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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台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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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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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伟章——《我在成都祝福你》

近一年来,因工作需要,我也用了微信,算是被逼着与时俱进了一回。但到底只把微信当成短信用,几乎不刷朋友圈,对这次疫情,开始便只是听说,并没“看见”,而且以为很快就能止住。直到有一天,记得是1月22号,我去单位,出门前儿子递上口罩,说是他网购的,刚到货,非让我戴上。我虽接了,却嫌小题大做。那时候,成都戴口罩的还不多,街上车水马龙,满城灯笼高挂——今天过了,再过一天,就是年三十了,眼里心里,都是年的味道:喜庆里几分忧伤,热闹中几分落寞。但这忧伤和落寞,也是美好的,安宁祥和的。

然而,武汉封城的消息很快传来。

封,就是密闭,就是隔绝,进不去,也出不来。当我们能自由进出的时候,进不进去,出不出来,都无所谓,可不让你进,特别是不让你出,分明里面鲜花铺地,也会生出窒息般的压抑感。何况那是病源区、高发区。立刻想到武汉的师友,发去信息安慰,叮嘱注意安全,多加保重。这样的话实在苍白,但此外我还能做什么呢?就像过后几天看到各地医务人员驰援湖北,集结武汉,恨自己当初没学医,否则在这关键时刻,也能出手相助。作为一个写作者,其实是多么无力,多么脆弱,大敌当前国家有难的时候,往往沦落为旁观者。

刘醒龙先生回信说:“因为有你,孤城不孤,我心不孤!”我想,他定是用这话去回复所有问候他的人,他的感激、旷达和豪情,反而让我添了酸楚。

风声日紧,贺岁档电影都撤了,儿子是学电影的,本来预订了两部,只好退票。年三十下午,四川启动Ⅰ级响应,关闭博物馆、图书馆、风景区,停止各类活动。我家附近,就是“惊现古蜀文明”的金沙遗址,一年一度的“成都金沙太阳节”,多日前就筹备停当,只等年关开门迎客,结果却是花团锦簇的拱门外两个对称的“福”字,还有门梁顶端两只披红着绿的老鼠,日日翘首空盼。口罩也吃紧了,我的几个同事都没口罩可用,说是准备用内衣自制。

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似乎就是对国家的贡献了。

不逛街,不聚会,对我们一家三口来说,倒也并非难事。平时,我和妻子各踞一室,在书桌前忙碌,儿子放假回来,也是待在自己房间,看影片或写剧本。但总得休息。我休息的方式,除看体育节目,就是和妻去摸底河边散步。以前换上鞋就走,现在得多道手续:戴口罩。我大概是脸型长得不对,无论怎样侍弄,气流都关不严,顷刻间雾了眼镜,脚底模糊,寸步难行。这也罢了,据说口罩用过几次就得换,甚至说用一次就要换,但儿子当初也估计不足,仅买了五只,他小姨虽又送来几只,还是远远不够。那就不出门?我前面说了,平时可以不出门,当告诉你不能出门,那感觉就变了,坐不是,站不是,躺也不是。你觉得是被囚禁,“出去”的念头,如干枝着火,如火上浇油。

人还好说,咬牙忍一忍,终究能忍些时候。

猫却不行。

我家前前后后养的数十只猫,都是流浪猫出身,自由惯的,平日里,半夜出,半夜归,叫一声,就给开门。流浪猫的领地意识,让它们永远居安思危,在家蜷上一小会儿,就出门巡视,去墙角、树下、垃圾桶旁,蹭一蹭,喷几滴尿,表明这是它的国土,警告觊觎者收心,误入者小心。我多次对它们说:“别废神,你那没用。”可我又不是猫,我怎么知道有用没用?万一真的有用呢?即使有用,也劝这些天免了。无论咋劝,都不管用,在家乱窜乱嚷,喵一声,又喵一声,越嚷越响,类同嗥叫。没办法,只好给它拴上绳子,像遛狗那样出去遛几圈。

儿子为此很恼怒,说猫出去,猫也要戴口罩!说这次病毒,分明就是动物传染的,虽是野生动物,我们家的猫,本来就跟野生动物差不多!

这些“90后”“00后”的家伙,更知道珍惜,好像也更有责任感。网上多条消息说到这批孩子,怎样有条不紊地筹募物资,支援武汉。也是这批孩子,督促家长遵章守纪,注意防护,既为己,也为人。就说戴口罩,稍上年纪的,多少都有些抵触,是孩子逼着戴,孩子以恨铁不成钢的口气,反过来教育父母。还比如洗手,我弟弟打电话说,他去门口站一下,女儿让洗手,扫了地,女儿让洗手,抽支烟,女儿让洗手,他一天要洗三四十次,“一点儿不习惯,气人得很!”

是的,谁也不习惯。

怎么可能习惯呢?

往年的春节,出门旅行,饱览河山,亲朋欢聚,饮酒作乐,货物丰盈,随挑随拣。于是觉得,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理所应当的。可是突然,连父母家都不好走动。许多菜场关门。超市货架放空。网上订菜,唯白菜萝卜,且不能送到家,需去小区外取,因为陌生人不得入内。上地铁前,有人拿个机器,打枪那样在你额头一扫,测你体温。从早到晚沿街吼叫的喇叭,不是告知广场上有节目看,而是反复提醒,不外出、戴口罩、勤洗手,所谓“宅、戴、洗”三字诀。

这是一场灾难。灾难不打一声招呼,说来就来,而我们有足够的精神准备吗?我们在欢呼太平盛世的时候,有猫一样的警觉吗?居安思危,不只是来自春秋时代的古老成语,它贯穿于我们的生活,因为“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必须承认的是,对这个世界,我们还知之甚少,未知太多。没有人敢说对一切都有把握。

所以要“备”。

但另一方面,这何尝又不是一次机会,教我们反思和检讨。

你不是在挨饿,不必非要捕食野生动物。可我们觉得,动物被人吃,也是自然而然的,理所应当的。灾难报道中,常常会听到一句很欣慰的话:“幸无人员伤亡。”没说过动物。前不久的澳大利亚火灾倒是说了,死了大约5亿只,“几年后才能恢复”——说得这般轻描淡写。早闻澳大利亚是个特别爱护动物的国家,但在这次事件中的迟钝和乏力,让我怀疑和小看。即使不从生命本身出发,只为人类自身着想,大自然也是人类的皮肤,轻慢自然,是扒人类自己的皮。

我们还应该反省的是,在家里怎么就待不住了?不扎进人堆,不去追风逐浪灯红酒绿,怎么就如此焦躁不安?《古诗源》说,溺于河犹可救也,溺于人不可救也,我们被暂时强制不“溺于人”,怎么就这样空虚无聊和烦闷起来?我们是否丧失了偶尔慢下来的能力,同时也丧失了让自己片刻安静的能力?

平时不大看手机,这些天也看得多了。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消息,也看到了各种的人。我从别人身上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共同的命运。这意思不是说,我只从那些提供偏方、捐款捐物、奔赴“前线”等等热心人和崇高者身上看到了自己,不是的,我也从卑微者身上看到了自己,包括那些恐慌的,散布谣言制造恐慌的,帮不上忙还偏要冷嘲热讽的,手中有权却不作为只空喊口号的,为出风头把生死大义弄成搞笑视频的,还包括那些从病源区归来,却不如实报告的。我把自己放在我的面前,悉心审视。

最后我对自己说:真可怜。

可怜的不是坏,是渺小。

就在昨天,离成都很近的一个地方,有人发病了,他前些时从武汉回来,隐瞒行踪,还到处打牌,待他病发,街坊怒了,百余人涌到他家紧闭的大门外,吼,骂,砸。我相信,他也不是坏,他就是怕隔离于人群,就是想过正常的生活,就是不愿也不敢正视和规约自己的渺小。而那些骂的砸的,同样渺小,也同样可怜。

我们做了,我们终将付出代价……

妻子加入了一个微信读书群,有人在群里发问:这场疫情对你的生活将有什么改变?或者说,你打算作出怎样的改变?

回复者甚众。

比如:注重身体,加强锻炼。

比如:珍惜当下,学会宽容。

比如:认真生活,爱己爱人。

比如:以前厌倦工作,现在想工作。

获赞最多的一条是:

以后对医务工作者好一点。

此刻,又有千余医生护士,正踏上去武汉的列车。

从电视里看着那些或高大或瘦小的身影,我禁不住热泪盈眶。我想起鲁迅先生的话:那些埋头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我祝福你们。

我祝福所有人——每一个人。

发表于《琴台文艺》2020年第1期

作者简介:

罗伟章:1967年生于四川省宣汉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四川文学》执行主编。曾获人民文学奖、全国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华文最佳散文奖等。小说多次入选全国小说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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