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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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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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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桕

年少时不知乌桕,只唤作木子树。识得它的学名,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乡随州罕见红叶枫树,初读杜牧“霜叶红于二月花”,脑海里首先浮现的就是木子树叶。

乌桕在乡里常见。屋后的山洼有一片乌桕林,除了临池一棵苍劲的古乌桕树,其余多为两米多高的小乌桕。古乌桕树龄难考,根基处已枯朽近半,却依旧有柱天之姿,夏日,满树的碧叶飒飒可爱,投影在水上漾出一池清幽。正午,乡邻常将家里的水牛拴在裸露于地的树根上,任牛儿在池中悠然反刍。

坡上的小乌桕有很对称的分枝,极好的韧性。某个知了喧阗的午后,带上柴刀,钻进乌桕林,目光逡巡处,一把上好的弹弓叉已然成竹在胸了。斫齐、雕槽、去皮、打磨、上皮筋,数道娴熟工序之后,拣颗石子儿,嘭地一声,穿射云际,顿时有了豪侠之气。

乌桕花呈青黄条絮状,没有芬芳馥郁之韵。乌桕根系发达,所到之处,往往能长出一小片丰茂的嫩苗。这青嫩的枝叶上,常常爬满痒辣子(学名黄刺蛾),让人误以为是乌桕花。若不经意蹭到,火辣辣一片,又痛又庠。

槽田边有一棵乌桕树,暮秋时节,众木凋落,惟乌桕一树火红。其实,火红二字稍显俗态,难状其容,只得外貌而不得丰神。每每秋至,很是醉心于这种红色。不是娇羞的酡颜,也不似点染的朱唇,不是啼血的杜鹃,也不似夺目的月季,那是一种绝不张扬的姿彩,是凝练而又内敛的静,是冷静沉静娴静清静,让人想到秋叶之静美。

后来在长沙岳麓山赏秋枫,暗暗比对,仍觉二者容颜不能互文。枫叶纤瘦、疏落、轻盈;乌桕叶圆润、丰硕,不乏灵动。枫叶有江南女子的婉约之态,隐隐约约相思的愁绪缱绻不已。乌桕叶有北方佳人的端庄清丽,红得沉静,红得通透,有大家闺秀淡定自若的气场。

陆游说,乌桕赤于枫。心下觉得这句诗非高格,有俗调,不见风情。不像他的“云归时带雨数点,木落又添山一峰”这般情致。万物自得,四时佳兴,各美其美,美美与共,才有这斑斓的秋色,无边的壮丽。

昨夜闻西风,秋色摇落红。

仿佛是一夜之间,木叶尽脱。前一日遥看乌桕,似一片红霞里闪烁点点星光,而今只有一树白实如雪。乌桕的果实,先由青、红转黑,再裂开,乃至外壳剥落,只白色的子实裸呈于秋光中,像川贝,常有黑色的鸟雀来啄食,这黑色的鸟雀不知是不是从曹孟德《短歌行》中飞出的乌鹊。

乌鹊不能尽食,乡村供销社收购这种白色木子,依稀记得是五角左右一斤,据说是用以制作蜡烛、肥皂等工业品的原料。具体用途且不管它,只要能换得些笔墨纸尺,便能挑起极大的兴趣。

年少时,身板敦实,矫健,脚力好。三四年级,放学后,别把镰刀,腰身一努,高高的乌桕树三两下便爬上去了。通常是三两伙伴合作,树上的负责伐枝,树下负责归集散乱的枝丫,捋下粒粒木子。捋木子是个极需要耐心的活儿,没有手套,只能用手一遍遍地打磨树枝。若野外不能完成,趁天未黑便将带木子的枝丫拖回家。

月光弥漫开来,让清凉的夜色更减一分温度,院子里散发着有些湿润的木香,木香中又透着几分生涩。三个小伙伴铆足了劲儿,一把把捋下枝上莹亮的木子,就像收集着秋夜里凝成珠露的月光。

早不记得木子为童年换得多少纸笔,纸笔又写下了多少对长大的翘盼。很多年后,我仍颇有兴致地回望故乡原野上秋光中的红,庭院里月光下的白。

在乡下,树是地标,划定着童年的记忆版图。譬如,在哪棵树下拴过牛,避过雨,玩过玻璃球,爬上哪棵树摘过果实,捅过马蜂,架过秋千,树记得,我们也记得。

岁月静静流淌,再回故乡,那几棵与我少年时过从甚密的乌桕已然不存了,乡村道路拓宽和农林产业化让乡村呈现出另外一番面貌。看不到乌桕的故乡,一时让人有点无所适从。

红叶树有很多,黄栌、鸡爪槭、枫香、柿树等,我却偏爱乌桕红。恰在湘西,溪岸田角的一树红叶在秋阳中分外醒目,那是乌桕。他乡相遇,隐约有少年时的情境。一树沉静,染红他乡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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