老乡亲和那个眼神懵懂的放牛娃,那轻轻的口琴吹远了山村吹远了日月,吹不走那儿童相见不相识的乡音,那故乡的柠檬的月夜还是那样温柔那样多情,只不见了年轻的欢笑和嬉戏,那门前的倏然落下的枣花惊醒了谁的寥落的旧梦,醒来泪湿沾衿找不到来时的方向,花也落了雪也落了那凌乱无依的梦也落了,在这无风无雨无晴无明的早晨,听不到朝霞里的短笛也看不到那个小小的放牛的孩子。
月夜枣花坠落的声音永远在召唤,呼唤谁阑珊无梦的那个惊愕的夜晚。
四
白茫茫大地,雪月无语,一个除夕之夜,爷爷带我来到了坟地。
四处是热闹的鞭炮声,乡亲们都忙活着吃年夜饭了,外面的雪慢慢飘洒飞舞在小村的夜空,滋养着冬眠的土地。母亲姑姑婶婶在包着饺子,弟弟们在院子里有滋有味地玩着自己的游戏,我们老家的风俗是要在年三十去祖坟上祭祖的,作为家里的长子长孙,爷爷便让我带上大大的鞭炮,踏着白白亮亮的雪,走出了小村,过了一片场地,去給老爷爷老奶奶磕头了。
我学着爷爷的样子在祭拜过后,抓了几把雪,团成一个雪蛋玩了起来,爷爷打扑打扑我身上的雪,说:“光,把那几个炮仗点着。”
那几个炮仗可不是一般的炮仗,是在县城上班的二叔不知从哪里买的特大号的炮仗,当时的感觉真是一个巨型武器了,比红红的蜡烛还要粗很多,外面包着鲜艳的“大地红”的纸,有钢笔那么长短。我把那几个大家伙一一打发了,在小小的村外,真有地动山摇的感觉,把雪炸飞了一大片,亮亮的雪,映照着爷爷慈祥而心满意足的淡淡的微笑。我拿着大雪蛋,一窜一蹦地跟着爷爷回家了。
还有一次,也是快过年了,也是白茫茫大雪一片。
大雪好几天了,还有四天就要过年了。
我和弟弟在玩炮仗,我比弟弟大三岁,心眼比较多,我有一个很神奇的想法,指挥弟弟把几挂大雷子(小时候那种白色很粗的那种炮仗),把里面的药面全破出来,我把药面放进一个玻璃瓶里,到村西的雪地里进行我伟大的实验。
地里的雪很厚很厚,好几年没这么大的雪了。我让弟弟躲得远远,我准备把我的创造点着它,看看这么多药面能把雪炸成什么样。我的这个灵感来自于村里的小伙伴,那就是有名的炸牛屎,调皮捣蛋的钢蛋把一个很大的鞭炮插在牛屎上,把它点着,结果可想而知,那钢蛋真成了个屎孩子。
我按照钢蛋的创意,来炸他个雪花四贱。可不知什么原因,我点了好几次,都没成功,最后只好悻悻地和弟弟回家了。
家里来客人了,和爹一块干民办教师的马大爷来了。爷爷也在家。我一阵窃喜,家里来客了,娘肯定会做很多好吃的,我正做着美梦呢,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笑意。突然,家里炸了雷!平时脾气就不大好的爹,雾里雾罩五雷轰顶地把我剋了个天旋地转。
家里还有客人呢,爹怎么这么不讲究,平时总是宠着护着我的爷爷今天没说一句话。
爹说:你个混账王八羔子,你知道把那瓶炮仗药点着什么后果吗?
我这才大约知道了爹发疯的大概原因。心里恨恨地骂到,她娘了个O里,是哪个狗肏里烂舌头的告状了,肯定是那个嘴贱好事的胡寡妇告的状,刚才,我和弟弟出村去村西地里的时候,缈见胡寡妇一扭一捏地从村南头走来。回头和弟弟爬她家的篱笆门,把她家鸡窝的鸡蛋都給她弄出来摔烂。我就这样狠狠地想着,竟也没大听清爹到底惊天动地地吼了些什么。
过不多时,爹不疯了,爷爷把我拉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小婊子弟儿,幸亏没咋,要是炸了,这个年还过素静了啊!小婊子弟儿,快去洗把脸,吃角子(水饺在老家那里叫角子)。
隔了一天,雪又飞扬扬地下了两天,到过年的时候,天放晴了。
五
爷爷没上过学,也认识不少字。
我喜欢老家过年时家家户户欢欢喜喜贴春联的样子,喜欢月光下几个大爷大娘讲小鬼小巫的故事,我喜欢夜里跑好几里地这村那村抢位置看电影的那种欢喜和刺激,喜欢那种扯着嗓子又说又唱悲悲戚戚老家叫做“瞎腔”的东西.....以致后来慢慢爱上有杀伤力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民间艺术......
在夏季的阴凉儿下看书,看老人摇着把破蒲扇,哄小孩玩耍,听几个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着她七大姑八大姨,书没读几行,也这样愉快地渡过了一个个慵懒的午后。
爱听《岳飞传》《杨家将》的爷爷,是真真正正的贫农,没打过日本鬼子,但帮八路军抬过担架送过粮食,这是我们那个偏僻的鲁西南大平原的小村庄能与国家与历史联系起来的地方。记得小时候我们村只有不到一百户人家,不怕大家笑话,上初中以前这个不出挑的“闷葫芦”都没见过山长什么样子。
进腊月了,是村里一年最清闲也是最幸福的日子。我和未婚妻要结婚了,邻里乡亲的都张罗着办喜事,让会算卦的蔫叔给算了一下,蔫叔说腊月十六是个好日子,风水八字都比较平顺吉利,于是就按蔫叔的说法,定下腊月十六办喜事,爹,娘,和爷爷商量着怎么办得热热闹闹,爷爷说:“不行就包场电影吧,让大伙一块乐呵乐呵。”
大家一致同意了爷爷的意见。
婚礼那天,大家吃完喜宴,都到村头抢座位看电影了。
村里钢蛋他奶奶有点聋,问钢蛋今天站平家办喜事,包的什么电影啊,你快去给我占个地方,钢蛋在村里扯着嗓子,大声地朝他奶奶喊:人—欢—马—叫—
马上要过年了,好日就要开始了。我长大了,成家立业了,可以好好地照顾爷爷,让他享几年福了。
可是,大年初二,爷爷不行了,得脑血栓,不认识家里人了,我看着爷爷,竟没一点眼泪,就这样看着爷爷,握着爷爷的手,爷爷的嘴似乎微微动了下,过一会,声音极微小极微小地说,小得几乎听不见,我耳朵贴在爷爷的嘴上,听爷爷慢慢发出几个字:小来,咱考一类……
我知道,爷爷是想让我考一类的重点大学,原来爷爷就对爹说,把屋后那几颗大树卖了,让孩子们上学。现在,爷爷已几乎没有意识了,他不知道我已好几年不上学了。
正月初十下午,爷爷走了。
六
一切美好,一切事物都有始终,鲜花,阳光,荒原,坟墓,一切自由开放,一切各得其所,默默地成熟,璀璨,落下,结束,留下空空的辽远和寂静,黑暗的夜,或梦一样的悠闲,如流星一样地绚烂,闪亮,消失,沉寂。
清明时节,寂静的春天,我又想起了小时候,下着大雨爷爷背着我从场里往家赶的情景,一滑一滑的,我提留着爷爷的鞋。爷爷扶着犁,驾喔驾喔赶着牛耕地的情形再也没有了,生产队看场和大伙一块围着火堆烤火,那旺旺的火依然熊熊地燃烧在我的童年,背起一大麻袋粮食去粮所交公粮的身影,在落雪的暗夜里依然生动清晰,带我们弟兄三跑好几里地走过一片片麦地,去外村的小河边洗澡像在昨日,河边的草青青,碎金的阳光在河上荡漾,想说些什么事,或者往日的欢声笑语,无处说起,只在时不时的间隙,我又想起了爷爷慈祥的笑意。
大年夜里,灯火通明的大年的夜里爷爷没有了记忆,谁也不认识了,还牵挂着把那个苹果留给他的孙子,还嘱托把家后的大树卖掉供孙子孙女上学,爷爷在一个平常的下午,静静地走了,留下一个个时常回忆的日子和忽而模糊忽而清晰的笑语。
一次梦里,我梦见爷爷去了山里,梦里站平想,爷爷也许没有死,他是去了山里,在誰家喝水,歇息。
醒来,茫茫的雪茫茫的夜,爷爷去游玩的山,那样清晰,泪落无语 。不知在哪个梦里,能与爷爷相遇,爷爷是否还认识这个孙子。
爷爷走了,我想念我的爷爷。窗外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2020.4.3风生 岱下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