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清晨六点钟从团新兵营出发时,才有一层薄薄的天光,虽然已是四月,但高原上的空气里还漂浮着一股寒冷的味道。从上车后,就没有一个人说话。好像这军车拉的不是新兵,而是一堆冰冷的石头。
军车在雪原上蠕动着,像一只深秋的蚂蚱。高原上的风和飞扬起来的积雪已经把车身上的泥尘打扫干净。十分醒目的草绿色车身像一小片春天,颠簸着,缓慢地移动着。
绿洲上早已是春意盎然。可这高原,除了冰峰雪岭,就是冰湖冰河冰达坂。好像我们穿过这个无边的冰雪世界,要去的不是边防连,而是北极的某个地方。
新兵分配完毕,当我听说自己分在了克克吐鲁克边防连,便问新兵连连长,这个地名是什么意思。听到我问这个问题,他觉得很奇怪,他看了我好久——好像我不是穿着军装的军人,而是一只耍把戏的猴子,淡然地说,克克吐鲁克就是克克吐鲁克,谁知道这个鬼地名是什么鸟意思。
我想,它肯定不是一个鬼地名。我看了一眼坐在对面,随时都有可能被颠散身子骨的班长,忍不住想问问他。他在这高原已呆了十多年,一定知道的。但看看他那张黑得爆皮的脸,我又忍住了,倒不是怕他,而是怕他把这个念着如清泉过幽涧般悦耳动听的名字,解释得和他一样粗俗不堪。我宁愿凭着自己的想象去解释它。
“克克吐鲁克……”我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地名。我觉得它新鲜,耐读,音节感很强,有宽阔、无边的想象空间,能给人安慰。我想它的意思要么是飞翔着雄鹰的地方,或是有河流奔流不息的地方,再不就是索绕着牧歌的牧场,或者是塔吉克人的祖先修筑的神秘古堡……
自从军车开始翻越海拔5000多米的奇切克力克大坂开始,我的头就开始痛起来,就像是谁用锥子在脑子里使劲扎似的。这时,班长破天荒地开腔了,他说,你们都给我听着,虽然你们还是些嘴上没毛的新兵蛋子,但出了新兵营,就他娘的是个军人了,从这个时候开始,你们都要给我撑出个男人样子来。大家听了班长的话,都忍受着高山反应的折磨,谁也不愿意成为第一个狼狈之徒。但没过多久,就有两个家伙没忍住,趴在后厢板上,像孕妇一样哇哇呕吐了。最后,除了班长,每个人都未能幸免。
我们在新兵营用半年时间训练出来的强健体魄,突然之间变得像玉一样脆弱。大家吐空了早上吃的馒头、稀饭和咸菜,吐掉了在路上吃的压缩饼干、红烧肉罐头,最后,吐掉了胃液和胆汁,只差点没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大家半躺在车厢里,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塔什库尔干河两岸的雪要薄一些,河流中间的冰已经融化,可以看到一线深蓝色的河水。偶尔可以看到一个塔吉克老乡赶着在长冬中煎熬得枯瘦的羊群,在河边放牧。
就在我们非常难受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动听的歌声——
“雄鹰飞在高高的天上,
我心爱的人儿他在何方?
我骑着马儿把他寻找,
找遍了高原的每一个牧场……”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歌声,那歌声是突然响起的,就在不远的地方。她是用汉语唱的,这样的地方竟有汉族姑娘,我感到十分惊奇。大家都坐起来,高山反应好像一下轻了许多。但行进的汽车很快就把那歌声抛远了。我想,克克吐鲁克,它的意思可能就是情歌响起的地方……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军车“吱”地刹住了。
“下车!”刺耳的刹车声刚刚响过,班长就站起来,大声喊叫道。
汽车篷布被掀开,白花花的、混了雪光的阳光“哗”地扑进来,把大家推得直往后倒。班长已飞身跳进了白光里。有一个瞬间,他被那光淹没了,只剩下了一个影子。
太阳已经偏西,但雪地上的阳光依然很厚,厚得可以没过脚踝。我们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感觉像跳在棉花上一样松软。我感觉自己的脑子迟钝,像坨榆木疙瘩,身子发飘,怎么也站不稳。
班长铁桩样立在雪地里,招呼我们列队。
几个老兵和一群马在那里等着我们。他们在冰雪中如一组群雕。背景是萧穆的喀喇秋库尔雪山和凝固了的喀喇秋库尔冰河。士兵、军马、雪山、冰河和蓝天、白云构成了一幅深沉而又寂寥的图景。
列完队后,班长给每人扔了一块压缩干粮、一盒雪梨罐头,说:“从现在起,我要看着你们这些娘们儿一样的新兵蛋子,五分钟把这些狗食吃完,然后继续出发!”
大家看着吃食,马上就想呕吐。没有一个人动。
“我操,要他妈的活命,就得吃,这是命令!现在,只有四分钟了!”
大家打开了罐头,和着压缩干粮,往嘴里填。但有人吃下去后,马上又呕吐起来。班长不管,要我们吐了再吃,直到吃得不吐为止。
由于大雪仍然封山,前面40多公里简易公路军车已不能前行。我们需要在这里换乘军马,才能到达我们要去的地方。
发表于《琴台文艺》2020年第一期
作者简介:
卢一萍:作家,曾任成都军区文艺创作室副主任,现任《青年作家》杂志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白山》《激情王国》《我的绝代佳人》,小说集《帕米尔情歌》《天堂湾》《父亲的荒原》《银绳般的雪》等20余部。作品获解放军文艺奖、中国报告文学大奖,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天山文艺奖、四川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白山》曾被评为“亚洲周刊2017年十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