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老井

故乡的名字叫做滩井。也许是名字有些怪吧，我从很小的时候便想象着这名字的由来。也曾问过年长的大人，然而都无从知道。上学后从书上知道井的定义:从地面往下凿成的能取水的深洞，洞壁多砌以砖石。既然村名叫做滩井，那么井一定是很多的，于是满村地找去，并不多，只有一口。或者这井一定是很特别很有名的，然而也不是。记得只是一口很普通的井，井的四面铺着青白色的大石块，已被不知多少双脚踩踏地边棱全无，异常的天然；井壁也是石块砌成的，长着好多的青苔，证明着这口井的历史。然而这井到底有了多少年呢？却连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也并不知道。

当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我认识不到这口井对全村人生存的重要性。只记得这口井也是我寻找乐趣的所在。在我的记忆中，人们大抵是天色一亮便到这井里汲水担。偌大的村子大概有四百多户人家吧，都排了队来挑。然而这井里的水却老是不断地泉上来，这真是一口神奇的井。待到人们挑水散去，都到生产队里干活的时候，这井边便安静得多了。其时我与伙伴们便取出久已备好的鱼竿，在一头系上一根长长的丝线，线头上拴一块捉来的地龙肉，依次趴到井的四周，把线垂到井的壁边，却不是钓鱼，而是钓蟹子。井里的水真是清啊，斜斜的阳光照到井水里，连井壁石块间蟹子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蟹子张开两只大大的钳子钳住了钓饵的时候，我便抖抖地用右手将竿提起，左手迅速地抓住蟹子的大钳，一只蟹子便到手了。我不知道这井里何以有如此多的蟹子，在我的记忆上，我每次去钓都确乎没有空过手。有一天，正当我得意地往上提一只大大的蟹子的时候，或者是过于兴奋的缘故吧，扑通一声，我便掉到井里了。其时尽管我的年纪尚小，却已知一些水性，所以竟抓着石壁爬了上来，而且毫不知道害怕。到现在我才体会到这样的事会给我的母亲带来多么大的恐慌。当我的伙伴们去告诉我的母亲我落井的事，母亲慌张地奔到井边，急得两眼一黑，差点也掉到井里，其时我已讷讷地站在她的身边了。结果是我被看管得严了，许久不得再到井边钓蟹子，直到我长得可以挑两半桶水的时候。印象当中是父亲把担钩用绳子和水桶把绑在一起，以防止摆水的时候水桶掉到井里去。那时的父母啊，就是这样以劳动的方式启蒙着他们的下一代。于是我在挑着两半桶水歪歪斜斜的脚步中完成了原始的劳动的启蒙。如今先父早已离我而去二十又一年矣，这是怎样可感而可痛的回忆啊！

有很长的时间，故乡的老井一直是我心中一种神秘的图腾。这源于一个传说，在很久以前，我的先祖住在遥远的南方，由于灾害连连，瘟疫不断，致使缸无粟米，难免于性命之忧，只好洒泪故园，荷担北迁。途中遇到一条受伤的小青龙，在烈日的暴晒下，已奄奄一息。善良的先祖们给它包扎了伤口，装到筪子里，一直带到我现在的家乡来。先祖们挖了一口水井，这小青龙便潜在这水井里了。之后的岁月里，无论天气多旱，这口井从未断过水，这便是这小青龙的功劳，它是以此报答先祖们的救命之恩。直到有一年，大约在我十多岁的时候罢，天气可真是旱呀，一整年也没下一次雨，这口水井也在它的历史上第一次显示出它无比的重要性。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从井里挑水浇园，后来井里的水确乎是时时面临着被汲干的危险。村里的老人们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便用长木排做了一个井盖，把井口给盖上了，而且还上了锁，专门选出两名有威望的老人看守。目的是定时开井，每户一天只能挑一担水，以保证每一家都能平均吃上水。我的爷爷便是这看井人之一。我想大约是大家觉得爷爷一是对人公正，二是认识全村的每一个人，这样每户每天就不可能挑水挑重了。记得爷爷非常认真，非常负责，开井挑水时，他一刻也不离开，而且在一张纸上记上已挑水的人的名字。我去挑水的时候，也是排队等着。现在想来那是怎样令人揪心的日子啊！我每每惊讶于我故乡的亲人们，他们是那样自觉地排队，秩序井然，从来没有人抢过。我也每每想到，当共同面临一种自然灾难时，人们是怎样的相扶相助，公正凛然，从而焕发出人性崇高的光辉呀！大难兴邦，于此可见一斑。从这时起，在我童年的心目中才真正形象地感觉到了水对人类是多么的重要。故乡的水井呀，救命的水井！

直到第二年开春，旱情解除了，那井盖才被取下来，古老的水井又恢复了它古老的自然。之后的岁月里，我便经常和大人一般，到井里去汲水挑，而且遇到年龄大的老人，便帮他们把水挑到家。那时心里想不到是在帮助人，只是觉得这是最正常的事情，而且村里的大人们从来都是这样做的。现在想来那时村里的人们是多么的纯洁和善良啊！直到前些日子，我回老家看望母亲，自来水坏了好几天了，母亲因年纪大且腰不好，水缸里几乎没有水了，我便马上挑上水桶，到那久违的老井里挑了几担水，一如我童年的记忆，老井里的水还是清可见底，甘冽异常。途中我忽然感悟到：在这样的时候帮老人挑一担水，是多么的富有意义啊！善良而淳朴的故乡人啊，你们正是以你们的善良和淳朴而显示出了这原始而伟大的美。

现在想来故乡取名为滩井，无非是因为故乡的所在地地处平整而四周俱是群山环绕，便如井一样凹着的缘故罢？我的先祖还真有着浪漫的精神呢。但是我却宁愿如童年所认为的：它的名字是因了有这口古老的水井的缘故。现在久居城市，早已无复井水之患，关于童年的故乡的老井的一切，早已成为我的遥远的美丽的回忆。许多乡亲像我一样，怀抱梦想，走出了故乡，走到了祖国的四面八方，用我们平凡的双手，去为我们伟大的强国梦奉献一丝瑰丽的彩霞。我常常深思常常想象，我们伟大的中国梦，不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伟大梦想，不就是我们中华民族每一个家庭的伟大梦想，不就是像我的故乡的每一个乡亲的伟大梦想吗？然而，无论多么遥远，我也忘不掉我的故乡。故乡的老井啊，我无限次地想象过你，我无限次地回忆过你，通过时间隧道回到你的从前。我不会忘记你，我怎能忘记你呢？你是古老的中华之美的整合，有如那宽肩膀上挑着水的汉子的脚步一样，你又是扎实而有力量的，你启示着故乡的人们一代一代地传承着这善良而纯朴的古老的美，一直到永远，永远......

原载2016年《海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