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后不知天在水

善饮者，大多在乎心境与处境。

心境大好，或飞觞醉月，气冲霄汉；或一觞一咏，畅叙幽情；或浅斟低唱，快然自足。若论饮之处境，我向来以为临水最佳。

苏东坡在《赤壁赋》中呈现的处境极具神采，全然一派秋江夜饮图。月出东山，苏子与友人泛舟赤壁之下，清风徐来，举酒属客，吟咏慨叹，扣舷而歌，醉后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既白。真是令人神往的体验。

南宋张孝祥舟过洞庭，把酒临风，游目骋怀，豪气与爽气并驾：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念奴娇·过洞庭》）。以北斗作酒勺，把江湖水当酒，视周遭的山川风物为对饮的宾朋，一饮千顷，与时偕忘，何等壮怀。

明人张岱雪夜湖心遇人邀饮的处境，也别具情致：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湖心亭看雪》）”此番场景，见情趣，见精神，有肝胆冰雪之姿，令人作拔俗出尘之想。

元末明初诗人唐温如题诗青草湖，寥寥数句，便宕开了水上沉醉的场景，清奇妙丽，又辽远空阔，给人无尽的想象。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题龙阳县青草湖》)

在西风吹皱的波澜间，依稀窥见人生的苍凉，世事的幽怨。那就不限而饮吧，任醉意漫随无边的浩渺，暂忘现实与梦境的边界。有忧叹，有哲思，又有遗世独立的高逸之境。

每每清饮至酣，常吟咏“醉后不知天在水”句，总有置身波心的浮想，进而有浮生若梦的飘渺感。

青草湖是古代“五湖”之一，在岳阳境内，与洞庭湖相接。我没有泛舟洞庭湖上的经历，只在《湘阴赋》中摹写过洞庭湖畔夜饮的情状：维己亥孟夏夜，于湘阴高楼之上与客对酌，时见星光满天，感湖风漫卷，醉不觉然，竟不知他乡吾乡。

亦是醉后不知，陶然忘机。

不知，不是失去感知力，浑然无知，而是暂忘的状态，物我两忘的逍遥境界。

2018年秋，与二三友驱车鄱阳湖，下榻湖区村庄，夤夜兴起，泛舟湖上，提壶续饮，满天星斗与漫湖星辉弥弥在望，浑然一体，让人物我偕忘。向浩渺，立船头，一任衣袂鼓风，诗情出怀，顿有逍遥之感，不禁想到庄周。

论中国文章，总认为庄子的最好。读庄子，见通脱，见心境。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通脱者知足，知足者常乐。你看，浅浅的文字露出发人深省的哲理。进而将禅机一语道破，物物而不物于物。要驾驭外物，而不为物欲所驱使，是为忘物。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将大道寓于鱼，与其在困境中苦苦执迷，不如彼此相忘，回到各自的江湖。不为俗情所累，常因自然而不益生。深于情而不困于情，是为忘情。

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人渡河，时有空船来犯，此人先怒后释然。情绪变化，无关外物，皆因“我”之偏狭。庄子微言大义，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读南朝文论《文心雕龙》，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是谈艺也是论道。将生命意识融入自然世事，超越物我的边界，皆为忘我。

忘物忘情忘我，是堪足玩味的逍遥之境。此般真境，非历尽沉浮超脱红尘的通透之人不能抵达。只能是像圣哲庄子这般人物，宠辱不惊颜色，悲喜不入胸次。凡俗如我等，只好徒生钦慕，跂足长眺而已。

不过，凡俗也有凡俗之乐，譬如饮酒乐甚。寻一处云水，酒至酣畅，往往也能登峰造极，臻于妙境，达到暂忘的状态。庄子所谓人之生也，与忧俱生。王勃说，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繁华摇落，也有宿命般的忧伤底色裸陈于时光的滩涂。过于美好的事物，往往都涵泳着忧伤的气息。

愁可排遣，无需酒浇。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忧似乎无法消弭，只可以暂忘。以酒入暂忘之境，是芸芸众生易得的法门。不必空慕高贤，不必望洋兴叹，不必自怨自艾，亦悲亦喜，不悲不喜，尽可以飒然一饮，醉后不知天在水，不亦快哉！

秋风又起，我在洞庭湖畔遥望横无际涯的烟波，揣度600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浮舟湖上的唐温如，因何一夜与波同老？清梦太美，充满无边的苍凉。现实与梦幻，水与天该怎么分辨，如何切换？把酒漫饮，且饮且忘。

临水而饮，至今仍是我所向往的处境，有无月都可。风行水上，涣为文章。当其风止，与水相忘。心境也在醉看烟波的眉宇间悄然变换。水与酒与情绪，也都有了婉约之态。欧阳修在《醉翁亭记》中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是处境，也是心境。

有一日，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忘记了自己的样子，醒来后，也弄不清是蝴蝶梦见了自己还是自己梦见了蝴蝶。《庄子·齐物论》中的这段寓言，读来意味深长。

夜醉鄱阳湖之后经年，欲再寻访，几度导航，却再也找不到了。正如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渔人，误入良田美池，盘桓数日离去，等他再想来时，寻向所志，不复得路。有些美好往往不可再寻，也不必再寻。最美的那片桃源，从来都远远地浮在梦中，盈盈地倒映在翘望者的眼波。

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水在天，还是天在水，似乎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