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湄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秦湄毳
走在大街上，一样的马路，一样的行人，一样的街景熟悉得教我心惊。想那时，也是这么骑车去学校——是去上学，而今是去教书了。
学校门口，又一次被执勤的学生堵住问，“你是哪个班的？”我无奈而又懊丧，低下了眼睛道，“我是老师。”
“我是老师”？我是老师么？！自从爸爸去世后，我自己也一败涂地，似乎不想着再站起来。深夜睡不着总还在想，既然生命短暂，人生在世，就更应该做些什么，为自己，也为别人。命运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了命运，那就该抖起精神，把这“为人师表”的殊遇与殊荣一并担负起。渐渐地又有一种新的生命力和责任感攫住了我的心，我又感到一种神圣的沉重——为着自己所从事的这“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
于是，敛起“阴雨如晦”的心情和表情，把际遇的“怪味豆”也塞进衣兜，我给我的学生亮丽的笑脸。挤出的“神采飞扬”开始点染每天的课堂，滴滴的真情流露，得到学生最深最诚的爱的回报。
不当回事的慢车赛，学生倒煞有介事地为我跑前跑后;偶尔把懈怠不堪的长发变一下，他们会瞪直了眼睛喊“好看！”早自习没有到，有学生会悄悄问“老师，你是不是病了？”手指缠的胶布，招惹更多孩子的目光“老师，你手咋啦？”下午有一小堆的创可贴放在桌上等你贴;端午节他们送小香囊香到我心里……我为我的学生们所深深感动。
这些可爱的小人芽儿！哪怕天空中下着刀子，也要给他们明媚的心、灿烂的笑，还有山菊花的清逸。我深深爱上这群纯而又纯的孩子，爱上这份神圣的沉甸甸的工作。
重新走在街上，我又有了“世界真美”“生活真好”的感觉。
初为人师，我得到的比付出的多！是我的学生唤回我对生活的热爱和勇气，是“为人师表”的职责重新使我找到青春的意义和生命的真谛。
花儿朵朵是我的学生们，我一直这么以为。
春风里，我看他们蝶儿般的身影勃勃地成长，心里平添无数清亮的欢乐。
我喜欢听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喜欢目光游弋在他们中央，搜索一缕缕稚嫩又真实的忧欢之波，轻轻揿动他们的心之钮，让快乐如白云朵朵舒卷在每一片童稚的心空里。这是一群还不明事的孩子，却是人类最美丽圣洁所在。呈现在我眼前的每一颗灵魂飘着香，鲜鲜地淌着真滴着纯。我蓦然发现世界能够永远这么美好的真谛，懂得了人类千变万化太阳可以日日鲜红的奥秘。花儿一般香花儿一般美的心灵是人类整个历史的底色呵。
谁想明天的历史花一样美好，那么请慎重一些，不要伤残也不要污染了这些个书写未来的小儿的心吧。呵护孩子的童年，保护每一颗心灵的花容不凋残，世界的容颜将是一朵花。
花儿朵朵是我的学生们，是他们嫩的脸纯的心香的魂。花儿朵朵更是阳光下史册里许多真许多善无数的美。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我想测量起来肯定很可怜！我更琢磨不清人类长途跋涉了几多山水，可我怎么也该料想得到其中何其凶险艰难，使我感觉自己渺小如尘似埃！然而，无论如何我当知道日月星辰的容颜之所以恒久不变，就是因为花儿的容颜一直是人类灵魂的容颜。
我期望学生们要心清如水赤子情怀，并不回避红尘滚滚里有烟灰缭绕兽影徘徊，永葆自我不容易。在给孩子们的留言中我写过：有一天，或许你会感到有点累有点泪，无语诉说的时候，别忘了老师正燃着一支蜡烛等你来……
其实，无论何时学生感到冷，作为老师所能给予的也仅仅是一缕烛光的温热。但是，在漆黑的港湾里，也许这如豆的光明会使孩子们永不迷航呢。
世界难免纷争，人间存在黑白，今日我眼里花儿样的孩子，在走过千里万里路后，也许有张老榕树的脸，但灵魂依然要是朵花。我一直这样期待着。
开学了，又要接新生，早早地跑去买来一包香浓的阿尔卑斯香浓牛奶糖。
九月一号的清脆铃声响起，我的又一个第一节语文课开始了，迈上讲台，郑重开始我自称为“磨刀课”的第一堂课。无非是和新生认识一下，也让他们认识一下我，和我赖以“维生”的语文和语文课，来一个“轻轻地告诉你”，告诉你语文是什么，怎么学，或言之，我就是个教唆员，教唆我的学生们爱上“口语”语，爱上“书面”文，我还是个引诱师，引诱他们踏上语文的方舟或称贼船。所有句中的贬义词都是一个曾被叫作“大嘴怪”的可爱小男生口授，另一个被叫作“甲骨文”的淘气小男生手书过的班级大字报中，使用过的“抨击”语。
可是，他们戏谑的抨击却给我一种更新的劲头，让我重复我的“伎俩”。
每每接新生，我说完叶圣陶先生关于“语文”的定义之后，还是忍也忍不住地，口吐莲花地给他们转述下面一段话，“语文是炫目的先秦繁星，是皎洁的汉宫秋月;是珠落玉盘的琵琶，是高山流水的琴瑟;是‘推‘敲不定的月下门，是但求一字的数茎须;是庄子的逍遥云游，是孔子的颠沛流离;是魏王的老骥之志，是诸葛的锦囊妙计;是君子好逑的《诗经》，是魂兮歸来的《楚辞》;是执过羊鞭的《兵法》，是受过宫刑的《史记》;是李太白的杯中酒，是曹雪芹的梦中泪;是千古绝唱的诗词曲赋，是功垂青史的《四库全书》……”
我还会“口吐枣花”地给学生们说，语文也是《天工开物》，是勾股定理，是圆周率π……因为它可以推理，可以记录，可以求证，可以传承;语文还是你的绅士风度，你的回眸一笑，你的一抬手，一张口，一点头，一举足……的确，语文可以为你的生命着装，为你的灵魂上彩，它是你人格的风、雅、颂，生活的赋、比、兴;语文，对你来说，也可以什么都不是，但转弯抹角都离不了它，每一寸生存的肌肤都有它，每一缕活着的气息都含了它，每一刻行进的步伐都要踏住它……它是一盏灯，你可以没有它，它也耀着你，但你只能在它的背影里，有了它，生命亮着，心才亮着！
语文啊语文，它在你的生活里，生活本是“大语文”，所以有“处处留心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所以有“文学就是人学”，“文学就是生活”，这样的说法渗透真理的大街和小巷，穿梭在哲人密密聚首着的大街和小巷，只沾了一点点语文之熏香的我，年年等在安静的三尺讲台，等着你走来，只为轻轻地牵了你的手，悄悄告诉你语文的芬芳，语文課的甜蜜，带你来品尝！
然后，我会煞有介事，郑重地说，闭了你的眼睛，我给你发授学习语文的妙方。
安静的教室里，几十张屏息的小脸，憧憬地猜想，我迈着风的步伐，迅即，66双小手里，各有了一座“阿而卑斯”，打开它，里面有宝藏。学生们欣喜不已，惊奇地发现语文课的尽头竟然是一粒牛奶糖，纷纷剥开，放进口里，“什么滋味？”“甜！”“香！”“又香又甜！”香香甜甜是兴趣，兴趣如糖粒，是灵丹是妙药，是学习语文的兴奋剂，跟我来，吞下它，把它融入血脉，嵌进生活，语文之道得矣，大成可期！
记住吧，孩子们，这就是语文课的滋味，正是语文的滋味——甜甜蜜蜜！喜欢它，和它做朋友！
语文可以幽心境，静灵魂，丰饶岁月，富足时光，平和神情，安详心态，让你的身影“腹有诗书气自华”，让你的日子有静有动，动是歌静是诗，让你的生活张弛有致，张弛皆是华章典篇，让你人生的风景素华叠嶂，叠嶂里尽显大象无形，让你生命的境界深水静流，静流间奏响大音稀声……
语文之学，博大精深永无止境，语文之法，听说读写思悟，多听多说多读多写多思多悟，要遵要听要尝试，你就能登上语文的阿而卑斯山脉，甜蜜在口，收获在心，博大荡眼眉，精深漾魂魄，涤人生行程洒一路繁华，浥生活天空流溢缤纷霞彩。
我还想说，有一天，你会哲思霜满地，志趣满山岗，漫山遍野的红叶，悄悄回忆时，你的甜蜜也多，甜蜜的回忆里，我得意地笑！——可我突然不说了，因为我看到，一群孩子，甜蜜得，仿佛灵魂要出窍。我止住了口，看——看那些开出了窍的灵魂，如一只只小蜜蜂，趴在语文的山巅，陶醉地吮吸，吮吸天地间人类的百花。
我备好一粒糖，等你来……
窗外，下着雪花。
课前学生在齐声欢唱《童年》：“盼望着……有张成熟与长大的脸……”歌声里，我恍然发现童年的自己离现在很近，它分明就是眼前的学生。“老师的粉笔吱吱嘎嘎写个不停……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黑黑的小胖唱着这些词在冲我做鬼脸。是呵，多少次，幼时我们的课堂上，老师的粉笔不也是格外刺耳格外多余吗，我们的心不也是急切地渴盼那秋千上蝴蝶不要飞啊不要走，等着我下课呵，我陪你玩……我记得弟弟在回忆童年时曾经说道“重过童年，我会在外面打皮牛，打一天不回家！”
上课了，讲析《从宜宾到重庆》，“重庆这个城市本文讲了几个特点？”我提问认真谛听的孩子们，已经发现靠窗玻璃的“小黄袄”正把小小的脑袋扭向窗外，顺着他的视线，我看见白雪覆盖的操场一派圣明！“……重要港口，山城，雾城。”课代表在总结她的答案，“对，对！”不少学生在点着头。
结束了新课，我没有马上留作业。“xx，请告诉同学们你看到了什么？”小黄袄怕怕的，忙说：“老师，我注意听讲，我……”同学们笑了。我说：“真的不批评你，给大家说说吧？”小黄袄慢慢站起来，狡黠地眨眨眼，“老师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我想快点下去，看看我的脚印——刻在双杠下的，还有没有？”我一激灵来了雅兴，“今天的作业，陪xx下去看看脚印还有没有，写出日记！”其实，我还想说，“也帮老师看看，老师的童年是不是还在雪下面盖着呢！”学生的欢颜伴着下课铃声飞向操场，一如以前我放他们去观雾去看云彩朵朵的秋日碧空一样兴奋不已。
随着学生，我的思念犹如一只美丽的小狐，从心灵深处溜出，行进在白雪茫茫的校园，捡拾童年的笑语欢声和生命之初最真纯的容颜，最灿烂的遐思，最晶莹的憧憬……
我记得雪下的操场上有我第一句诗，第一行泪水，有我燃过的第一堆篝火，放飞的第一个期盼，还有学着闰土撒下谷米招来的一只只小麻雀，以及阳光下春风里飞扬的马尾辫蹦跳的蝴蝶花……那时的目光清亮，那时的脚步稚嫩，那时的心灵谛听花开的声音犹如柔腻腻的月光叩响第一缕思念的芳香……
童年的美丽是我们生命天地之初的白雪，纯洁无瑕，无拘无束！人生路上，累和无奈的时候，我们就会想起它，用它擦拭心灵，胸中常驻芳华！
白雪覆盖着我的童年，覆盖着每个少年人的梦，每个成年人的想。白雪下的童心是真善美凝结的生命琥珀，它馨香，它璀璨，它柔韧而执着地绽放光芒在每一个风浪险急的人生港口。
我让学生沉重的书包里塞进一双小脚印，一朵秋天的云，一株浓雾里挺拔的校园松，只为有一天，或许他们可以沿着它轻轻走回冰清玉洁的心灵童年。
冰心老人携了她那盏弯弯山道上的小橘灯远逝了，身后却闪耀了朦胧的橘光无数。淡淡的橘光从我的老师的眼眸里走来，驻进我童年时的心空，而今，我又把它一盏盏挑入我的学生的视野，留存在他们清澈见底的记忆源头，记忆的路有多长，这镇定勇敢乐观的橘光就亮多远。
每次讲析《小橘灯》，不同的孩子都有相同的欣喜。他们经心记生字，认真读课文，很投入地随我分析小姑娘的形象，遥想那年月，稚嫩的目光那么情愿那么自觉——把这缕“照不了多远”的“朦胧的橘光”揣进心窝。每当此时望着他们小芽芽般葱茏的身影，我会无言，忍不住叮咛一句：啥时候都别忘了这橘光呵！因为我想到了人生的风雨，想到了孩子们要走好长的路。
授课之后，学生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制作小橘灯啦！在日记里我清楚地了解到谁回家就向爸爸要了两元钱出去买橘子，谁想尽办法才把小橘碗穿起来的，还有谁扯了截妈妈的毛线挑着灯不当心烛火将美丽的灯烧成“三脚猫”……清晨，我惊喜地看到学生把做好的小橘灯整齐地摆满讲桌，风铃一样挂遍教室的窗台，一桌子的心灵手巧一屋子的晶莹童心，我为孩子们的可爱心惊！美丽的小人芽美丽的小橘灯，我感到自豪感到满足，为我所从事的工作——点亮小橘灯的工作。
燃尽青春点亮孩子们的心，这是青春之初我为自己立的盟语。“位卑未敢忘忧国”是大学毕业定位教育时我的力量之源。穿梭在操场上孩子们做广播操的队伍里，我仿佛行走在阳光下青翠的小竹林间，分明地听见他们的拔节声呢！看到黄昏时学生挑起橘灯的小模样，我由衷地说，孩子，你像小天使！我也会说，你们是一群不听话的小天使呵，快把橘灯收起来写作业！在我这赞美和责备声音里，学生们快乐地前行着。
我醉心于橘灯点燃的美丽和孩子灵魂工作的神圣。有学生问，老师我们能亲亲你吗？我不禁笑了，给小精灵说，在老师微笑的时候，老师的心已经被你们亲过了。
我深爱着我的学生们，祈望他们一生都是坦途一生都如意，可我又清醒地知道哪个人生都有风沙弥漫的时刻，在他们的留言册上我写道：“有一天，你或许会感到有些累有些泪，什么都不想说的时候，别忘了老师正燃了你做的小橘灯，等你……”为师的力量微弱，能给予学生的极有限，我只能这样备下一个“紧急出口”以待他日无处可去的孩子的心吧。
我的学生们呵，多漆黑的暗夜都要让心记住，你小的时候做过一盏多么美丽的小橘灯啊！
天空飘着雪花，和雪花一同落在我手中的还有朵朵芬芳的蜡梅花——是几个学生随信寄来的，我不禁带着微笑想起那群学生……
秋风扫净落叶的时候，学校临时安排我接管初三的一个“差班”。
接班前就耳闻他们如何“有理有据”地给校长写信状告老师“违犯教师法”“侵犯未成年人的合法权益”;也听说他们在数学课上“导演”讲课的老师跳进准备好的水桶，鞋袜淋漓……
一进教室，我就看见靠门的小书桌边缘刻着一个“恨”字——而且右边多了一点，我知道这是一群“恨错了”的孩子。我笑了，我微笑着说，“孩子们，我有一个难题，请帮助我解决。”他们停住了嚷嚷，睁大眼睛望着我，眼神很丰富：有吃惊，有冷漠，有怀疑，有猜测……这么多样的眼神一齐注视我，我也有些慌神，不由歪了一下身子，我掩饰地清着嗓子说，“我做教师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我的咽炎愈来愈严重了。我今年30岁了，可我的声带却未老先衰，恐怕有300岁的年纪了。”听到这里他们中不少人笑了，有情不自禁笑，也有故意大声呵呵的，但我发现他们的表情里没有恶意。我放心地微笑了……
接下来的情形可想而知，他们卖力地献计献策，一一道来，我一一点头说“试过了”。最后，他们有些泄气，有的已开始“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我想我得实施我的“底牌”方案了，否则这只能是一页疲软无效的“情感搭讪”。突然，我听见大胖说，“我知道一个方法，就是用蜡梅花拌蜂蜜……”这就是我要等的那个孩子，他终于发话了，我早知道他是这个班的“七寸”。我说，“是吗？这个办法倒还没试过……”
窗外，飘着雪花，我和大胖这些孩子的对话也像雪花一样落进彼此心里。显然，他们开始配合我“帮助”我了。
其实，我只需要他们的配合，并不指望他们的“药方”。事实上，他们在卖力地“帮助”我，也许是放弃了上网和打架的时间，他们穿越小城去为我寻找新鲜的蜡梅花……
有一天，他们的“小神探”跑来给我说，“老师，大胖领着我们找了好几天，找到一片蜡梅树林，我们摘了一些在家晾着呢，等干了给你拿来。”我呆了，始料未及地想他们可别“毁林”啊。
我悄悄叫来大胖，谨慎地想着措辞，不想大胖挺“诡”，一听就明白了，大声大气地说，“老师，那是一片没人管的废林子，正改建，快挖没了，再晚了就摘不到了。”我将信将疑拔通报社朋友的电话，他索性带我去实地考察，果然大胖的话属实。这是一片荒园，就“藏匿”在学校附近，很像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本真的自然景色让我很动心，思忖着：哪天带学生来游一回。
一个漫天飞雪的周末，我不经意地发现门口小书桌上的错字“恨”被抹平了，旁边画了一颗心，里面刻进一个“爱”字，我激动了，在班里宣布，“放学后踏雪访梅去！”大胖喊，“我带路给老师摘蜡梅花去！”
雪花、梅花、孩子们的笑脸、欢声，浩浩荡荡地欢腾着那片荒地，缕缕的芳香缠绕着我的眼耳鼻喉，我快乐着孩子们的快乐。那一刻，我真实地感到这群孩子就是一朵朵美丽的蜡梅花——你闻不到他们的芳香，是因为你还没有走进他们的心里……
花香太浓了，弥漫在眼里，我有些禁不住想落泪了，哦，这芬芳的花儿芬芳的孩子！
今冬，又飘雪了，看着手中他们寄来的小小蜡梅花，我分明闻到他们心灵里散发的香，我想说，此刻，我陶醉。
石榴花开了，一册书讲授完了。赏析过附录的十首古诗，望着学生们石榴花一样热切的眼睛，我有些意犹未尽，拈起白白的粉笔，在黑板上写道：“附录的十首诗，你最喜欢其中的哪一首，哪一句，哪个词，哪个字？请以此为题目或为话题写一篇600字的文章。”
孩子们开始喳喳，又新奇又惊讶的样子，有张小脸高仰着，“老师，不会定题目？”我于是举例，“比如《云从窗里出》《云》《窗》《落花时节》《落花》《花》……”这分别是吴均的《山中杂诗》和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中的字句，然后，我又说，“也可以学学赵师秀，以他的《约客》为题目，写一篇现代少年版的《约客》……”“也跟他一样，约客不来，闲敲棋子吗？”“可惜没有灯花可落，只能是落灯泡了，哈哈！”孩子们议论着，大声地笑。前排的小胖一机灵，“有了，老师，我写《约》，写你跟我们的约定！”
我一下子想起，中考他们考了个倒数第一，“咱们一起卧薪尝胆，若是期末还是倒数第一，我就不教你们了，在家‘歇菜！”他们立时急了，“啊——不！！！”“‘不也不行。”我瞪着眼，一脸嗔怒。“快别说了，赶紧学吧！”课代表喝令道。
作文写好了，本子交上来，我看到他们写得异彩纷呈，只有一个题目相同，就是有几个都是写《约》，“老师，你说的不会是真的吧，你是为了刺激我们努力学习，是吧？”“老师，我很努力啊，你不能‘倒洗脚水连孩子也倒掉，這是鲁迅先生的话，你也不考虑他的意见吗？”“老师，我、莹、灿、晗、达、璠，我们是你的作文天使，也不要我们了吗？”……
其实吧，这个班的孩子们很聪明，理解力强，思维也很活跃，就是纪律性差，又懒于记忆，考查背默识记的题丢分严重，中考跌入“滑铁卢”。我不看重分数和排名，但他们疏于较真，也不屑认真的学习态度令我担忧，所以我便出此“狂言”，压他们一压。
一压果然奏效，附录的十首诗，没费一点口舌，就齐刷刷地全都背会默好了。
我在他们的作文写评语中斩钉截铁地写，“跟你们的约定是认真的。”
有一天，课代表也忐忑不安地问我，“老师，真的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我爽然答道，“没见人家美国总统还引咎辞职嘛！”“可总得有倒数第一啊！万一……”课代表无奈地欲言又止。我却笑着不睬。
石榴花落下，石榴小小地挂在枝头的时候，期末成绩出来了，他们居然以0.01分之差，仍然输在原地。我傻兮兮地连看十遍都不信这是真的。我不能爽约！可我怎么守约？！
石榴树在我眼前一片红一片绿，大片大片地晕进我眼里，我的脑子也晕得红红绿绿。我伏在办公桌上，双肩都失去了支撑力。
突然我的右肩被轻轻拍一下，扭脸，是教务主任，旁边站着我的课代表。一沓红红绿绿的纸汇在我的脸前，是孩子们的“退学申请”，“由于学习不力，逼得语文教师辞教，现恳请退学。”清一色的语句，我惊疑地看着课代表。“你不是说要是还倒数第一就不教我们吗？”“我还没开始不教呢！”“那你说是真的！”“我有这么小气吗，就差0.01分！”“那你还教我们！”课代表诡秘地笑着跳起来，冲出去，然后回来冲教务主任鞠躬，又冲我弯弯腰。
教务主任呵呵笑起来，给我说《大教学论》里的一句话，“请不要立刻感到灰心，因为在一切事情上面，种子先得撒下，然后才能逐渐生长。”
我也轻松地笑起来，因为有了台阶可以不用守约。同时想起校园里的老园丁也告诉过我，小石榴树苗得成长三年，才能结下大石榴。
石榴花开红艳艳，我期待石榴红。
渐渐地，这个学校的孩子们都知道了，“这个老师眼神不好，轮到她监考要注意点！”
每当走进考场，我分发试卷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大家看到了，我是一个眼神不好的人！”示意学生看我的近视镜。
接着说，“我眼神不好吧，心神也不好，谁要是做了模糊动作，我记下来，还不告诉你！也许会出现冤假错案;出现冤假错案吧，你找我，过后我又不认账。”顿一下，再说，“所以，请同学们避免模糊行为，避免咱俩都犯错误。”
为师的说得很诚恳，学生们听得目瞪口呆。打算作“文抄公”的，打算作“长颈鹿”的，只好都收了心，重新打算，暗自想，“倒霉，遇到个不讲理的。”
考场秩序绝对地好，我这笨老师屡试不爽，也就每每如此，发布考前“演说”。
久之，不消她自报家门，拿了试卷，走向考场，远远就听见通风报信的说，“喂，注意了，那个眼神不好的——来了！”要么说，“心神也不好的老师啊，是她，来了！”
于是，考场一片肃静，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答题，师生相安无事得很！
几年下来，在一个教师节，我居然在传达室看到一个信封，师傅说扔置很久了，没人拿走，上面收信人写的是，“眼神不好的那个监考老师收”，呵呵呵的我，窃笑，拈起来拆开，只能是写给俺的了。
果然，里面是贺卡，写着，“我们曾经是三个心里生贼的学生，感谢您的眼神不好，心神也很糟——感谢您，吓跑了我们心里的贼，人生的考试中，我们再不左顾右盼。”下面画了三颗大大的心，心的空处，写了三个“贼”。我大笑，快乐地笑，原来是三个长着贼心的。
一抖，信封里又骨碌出两个小球球，捡拾起来，微一用力，手指触得小球直叫，“我是贼胆，我是贼胆！”再一用力，小球竟然张开了，里面是两张小纸条，“您的眼神很好！”“您的心神更好！”
不再笑了，沉静地站着，我的心里盛满思索和感动。
再次走进考场去监考，我更加认真和郑重地说，“大家注意了，我是一个眼神不好的人……”
雪花里飘来了孩子们的惦念——
这个眼神不好的人啊，管得住每一颗小小的，那贼心，那贼胆，多么美妙！
教了三年的一群孩子要毕业了。人到中年的我，对他们格外留恋。
想是，我已没有大把的时光去浪费，大片的青春可挥霍，所以，此刻，我留恋。
最后一次辅导，我迟迟没有抢到机会上讲台，不是抢不到，可能是并不想抢先。我第一个去的，却最后一个辅导。
终于进教室了。我说，我其实多么不想进来——因为讲完这一回，我就再没机会给你们上课了。孩子们睁大眼睛望我，对着我拍照，录音。
考场上的内容，我都在平时讲过，此刻，我不可能再扯着卷子拼命讲，这不是我的风格，也不是我的做派。
我说，我是给大家相别来了。
教了三年，吵过的，还没来得及吵的，夸过的，还没来得及夸的，这会儿都不再吵，也不再夸了。
孩子们有无限的时间和未来，三年于他们也许不算什么，但于我，是越来越宝贝的一个又一个“三年”时光——人生也许过半，青春的尾巴也快要抓不住，三年，对我来说，越来越知道珍爱。
所以，我说，我珍惜，珍惜和你们的缘。
想你们刚入校时，清亮的童音，少儿的身影。如今，多数已变声，人人都长得高高的，抽枝条一般，一闪眼，抽高了，长大了，个个有了青春的气息、青年的模样。
座位上的许多人，都被我批评过，也被我表扬过。三年的缘分宛如一朵花儿，从结蒂，打苞，到绽放——而此刻，将要凋零。时光的缘如在我手上的一朵花，这节课结束，瓣瓣凋落，再也捡拾不起，芬芳在心上永留存——这一份三年与共的情。我知道，今后的人生路上，你们还会开花——更大，更艳，更美的花，更好地怒放——而这些，我不再看得到，但我知道，你们芳香着。想到这点我就会微笑了。
从此天涯，有的孩子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学业的忙碌，生活的烦琐，你们会跟我一样，想念我的老师们，却未必都回去看望，心上有，就行了。
有的人会成功，有的人会平凡，但是记住，要拥有一颗快乐安详的心;生活不会一帆风顺，但是记住，人生是长跑，莫为一时的失意停滞不前。
说完之后，我微笑地看孩子们，坐在教室里，迟迟不离开。有的还我书来，有的拿了签名册来，还有的说，老师，我们会回来看您的……有一双双眼睛静静看我，闪一下，闪一下，清清亮，我也回看，悄悄地，看过去，看着她，他，他们……
我笑了，离开，刚到办公室，就有信息追過来：老师，我是谁谁谁，您存着我的手机号好吗……老师，我想跟您合影，几年之后，几十年之后，我还回来跟您合影……
我的眼睛湿了。
校园里开告别仪式的时候，我没有去，让那一层楼一层楼里的学弟学妹们送他们吧，让校园里的楼梯板凳，还有他们打扫过多少遍的卫生区——送他们吧。
我是一个多情的人，我也是一个眼窝浅的人——此刻，我还是做一回无情的人吧。
眼睛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强坐在电脑前敲打，听着空气里音乐弥漫和浩荡的欢送声，思绪一浪一浪的，想起对他们中的谁骂得太狠了，想起对他们中的谁训斥得还嫌不够，想起……想起，他们——小小的人芽，长成青年，步入社会，他们中的这个或那个，从今往后的日子里岁月中，会经历难哎的磨难，会咬紧牙关忍受痛楚，想起他们以后会欢笑满怀，也会流泪满脸……我的心，甜一下，酸一下，乐一下，疼一下……
午饭还没做好，我的QQ发来留言：老师，找不到您啊，看不到您，您怎么不来，我的心汪洋一片……有人说，哭惨了……有人说，真就毕业了吗……我担心他们影响考试，他们说，冷静下来，我们更有力量……
亲爱的孩子，请按时长大——如果我的牵念，让你迈不开脚步，那么，请你忘掉我，大步朝前走！
缘是一朵花儿，飞散的一刻，凝聚成情意的琥珀，恒久远，于岁月的河。亲爱的孩子，你是我今夏的琥珀！
生命长河里，我们相伴过，岁月飘香的花树下，多么有幸，你的身影青葱，留我心上一抹香……
《美文》2018年12期
2019年４期《散文（海外版）》选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