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 野
深秋,山中的林木草藤在渐渐透骨的寒凉中瑟瑟起来,春夏的繁茂已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满目苍寒,遍野青黄中泛出暗淡萧瑟。楮树浓密的华盖被秋风扫开了一片片天窗,四季常绿的杉树和松树开始透出焦碎,山凹深处茂密的毛竹和野竹也渗出了苍桑。昔日满山遍野生机勃勃的橛类植物,在这个季节开始全面溃败,到处都是它们遗弃的枯褐色的尸体。平时不起眼的枫树和乌臼树,此时终于有机会一展媚姿,她们黄中泛红的彩装是寂静秋天里一道亮丽的风景。但在寒霜未降之前,最热烈夺目的是漆树,它们瘦长结实的叶片此时已经红透,这些并不高大的乔木象一串串火在枯寂冷清的山野间燃烧,那星星点点的灿烂让人误以为杜鹃已开,初春已提早来临。
然而,在这深秋时节,最令人震颤的是山脚路边那些从不起眼的芦苇丛,这些象刀子一样锋利,象茅草一样普通的草本植物,在一夜之间突然汹涌澎湃起来,它们青郁浓密的叶片已经泛出枯黄,但成千上万杆挺拔冷峻的苇花象一支支银枪,在旷野上耸立,直刺蓝天。秋天的午后,天空高远宁静,蔚蓝的天幕上只有淡淡几缕云丝。霜风吹过,苇滩发出阵阵坚硬干燥的喧哗。软软的秋阳洒泼下来,山野田地明亮而冷寂。浩浩荡荡的苇花在秋阳和秋风中涌动摇曳,气势如虹。这是一年当中芦苇们最壮美的时刻.
[二] 田 间
谷物被收割之后,田野裸露了出来,象一匹巨大的卧兽被剥掉了它的毛皮。南方的深秋一下变得空空荡荡,了无生气。
不很平展的田旷泥色沉旧,兵马俑一样整齐地排列着青中泛黄的禾把。金黄色的禾草一垛垛堆集在空旷的田野上,它们是农人们一年辛劳的见证。秋日的阳光明亮而寂寞,一些淡淡的阴影在大山的侧面和宁静乡村里徘徊。明净的天空一贫如洗。秋风吹过,山脚下、沟渠旁、田埂上茅草翻动,发出干涩的呜咽,给这寒凉的深秋增添了几分萧瑟。
那些嘈杂的麻雀在晒谷坪和稻草垛间忙忙碌碌,好象天天都在过节。几只白鹭悠闲地飞落,用它们长长的喙在田泥里翻动,泥鳅和鳝鱼很快被翻寻出来,这是属于鹭们的美食。那些迟缓的牛散布在旷野,干巴巴地咀嚼遗落在田间的禾草,默默享受着农人恩赐的对它们春天辛勤耕耘的酬劳。牧牛老头斜斜坐靠在田头的乌臼树下,疲惫和无奈刻写在他木然的脸上。在他头顶,最后几片红叶在秋风中飘动。几只野八哥站在枝杈上无所事事地了望,秋天以后它们将难以找到食物,有时候它们会跳到那些迟笨的水牛背上,倾听水牛吞咽稻草的沉重的咀嚼声。这些聪明的鸟,它们知道春耕时节未到,牛们不会梨开冻土,为它们带来美餐。只有一群群花白的水鸭欢快无比,扑腾在牧鸭人为它们灌了水的田垅里,一边吵吵嚷嚷地觅食,一边不负责任地下蛋。鸭们的喧闹,给南方乡村的沉寂秋天带来了一些生机。
[三] 乡 村
十月,农人的慰籍和希望稀释在秋日清朗明净的空气中,北方乡村走进了一年之中最繁忙最充实的季节。
村外田野上,黄熟的稻谷一片片倒伏。农人沉浸在一如既往的农事之中。他们挥动镰刀的姿势娴熟而陶醉,谷物被收割之时发出的沉甸甸的叹息令收获者满足。新鲜粮食湿漉漉的芳香弥漫在整个南方山区,诱出了农人疲惫而安祥的笑意。晒谷坪上,金黄色的谷子被平展展地铺开。在这农忙季节,女人们都放下了手中的拆洗活,凉晒谷子的工作使她们有机会集聚在一堆,笑骂声和嬉闹声惊搅了饥肠碌碌的麻雀。它们愤怒而焦燥地在坪场四周跳动,面对咫尺之内的冬粮一筹莫展。老人们依旧靠坐在村委会大门的围墙下,淡淡的秋阳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在进村的水泥路上,使每一挑收获的沉重都从他们身上走过,每一个后生汗湿的脊背都留下了他们评审的目光。他们饱经苍桑的脸庞隐现在呛人的旱烟雾里,显得模糊而不真实。孩子们的雀跃来自田头,他们提着鳅篓和鼠夹,在坦露的田旷里寻着鳅洞鳝洞和鼠洞,每一次小小的捕获都会引发出小猎手的一阵争吵和喧闹。锋利的岁月之刃尚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划痕,他们无虑的脚板拍打在新鲜潮湿的田坂上,给北方乡村静水塘一样沉寂的秋天注入了一股鲜活的水流。
秋日的天空平静而陈旧。时光之流如同村前清浅的小溪,永不断绝却又波澜不惊。
暮色时分,秋阳平和地淡出,桔黄色的余光揉进了逐渐变深的尉蓝里。在黛色深重的背景下,北方乡村成了一滩暗淡的阴影。只有缕缕灰白色的带着柴草和牛粪气息的饮烟显得生动醒目,它们扭动着女人一样的婀娜腰肢,招呼着村外田旷里那些秋容日重的粗糙男人。在最后一抹夕阳临近消失的时候,村庄小路上渐渐响起暮归农人疲惫松散的脚步声和议论年成粮价的嘈杂声。一时间,女人喂猪的噜噜声,老人呼唤孩子回家的拉长声,驱赶鸡进棚的嚷嚷声,吃草回栏的老牛在山路上踩踏出的沉重脚步声……象雨水一样在村庄的暮色里四处漫流,汇成一支饱浸着无始无终的农业岁月和漫无边际艰辛无奈的粗哑山谣。北方乡村象个永远也长不大的老孩子,在这日复一日油腻昏暗的山谣声中,进入了又一个无声无息无梦无呓的秋夜之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