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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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建昌，天高云淡；孙水之上，雾漫如纱。
如果不是远远飘来的晨钟暮鼓，谁也不会相信，在这半山密林里，竟然还藏着一座古刹。
古刹名曰飞山寺，修建年代不详。相传数百年前，一个从中原来此的大和尚，在此布施修行，四方香客纷沓而至，飞山寺盛极一时。飞山寺前古树参天，崖下数里桑树成荫。与飞山寺相邻不远的平地，是此地百姓的世居村落——坝上。故事正发生在这里。
一
太阳初升，落第秀才范良玉准时推开自家的寒门，迎接坝上识字读书的乡童。这个时候，他总会驻足，静听从崖下隐约飘来的歌声。唱歌的人名叫紫霞，是飞山寺崖下的采桑女，常年为地主采桑养蚕。
紫霞与范良玉一样，父母早逝，孤苦无依。范良玉倾慕紫霞的善良和纯洁，紫霞仰慕范良玉的学问和人品。二人苦命相连，日久生情。
可紫霞的纯洁和美丽，早就招来地主刘寿财的觊觎。刘寿财主意已定，他要以他天生智障的傻儿子刘金宝的名义，娶紫霞进门。
夜深人静，皓月当空。紫霞依偎着范良玉，沐浴在柔情的月色里。范良玉对紫霞说起他最近去飞山寺，听见大和尚念叨什么“三生缘分……一朝劫数”的话。紫霞奇怪：“我最近去飞山寺，好像也听见大和尚念叨这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范良玉一声叹息，他深信那远道而来的和尚一定不是凡人，内心隐隐感到不安。
二
天还未亮，范良玉就被粗暴的破门声惊醒。几个泼皮闯进来，个个凶神恶煞，直奔范良玉而来，一阵粗鲁地拳打脚踢后迅速逃窜而去。
紫霞准备出门，却发觉门被上了锁。有人在外边叫嚣：“小丫头，你就乖乖地给我呆好了，刘大爷会管你的好吃好喝。”然后，就是一阵阵令人恶心的讥笑。
一连几天，再没人看见过范良玉和紫霞的身影。几个识字的学生已经转到了坝上新开的学堂读书识字。新学堂门口，立起了表功刘寿财捐资办学的大石碑。
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人悄悄地往范良玉的破门内送进一碗稀粥。而被锁在屋内的紫霞，早已没有了呼喊和哭泣的力气。
只有一件事情，人们觉得非常奇怪。很少出寺门的飞山寺大和尚，最近老是来坝上化缘。口中反复念着那几句神叨叨的话：白马欲来还不来，桂花将开还未开。三生缘分深还浅，一朝劫数渡佛缘。
没几天，坝上又发生了一桩怪事，善良的伍哥忽然失踪了好几天，回来后竟变成了哑巴。坝上顿时笼罩在恐慌之中，太阳还未落山，人们就早早地闭门不出了。
三
秋雨绵绵，一连几天下个不停。雨声淅淅沥沥，坝上冷冷清清。
这一夜，刘寿财破开了紫霞的房门。是夜，几个泼皮再次摸进了范良玉的家，极度虚弱的范良玉被打到口吐鲜血，命悬一线。
一夜之间，坝上少了一个秀才，多了一个疯子，死了一个傻子。
人们最先发现的是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在范良玉的屋前来回疯跑，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人们认出了这个疯女人，有人四处张望后，叹息地摇了摇头。有人想起进屋去看看那个可怜的穷秀才，然而，进屋后只发现地上一滩血迹，人却不见踪影。
“哈哈哈……三生缘……渡佛缘……”疯女人冲进人群，惊恐地望着一样惊恐的人群，然后，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一阵紧促的锣声在坝上响起，一大群人跟在后面疯跑。“快去救刘家少爷，快去救刘家少爷……”。大家跟着人群跑到坝上五里外的一个池塘边，一大堆人围着坐在地上的刘寿财，池塘中间漂浮着已经浮肿的刘家少爷。
刘寿财气急败坏，为了他儿子的死，折腾了几天几夜。最后，他找到了一个自小就买进家里的丫头，以看管不严为罪名，活活把那女子沉进了孙水。
四
在清脆的木鱼声中，奄奄一息的范良玉慢慢睁开了双眼。
范良玉转头望向大和尚，大和尚一手捻着佛珠，一手单掌缓缓竖于胸前说：“白马欲来还不来，桂花将开还未开。三生缘分深还浅，一朝劫数渡佛缘。阿弥陀佛！范施主只管安心养好身体，待来日，你定会明白你现在想要知道的一切。”
范良玉满怀悲愤和感激，把所有的屈辱、迷惑和思念都吞进了肚里。
没过几天，范良玉的身体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一早起来就在飞山寺里到处转悠，虽然以前也来过，但只有今天他才真正见识了飞山寺的庐山真面目。平日其貌不扬的飞山寺，竟然是里三层外三层，前三殿后三殿，左右客房，香火缭绕，佛像经书不俗，僧众香客不绝。
范良玉来到大和尚的禅房：“大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受良玉一拜。”说毕，范良玉双膝跪地，向大和尚叩首致谢。
大和尚禅定自若，静水微波：“施主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范良玉起身，告诉大和尚要出去寻找紫霞的事。大和尚明知坝上发生的事情，却并没有如实告诉范良玉。只道范良玉晚上三更方可出去，不管有无紫霞消息，五更必须回来。范良玉感激大和尚的救命之恩，深信其言，答应了大和尚。
五
三更时分，范良玉来到坝上，坝上关门锁社，连狗吠都没听见一声。他只好回到往日与紫霞见面的古树下。夜黑风高，月光隐匿。古树下没有紫霞的身影。范良玉踩到地上软绵绵的东西，他急忙弯腰捡起来，原来是一层厚厚的已经枯萎了的桑叶。范良玉捧起桑叶，就像牵住了紫霞的手，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愤和思念，痛苦地哭出了声来。
绝望中的范良玉忘记了大和尚给他交代的时辰，两个小和尚把昏迷中的范良玉扶进了寺院。范良玉在慈悲的佛灯前坐定，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枯萎的桑叶。从小和尚口中，范良玉知道了坝上发生的一切。原本悲愤绝望的范良玉，反而一下子平静了下来。此时，大和尚也来到了他的面前。
范良玉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大和尚，目光中有几分迟疑，慢吞吞地说道：“大师救命之恩，良玉此生无以为报，只有来世再报答了。”
大和尚双手合十，说道：“施主不必灰心。此地亦不是你的藏身之所，现正值三年秋闱之时，我已备好盘缠，施主天亮之前即刻出发。”
范良玉迟疑的目光望着大和尚，喉咙哽咽：“谢谢大师好意，找不到紫霞，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大和尚没有回答，只转身面对佛像，微微鞠躬念道：“阿弥陀佛，世间万事皆有因果。
施主今日听我一言，来日定可以了你心愿。”
范良玉缓缓站起身来，凝视着大和尚，两串泪珠无声地流了下来。
五更不到，范良玉就悄悄离开了坝上。耳后，隐隐传来大和尚的禅语：世间轮回苦，不离慈悲心；潜龙当入海，桂花自然开。
六
其实，大和尚早就知道紫霞死了，被好心人安葬在了一个小山峰上，这个山峰，正好可以望见飞山寺前的那几株参天古树。
刘寿财取紫霞进门的算盘没打成，反倒赔上了儿子的命，刘寿财恨得咬牙切齿。他雇佣了更多的泼皮打手，整个坝上都安插了他的眼线。
只是刘寿财不会想到，他的这些安排，飞山寺大和尚早就预料到了。所以，大和尚才叮嘱范良玉三更出寺五更回。然而，范良玉藏身飞山寺的事情终究是败露了，不得已，大和尚才安排范良玉连夜离开坝上。
如今，紫霞没了，儿子没了，半死不活的范良玉不见人影，刘寿财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刘寿财并没打算收手，一场更大的阴谋正在他的脑海里构思酝酿。
刘寿财吩咐手下，只要发现范良玉的踪迹，就一不做二不休，这不仅是为他死去的儿子报仇，也是为他未过门的儿媳妇报仇。
正如大和尚所料，天一亮，一群泼皮就气焰嚣张地闯进飞山寺找人。泼皮们叫嚣着威胁道：“你们别忘了是谁给的供养，奉劝你们最好少管闲事。”和尚们做起要与泼皮大干一场的架势，只有大和尚镇定自若，旁若无人地念起了禅语：“一盏慈悲灯，许人三世愿；百丈怒火烧，万事空头转。”
泼皮们哪里听得懂这些，以为是大和尚害怕了，各顾各地四处搜寻了一遍，就张牙舞爪地离开了寺院。
七
泼皮一走，大和尚就立即让僧人紧闭大门，谢绝香客，又分别召见众弟子来到自己的禅房，一一安排了他们四处云游修行的任务，并要求所有弟子三日内必须启程离寺。
这一切，大和尚安排得井然有序，似乎早有准备。三日过后，偌大的飞山寺，就只剩下大和尚一个人了。
是夜，几个鬼鬼祟祟的黑衣人在飞山寺周围攒动，不一会儿功夫，飞山寺四处都燃起了熊熊烈火，那火势来之迅猛，火光滔天，几乎照亮了孙水两岸，谁也无法近身。
说来奇怪，从大和尚的禅房内，一股火光直通天际，分不清是火是光，在黑夜里显得无比耀眼，让人不敢直视。
大火燃烧了一整夜。翌日，飞山寺变为一片废墟。只有寺门前的几株参天古树，还孤零零地站在晨风中，瑟瑟发抖。
大火过后，飞山寺内竟没有找到一具尸体。坝上的人们都觉得奇怪，刘寿财内心更是惶惶难安。
一夜之间消失的飞山寺，成了一个永远的谜。坝上的人们谁也没有精力和能力去破解这个谜。美丽的紫霞，老实的范良玉，傻子刘金宝，都和盛极一时的飞山寺一起，化为了灰烬，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八
秋风来，桂花开。天高云淡，桂花飘香。
此时，坝上流传起一首童谣：“桂花开，桂榜来。天网恢恢疏不漏，千里迢迢路不远。
紫霞风，孙水寒，飞山和尚归罗汉，半生因果半生缘。”
这天早上，正在吃饭的刘寿财也听到了这首童谣，张开的嘴巴突然一下子就合不拢了，饭和口水就顺着嘴角往下流。
没过几天，坝上又传说紫霞回来了。刘寿财张着嘴也拥到坝上去观看究竟。果真，坝上有一个道姑模样的女子，简直跟紫霞长得一模一样。不过这个女子却不承认自己是紫霞，只说自己是修行的道士，看上了坝上不远处的一座山峰，准备在此驻足修道。
巧合的是，道姑所说的那个山峰，正是当年埋葬紫霞的地方。
刘寿财被眼前这个跟紫霞长相一模一样的道姑震住了，竟失声地大叫了一声，当场晕厥在地。醒来后，刘寿财也变成了一个像他儿子刘金宝一样傻兮兮的癫老头，不过他时刻张着嘴，留着口水，摇头晃脑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比他儿子还要傻。
若木已经是第三次含苞了，再也无法挡住春天的勃勃生机。伴随着朝阳缓缓升起，“锵……锵……锵……”铿锵的锣声从远处飘来，越来越清晰。
一群孩子唱着《桂花开》的童谣，刚刚疯跑过去，另一群孩子又喊着“挂榜了，挂榜了……范先生高中举人咯……”，四处疯跑相告。坝上顿时涌满了人，癫老头刘寿财也挤在人群中，合不拢的嘴巴呀呀呀地喊道：“啊啊啊……挂……榜……啊啊啊……”。
九
前来报喜的官人骑着一匹白马，后面跟着十来个随从。一行人来到坝上范良玉的家门口，骑白马的人开口喊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良玉高中四川乡试第一名解元，捷报连登黄甲……”
一阵鞭炮响过，一随从又喊道：“宣请贵府老爷范良玉接报。”一阵热烈的锣声过后，却未见范良玉出现。只有哑巴伍哥和两个乡邻端着几碗米酒走上前来，请报喜的官人喝酒。
没有见到范良玉本人，也没有范良玉家人来接喜，官人骑着白马，一行人又敲锣打鼓地来到坝上学堂前，将捷报高挂在刘寿财表功的石碑上。只见那榜文起手之处写着“文举人榜”四个斗大方字。右起第一列赫然写道：范良玉，弘治十四年辛酉科，建昌卫会宁府……
“桂花开，桂榜来。天网恢恢疏不漏，千里迢迢路不远。紫霞风，孙水寒，飞山和尚归罗汉，半生因果半生缘。”一群小孩子又唱着童谣来回奔跑在人群间。
这一下，坝上炸开了锅，人们仿佛一下子明白了童谣的意思。范良玉、紫霞、飞山寺和尚、哑巴伍哥、傻子刘金宝、地主刘寿财，这些几乎被人们遗忘的人，一个个变得清晰起来。
坝上人们没有不奔走议论的。有人说刘寿财罪有应得，有人说他亲自看见了飞山寺大和尚升天成仙，有人说紫霞仙姑就是紫霞，有人说范良玉已经被提名会宁府县丞，有人说傻子金宝变成了水鬼……
孙水两岸，木棉灿灿。可举人榜挂出数月，也不见举人范良玉回来。
十
人们都说，今年的木棉开得特别艳丽繁盛，像火，像一团一团的火，那阵势看上去十分美丽壮观，也无比惨烈可怕。
坝上忽然来了很多陌生人。不过，这些人完全没有影响坝上人们的生活，他们来的目的是为了重建飞山寺。这些人如有神力相助，没过多少时日，一座崭新的飞山寺就重现在人们眼前。除了寺内多塑了一尊无名罗汉像外，其余的跟以前完全一样。人们发现，这尊无名罗汉像，正是被大火烧为灰烬的飞山寺大和尚。
不久，紫霞峰上的茅草屋也变成了一座漂亮的宫殿。紫霞仙姑成了紫霞宫的主人。
飞山寺与紫霞宫隔河相望，这边梆子钟板，那边晨钟暮鼓，日复一日，遥相呼应。
不久，飞山寺举行了一场规模浩大的盛会，迎接飞山寺钦定住持大和尚。这一天，方圆百里的人们都蜂拥而来，那场面比范良玉高中举人捷报挂榜都热闹，坝上的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场面，没有一个人不去凑热闹。
只见飞山寺内外，金黄色的悬旛、悬盖，一眼望不到头，方圆百里的僧众数百人整齐诵经。无数的礼节规矩后，一个十分眼熟的和尚缓缓坐上了飞山寺住持尊位。那和尚双手合十，微启唇齿：“谢主盛恩。贫僧谨遵法旨，修行发愿，普度苍生……愿佛日增辉，海众安和！善哉，善哉！”
人们终于发现，这个眼熟的和尚正是榜上有名的举人老爷范良玉。人群顿时骚动起来，议论纷纷。挂榜举人怎么做了和尚？这不是天下奇谈吗？随后，又有人纷纷地跪地磕头。那和尚也不起坐，只微闭双目，随口念道：“白马万里路，挂榜犹新出，心向慈悲门，从此无良玉。阿弥陀佛！”
那和尚语音刚落，即刻，就有钟鼓之乐远远飘来，人们纷纷望向声音飘来的方向，只见隔河不远的半山腰上，雾霭未尽，朝阳之下，紫霞宫若隐若现，如仙界一般。
庚子年正月初八于成都
辛丑年四月十四改
（载2021年第一期《凉山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