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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文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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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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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雪域

二大爷,谁让你没钱,还要赌咒发誓地进城给疯婆子看病呢?

那天,你侄儿虎子没在家。要是,你当时有一部手机,你就可以事先给虎子打一个电话,和他把情况,当面锣,对面鼓,一五一十说清楚,让他在家候着,或者干脆,把钱给你送过来,都行嘛。但,你没手机。

当时,珍珍听明白你的来意后,就向你扳着指头,数算起他们家的花销来。说起来,虎子常年在外,走州过县,耍手艺,包工程,在外人看来,挣下不少钱,但,一家不知一家难,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错,虎子这些年是挣了不少钱,但要不回来嘛。三日五,五日三,今推明儿,明儿推后,要钱比挣钱还难。人们都说,这年头,欠账的是爷爷,要账的是孙子。再说了,她家,家大,业大,花销也就大。别的庄户人家待客,五块钱的烟,也就大气了;再没了,旱烟锅子,也能抽了。她家,中华烟才刚拿出手。来了人,你还不能只给人家吸一支。你得一支不罢一支地,给人家往手里递。人家说不抽了不抽了,你还得说,再抽一支嘛,烟火又不伤人。别的庄户人家,喝水,一碗白开水也端上来了。她家,得茶!春秋得喝绿茶,毛峰,铁观音。冬天,得喝红茶,普洱,大红袍。再说吃饭,一般庄户人家,早上红腌菜酸粥,中午猪肉炖粉条也算好招待了。她家,你得顿顿给人家炒个七荤八素的。喝酒,一般庄户人家,几块钱一瓶的二锅头,也能喝了。有就没菜,不算慢怠。咱家,嘿,一般客人,一百多块钱一瓶的酒,也就将就了。稍微有点儿身份的,咱们以后可能用的着的,你一百块钱的酒,就拿不出手了。特别有用的人,你给人家争着,抢着,喝茅台五粮液,人家还顾不上喝呢。请吃请喝就能顶事的,人家就算低调了,咱碰上这样的主儿,就算烧高香了。二爹,你说说,纵有金山银山哇,能经得起海吃愣阔了?古话说,海吃愣阔,还吃倒州县哩,何况咱们平民百姓?我们怎么往下存钱了?不怕您笑话,我们家是浪了一股虚名,手头儿根本就没几个现钱。

珍珍边数算她家的难处,边翻箱倒柜,不知在找什么,临了,从一件旧大衣口袋里,翻检出200块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币,让你拿着,你不要,人家娃娃硬要你收下。珍珍还说,二爹千万别嫌少。回的路上,在哪家水果摊上,挑好的,可不敢图便宜,买那些朽头蒜脑的,磕磕碰碰的,给她二妈称上二斤水果,就说她忙过这阵子,一准儿去看她。

你没吱声。不想接这钱。可珍珍让得紧,死活往你手里塞。你知道,不拿着,珍珍不会罢休。你也知道,二百块买水果,珍珍出手倒也不能不说是大方。但,你现在是要借钱去旗里给老婆儿看病。这不哄三岁小孩儿吗?我操!你心里就窝了一肚子无名火。出门没走几步,你拧回头,定定地,望住虎子家的朱红大门,你郑重其事地,重重地,稠稠地,唾了一口痰。

没你张屠户,我还吃连毛猪哩?

哼!

你想到了信用社。

想当年,信用社刚拉队伍那会儿,也就三五个人,七八杆枪,还上赶着农民入股哩。干部把你家的门槛都踢平了,是软磨硬泡,好说歹说,要你入伙儿。可你那时候,年轻气盛,少不更事,愣是不入。那时候,荒盖沟那么大一片山林里,地上长满野蘑菇,树上结满山杏、海红子,坡上跑着山鸡和野兔。林间的空地上,你种甚长甚,庄户年年长得一人多高,你是要吃有吃,要穿有穿,甚也不愁,入社干啥?

现在的信用社,要不是门口挂着牌子,你都不敢往里走。主事的,早换成了三十出头的小女人。小女人见你,连眼皮也不撩,只顾埋头噼里啪啦地敲打一个洋玩意儿。半天才停手,少气没力地问:有抵押吗?眼睛还盯着小电影屏幕。

抵押?除了随身穿的,三间茅草屋,猪羊鸡狗,你,还有甚了?你突然觉得自己比小女人还小。你和这个小女人,已经无话可说。

你掉头便走。

当然,人家小女人也没挽留你。

你心里说:人不可有傲气,但不能没有傲骨!

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一只野猫悄悄尾随着你。

你知道,它一定是无家可归。

你回过身来,它也不跑。你俯下身,抱起它,心里说:别怕,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你放出狠话,猪,羊,给两钱,就卖!卖了,等着给老婆儿看病。

就来了不少贩子。价钱却一个比一个压得低。

你狠狠心,卖!白菜帮子价,也得卖。这是沽盘买卖。一个不剩地卖!

于是,院子里外,便没了猪拱土,羊倒嚼。

几只鸡满地跑。

你再放话,鸡也卖!

于是,鸡鸣之声也没了。

院里院外,就只剩下了狗。

你再狠狠心,狗也卖!

于是,院里院外,就没了一点儿生机。

你最后连房前屋后十几棵合抱粗的杨柳树也卖了。有相士曾经说过:这些树,是你们家的风水。你心里说:树可以再栽,人没了,要树干甚了?

你甚至把放在窑里的寿木板子也贱卖了。

你的腰包里,终于装着近几万元的人民币。你从来没有这样有钱过。你满意了,你不用再东家出西家进地成天张牙动口,求亲家,告朋友,向人借钱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但又办法,谁愿意向人张牙动口哩?

这钱用完怎么办?

你心里说: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路。

就在你变卖了所有值钱东西的时候,老天却下起了雪。

十月的雪,賽如铁,何况是数九寒天。第一场雪还没消,第二场、第三场,一连下了六场雪。雪结成冰,冰上的雪又结成新冰,一层垒一层,山地里,四通八达的油路全封了。

紧接着,又刮起了白毛风。

呼呼的,坐在炕上,还吹得你蛋疼。

但你光守着热炕头不行,你的老婆正生病哩,她眼巴巴地盼你想办法救她哩。

门开了,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你义无反顾地背起大娘,走进风地里。

风很大。

你不由得站住,打了一个趔趄。

很快,你就站稳了脚跟。

你猫起腰,顶着风,一点儿一点儿地,背起二大娘,开始往山坡上挪。

风越来越大,雪花打得你脸像刀刮一样。

你咬着牙,含着泪,一步三摇,负重爬行。

山顶已近在咫尺。

翻过这座小山顶,就进入了人一段相对平缓的路。

不知怎么回事,你的脚下却意外地滑了一下。你和二大娘的身子,顷刻失了重心。

于是,两个人像一块儿巨大的雪球,轰轰烈烈地滚回了你攀爬的原点。

你挣扎着,爬起来。

你像炸小鬼子碉堡,在自己的阵地上,搜寻炸药包一样,迅速拽起二大娘。迅速将她背好。迅速俯下身子,匍匐着重新踏上攀爬之路。

爆破手在一点一点地接近敌人的暗堡。

暗堡里没有长长的火舌。爆破手的身后也没有嘹亮的进军号声。天上,没有该死的遮天蔽日的飞机群。暗堡前沿,没有鬼子带电的铁丝网。但这却是真正难啃的硬骨头。是赛如钢筋铁骨的层层冰雪铸成的阵地。

你还没摸上刚才的高度,就不得不一个后滚翻,重复了一遍刚才滚动的一幕。

这一回,你摔得有些重。

老两口很久以后才发现对方,并摸索着艰难地靠向对方。

这使你们不得不重新评估自己的攀爬实力。

你对自己的评估结果很不满意。

但依然硬着头皮,扯了扯大娘。

你发现,你已经背不起二大娘了。

山脚下,是有一条新修的柏油公路。

路面,净得像一张崭新的白纸。

过了很久,你终于再次背起二大娘。此时,你的喉咙已经“呼哧呼哧”,像年久失修的旧风箱,但在你的内心深处,却为你刚刚做出的英雄壮举所震撼。

现在,你已经近乎麻木,身上不再觉得疼了。

你清楚这样很危险,但你依然毅然地背起老婆,朝着旗里的方向,蹒跚走去,再没有跌倒,也没有停歇。

有兜里卖猪羊鸡狗得来的几万块钱做盘缠,你心里底气十足,就是上北京,你也不怕。只要需要,到了旗里,你坐着高铁,两个小时就去了北京。

况且,你交过合作医疗保险,你又从村干部们口里听说,旗里有大病统筹,有绿色通道,有温馨病房。你的女人经常不用药,一用药,准管用。你只要把女人背出这大雪漫漫的山地,背到旗里任意一家公立医院,她就有救了。

现在,对你来说,所有的困难,就只剩下了大雪封路一条。如果没有这雪,你怀揣几万块钱,坐汽车就到了旗里,旗里如果看不了,你坐高铁列车,两个多小时就去了北京。

你什么都不怕了。

你估计,最多半天,就走出雪域山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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