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淙淙的溪水旁,我寻得一块石,扁柱状,不盈尺。
溪水半浸而下,溪石兀然默守,一副蕴藉、从容、不问世事的样子。外表黝黑、圆润却又浅露棱角,没有骨骼清奇,没有仪态卓逸,却散发一种与众不同的阳刚之气,这让我一下子注意到它。
它应该是从溪水的上游而来,曾从某个石桥上挣脱,从腐败的淤泥里淘起,从逼仄的沟岸滚过,从我祖先的手里溜出来,今时今日与我相遇,历经岁月的打磨,依旧暗藏锋芒,这该是我对它动心的理由。
抬眼,小溪的上游杂木掩映,幽深莫测,再远些,有一丛翠竹,一片漆树林,一面巨大的石壁,那里该是它的出生地,它可能是从那一片石壁里派生的。某个雷声轰鸣,山洪滔滔的午夜,它在一片阵痛中告别母体,满面峥嵘地滑入溪流。抑或它天生异稟,自成一体,历经千百年地下的幽暗,出落成花岗岩的肌理,得见天日。
我忍不住伸手一握,并无意料中的凉意,竟有着遥远的温度缓缓涌至掌心。它或许是我儿时遇见过的溪石,哪个炎热的午后,我裸身跳入清冽的溪流,一个猛子下去,探到了它,举起又放下。在它缓慢前行的历程中,我曾推动了它的步伐。想到此,更觉似曾相识,我想抱回它,以至可以抱回我远去的童年。
我想让它横卧在我新砌的花坛,与芍药为伴,解读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与蕙兰相守,晨沐芬馥清风,夜浸幽影月色。与野枸杞相望,离离红豆,满枝相思,让溪石生情。
我想让它卓立我的书斋,伴我朝吟暮唱,琴棋书画。案牍劳形时望一望,时感山涧溪流涨潮,茂林凉风吹面。沉闷寡思时望一望,顿觉天光乍现,才思泉涌。抑或以琴音的清越,共鸣其心间的潮汐。让暗浮的书香,颐养其刚毅的性情。
溪水的清唱与山岸的鸟啭让早春的阳光格外明晰,水与光一样通透,让人分不清是光沁入了水,还是水涵养了光,那天然的融合让人心颤。底层的砂砾之上是浮动的泡影,泛起渐次破灭,破灭复又泛起,像是溪石的呼吸。
听惯了溪唱鸟啭,经惯了风抚月浸,习惯了虾蟹过从,经久体味着逝者如斯,溪石像一位宽怀的大哲。日夜相守,朝夕浸润,那溪流河道应该是它未被剪断的脐带,绵绵地连通着母体,连通着对故乡的眺望,溪石有一颗赤子之心。
天地万物或许都有自己的秉性,都有各得其所的位置,人类总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自以为是地主宰着万物,用心安理得地占有满足私欲,而不懂得和平相处。《素书》云:人之所得,使万物各得其所欲。尊重万物的本性,各自相安,则天下万物自能和谐共生。
想到此,我为自己先前抱回溪石的念头感到愧怍不已。听那溪水淙淙,看那溪石兀然,何其自然,何其从容。岸有野花润眼,天有朗日高悬,我在和风中怀着豁然的心绪归去。
一块溪石,让人类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