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自西汉设立至今已有四千多年的历史,是我们中华民族最为传统最为隆重的喜庆佳节,同时也是我们中国人情感深处最直接的一种释放、心理诉求得以满足的重要载体,是中华民族一年一度的狂欢节和永远的精神支柱。
四季的更替,一年的忙碌,严冬酷暑的跌打滚爬,成功的喜悦,失败的酸楚,只有年是幸福的添加剂、痛苦的稀释剂、生活的甜味剂。不管是背朝黄土面朝天,还是不畏炎寒若等闲,或是驰骋四海把梦圆,亦或是挥斥风遒指江山……,只有过年才使大家有了共同的平台和拥有——收获的平台,幸福的拥有;也只有年才不分贫富贵贱使人达到了两个极端——快乐的极端,“奢侈”的极端。
因此,年,也是我们成长历程中最难以忘怀的生活记忆。
我属于社会调侃中认为生不逢时、最疲惫不堪的一代:七零后。
在我的印象中,年对我来说好像只有三个:一是一九八四年以前生产合作社期间的年;二是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到我离开家乡上大学期间的年;三是再以后到现在的年。
对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第一个年,因为越是贫困中的喜悦和满足越是印记最深,越是更有味道。这也许就是心理学里讲的平衡思维所决定:幸福和满足总是在对比中产生。
我们家姊妹较多,父亲在外工作,农村称为“一头沉”,这在当时的农村即令人羡慕又令人尴尬。羡慕的是可以月月拿到国家发放的实实在在的钱,可以带回农村孩子很少见过的各种玩具及糖果、罐头等新鲜玩意,而且偶尔还可以进城玩耍几天,虽然只是偶尔,这也是别的孩子可望不可及的事情;尴尬的事情是这种恩惠期待太久,当然这都不算什么事,由于父亲在外工作,我们家孩子小劳力少,到年底分年货才是最为尴尬的事情。
生产队年货及钱的发放是根据家庭人口数量及本年度的家庭总工分,按三七权重综合计算。由于日常生活物资包括粮食也是在工分中扣除,所以到年底,生产队会计的算盘一阵噼啪拨弄,我们家已成亏欠,就这还是用足了家庭人口数量这三份权重。因此为了不至于尴尬,每年发放年货的前几天父亲和母亲都会去找队长和会计做工作,好说歹说提前将钱交给集体才换回相对平衡的年货和粮食(那个年代全社会都是物资紧张,还处处限购,单单用钱不一定能买到所需的东西),也就不至于在全队分年货这种“大场合”显得狼狈和不堪。
小时候对年的期盼比任何时期的任何事情都显得更为迫切。进入腊月,已开始扳着手指头倒计时,这种等待的煎熬,夹杂着更多喜悦和激动的复杂心情,甚至胜过了过年本身所带来的喜悦和激动。我想可能是迫切渴望到来,但又明白,到来就意味着即将结束。就像现在的上班族,周五是最愉悦的,周日是最不安的,尤其是周末下午;因为期待是美好的,这样可以将幸福拉的更长,好心情也会持续的更久。
过了腊八,镇上的年集正式拉开帷幕,孩子们可以跟着大人去赶集,购置部分年货扯布做衣裳,这时候我们也是一年少有的最听话、最勤快、最懂事的几天,因为都各怀心思,相互监督,互抓 “小辫子”,踊跃邀功积极表现,希望大人能带着去集市。其实来回徒步奔波二十多里路,无非也就是看看热闹,过过眼瘾,最实惠的就是一个油糕,一根麻花,一个羊肉包子或一碗油粉等等而已,但对我们来说已是莫大的满足。
母亲原来是队里的缝纫社社长,因此裁剪衣服在我们方圆还是小有名气。腊月初十以后,我们家就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也是我打牙祭的好时机。由于母亲为乡亲们裁减衣服不求任何报酬,全属乡邻帮忙,因此裁减衣服的大人们过意不去,有时就随手带点小零小碎的吃食过来。我在家排行最小,母亲也最宠我,因此基本的吃食都归于我的囊中,哥哥姐姐们都说母亲偏心眼,为此很是不愤。现在父母年龄大了,我们过年说起这些还是互相调侃,“讥讽嫉妒”,然后都会表示对父母的祝愿和心意,父亲母亲总是会心一笑说:“你们都是我们的心头肉,你们都平平安安才是我们最大的福分”, 此时心里总是酸酸的……。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安顿好灶王爷,生产队就陆续开始分发年货,我印象最深刻的发放年货工作是杀猪分肉及分发食用油,之所以印象深刻,可能是由于油水稀缺所带来的强烈生理渴望所致。
那时候都是生产队基本都自己的猪场,自己养猪,年底统一供社员过年食用。一溜搭好架子,支好四五口直径一米七八的大铁锅,各家各户开灶烧水,沸腾的开水提至场院倒入大锅,热气腾腾,令人心潮澎湃。大铁钩,杀猪刀,杀猪、褪毛工具,搪瓷盆子,凳子案板,大磅小秤一字摆开,杀猪匠悠闲的抽着社员争先恐后递上的香烟,眯眼轻视的瞅瞅乌压压的人群,显得格外的自豪和不可一世。即便如此,每个人也是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笑脸取悦,因为谁都知道杀猪匠的一刀决定着自家过年的生活质量。整个村子充斥着嗷嗷的惨叫和人们的欢呼和议论:这个三指膘,太廋,这个四指半,不错……。膘肥脂厚,是这个年代对猪最好的评判,也是对养猪饲养员最高的评价。
我们家十口人,分到的也就六七斤肉,除了自己过年要吃,正月还要待客,所以不可能做生肉臊子或者炒肉吃,为了吃的更长久、更时时有肉的味道,每年基本都是加水和各种大料煮满满一大铁锅,当然是汤多肉少,不过做饭做菜加一小勺肉汤也是香喷喷美滋滋。那几天家家户户肉香四溢,小孩子满村转悠仰鼻猛吸,恨不得多长几个鼻孔让香味来的更加强烈浓郁、更加绵香持久。
那个年代菜籽油还是非常稀缺,因此过年时都按比例分发两种油:菜籽油和棉籽油,即使棉籽油又苦又涩,但也数量有限,不可能敞开了食用。十几个上釉的土陶大瓷盆按序平稳摆放,里面盛满黄灿灿的菜籽油或者黑漆漆的棉籽油,每个油盆前坐一个推选出来认为公平的操作者,放一把勺子,挂一圈一两到一斤的油提子,每个人都拿好认为家里最保险的容器,排在认为私交比较好的操作者队伍里。虽是用提子分油,看似公平,但满不满,溢不溢,何时倒入你的容器还是很有讲究,几提下来也是有相当的出入。尤其很羡慕在人群嘈杂哄乱时,分油操作者趁机踮起勺子,舀点油迅速的吸溜一仰而下,满意的抹下嘴巴,令人生妒。
腊月二十四开始打扫卫生,涂墙除尘扯蜘蛛网,这期间最有特点的是和泥水刷墙。那时候农村都是土墙,墙体用土坯胡基堆砌,墙面里外用上好的白土和泥,按比例添加三五公分长压扁的麦秸,全部涂抹平整就算完成。每年到年底为了显得干净崭新,就到村里土崖里寻找上好的白土块,拉回来粉碎或者直接泡在水里和成稠面汤一样的泥汤,刷墙者用塑料纸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用长木棍绑扎一个笤帚沾上泥汤里里外外全部粉刷,晾干后平平整整,白白净净,不过刷墙的人已是泥汤遍布全身,只有灿烂的笑容和欢快的身影还能看出至少不是一件刚刚完成的“泥雕”作品。
腊月二十七基本年货已准备停当,开始年前的蒸炸工作。蒸馍、蒸包子、蒸米碗、蒸肉片、炸丸子、炸馓子、炸花生米、炸豆腐、摊鸡蛋饼等。该有的还得有,总量虽少但样数可不能少。
腊月三十上午开始贴年画和对联,年画有政策宣传分送的,也有在集市上一张两张买的,画面基本都是胖娃大金鱼等盼福期望的多,太艺术用于欣赏的少。对联也都是自己准备染红的贴纸,由村里几个先生免费为大家书写,内容倒很丰富,上下联横批朗朗上口,福满多多。那段时间先生们拿出平时珍藏的笔墨砚台,从早到晚,忙的不亦乐乎。哪个先生写的对联多哪个先生的成就感就更强,帮助村民,无偿服务,也是累着并快乐着。
这时候整个村庄已完全沉浸在对年的幸福期待中。下午两三点钟就是传统的祭祖上坟,香蜡纸钱准备停当,男人们先去坟地里祭奠逝去的亲人,清理坟头,枕纸上香,烧裱送钱,磕头跪拜,请祖先回家过年,很是庄重;上坟磕头代代相传,丝丝未变。然后再去家族长着家里祭拜族谱先祖,从此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贡品天天更迭,新鲜诱人,香不断,蜡不灭。
除夕夜是我认为是最累也是最热闹的过年篇章。我们家族庞大,在我们村属于望族,人丁兴盛,当然也就是辈分最低了;有句戏言说,我们本家的人在村子见本家以外男人就叫爷,见女人就叫婆,一般不会错,虽有夸张,但也有几分意思,确实说明我们家族的发展迅猛。
我们村的除夕夜传统要求:小的都要去长者的家里拜年,即使是平辈也是如此。端一叠菜,拎半瓶酒(有名的酒以城固特曲为主,绵竹大曲已是好酒,西凤酒那就是奢侈品)按长幼大小顺序挨个拜访,虽是长者,主家也会准备的屋明院亮,拿出压箱底的好烟好酒,尽其所能摆出最丰盛的酒席热情招待,簇拥一堆热闹非凡,长者上桌吃肉喝酒拉家常,也会商定宣布一些家族大事;大人退桌后,小家伙早已垂涎欲滴、跃跃欲试,象一大群蜜蜂见到了久违的糖水,瞬间将饭桌围挤蓬盖的严严实实……。
然后以家庭为单位,喊着名字挨个发放一毛两毛的压岁钱,一般不允许代领;领到压岁钱的多少也是大年初一小伙伴们攀比的资本。
所以说我对除夕夜,既期盼又忌惮。期盼自不用说,好吃好喝心情好;忌惮的是,一年都缺肉少油,除夕夜如此之丰盛、如此之频繁的酒席好食确实令人不可抗拒,粗茶淡饭的胃肠如何应付如此的油汪肉多,第二天的积食难受很是令我忌惮,也显得很“没有情况”,不过有这个经历的伙伴们一定可以理解,甚至会深有同感。
大年初一大约五点就起床换新衣服,这是一年来唯一一整套的新衣服,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无一不是。天不亮已是爆竹声声,震耳发聩。小心翼翼从炕头取出烘得脆干的鞭炮、大炮、二踢脚、窜天猴、摔炮,从家里放到大门外,驱邪迎福。为了天天有炮放,经常趁大人不注意,偷偷的拆开鞭炮,一个一个小心翼翼的装在口袋里,走哪放哪,互扔吓唬,塞缝炸瓶子,脚踩锤砸,真是又坏又危险,不过小孩子嘛,也图个少有的乐子。
轰轰隆隆,噼噼啪啪,在此起彼伏的炮仗声中迎来了崭新的一年。
大年初一早上我们这里很少吃饺子,基本都是浇汤长面,以肉汤作为底汤,以煮熟后再切丁小炒的肥肉臊子、葱花、豆腐干和旗花鸡蛋饼作为漂菜,底菜配有木耳、黄花菜等,面条是手擀梨面;一碗只有一筷头面条,汤头香醇浓郁,面条细长筋道,好吃无比,一般人都可以吃十几碗,至今仍是我最爱的面食之一。开年第一顿吃浇汤长面寓意着今年头彩丰腴,底蕴深厚,长长久久,非常有讲究。
如果家里有祭祀亲人牌位的,这第一碗面必须先敬献祖先,碗上面放两根香作为筷子,片刻后如果香动或者落地,很是高兴,认为是祖先吃了我们的贡饭,来年一定会保佑全家顺利平安。敬献者很是受重,更是自豪。小时候虽是半信半疑,但亲眼所见,还是觉得很神奇。后来明白,热汤熏香,变形自落,不过可能大人们当时也明白此意,但美好的寄托总希望有美好的结果,想来也比较认同。家里没有供奉牌位的第一碗面必须顺碗边轻轻撒一点汤到院子,嘴里念念有词敬各方神灵后方可动筷,这些传统至今都在谨守遵循。
吃完早饭,就是晚辈给长辈拜新年,三磕头一做揖,嘴里喊着尊称祝福新年快乐,小孩子最喜欢的就是磕完头有核桃花生糖果等零食吃,一家接一家,喜气洋洋,收获满满,忙的不亦乐乎。
中午下午就开始人们新年的的交流互访,抽烟喝茶谝闲传,划拳喝酒抄碟子,打牌下棋掀花花……,该放松的放松,该休闲的休闲。
从正月初二开始待客走亲戚,这也是一年开始孩子们疯狂游耍,美美吃喝的好时期,由于农村好客拉亲,所以亲戚较多,有时候一天需要走几家亲戚。谁家浇汤面做的好,谁家中午的肉菜丰盛,谁家小吃食有“硬货”,谁家去了压岁钱发的多等等,早已如数家珍,胸有成竹。待客早上都是浇汤面,每人都能吃十几二十碗,这个过程持续时间长,上面扯汤紧张有序,为了显得不慢待客人,因此亲戚到家凑够一桌就开始吃。早上是持续的流水席,浇汤面从八点多开始一直到近十一点差不多结束,工作量之大时间之长可想而知。家里亲戚多的人家,负责端盘的人“腿能跑断”,因此偷奸耍滑的小孩子能躲多远则躲多远,估计差不多结束了才悄悄露面。
中午是吃酒席,凉菜、热菜、蒸碗样样不少,主食是馒头和菜汤稀粥,条件好一点的有鸡蛋大枣醪糟汤,中午上菜简单,“跑腿的”工作量小,所以孩子们倒是积极。十里八乡串遍所有亲戚,基本到正月初八就告一段落。在这期间孩子们晚上挑着各式灯笼聚堆欣赏,互碰玩耍。好的年景偶尔唱大戏,搭架子荡高秋,走村串镇耍社火,各种活动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贫困但快乐着。
随后我们也开始收心上学了,或跟着整理家务学农活;大人们也开始了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付出太多收获太少的辛勤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