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历2020年1月25日是鼠年的大年初一,一个来得早又寒冷的春节。
除夕前两天,我看药店有人抢购口罩,便凑到近前观看——蓝色的,好清新的颜色!我有点偏爱蓝色。我曾经在锡林郭勒大草原做过工程项目,那里的蓝天是平生见过的最静美的景色;尤其雨后清新透明的蓝天让人看得目眩神迷,若不是蓝天上有白云陪衬,还以为头顶上罩了一张天大的蓝色幕布。于是,我决定买几只蓝色口罩,可是人家药店不零卖,当时又不舍得买下一包。第二天,武汉宣布“封城”,口罩随之断货。
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打乱了人们按部就班的过年程序。我不得不调整过年计划:退掉包头到广州的车票,取消预订的旅游行程、饭局、还有那些拜年习俗。朋友圈好多人也忙着退机票,退火车票,退旅游团;还有年前精心策划的婚礼,除了不能退婚,婚礼各项仪式全部退掉。小区有人惶恐不安起来,忙着从超市抢购食品。小区物业公司更是乱套,小区封闭工作搞得一团糕糟,业主趁机抓住物业短处,叫骂声铺天盖地而来。物业索性破罐子破摔,小区入口处执勤保安溜之大吉,入口处只竖立一个牌子,牌子上写“宅在家不出门”之类的标语。
不出门不行,家里收养的小狗——小白,天天算计好时间粘缠住出门放风。微信传出猫狗被主人从楼上丢下摔死的视频。假如狗也传染病毒,我的小白就得死?摔死,毒死,勒死,哪种处死法下得去狠手!看着欢天喜地撒欢的小白,我忍不住喊:快死去!小白怯生生地看我一下,低了头,夹紧尾巴,甩开四条小短脚小跑步的前面去了。小白跑到小区入口处停下,我赶过去发现空缺的执勤岗位上站了人——两个陌生人,佩带红袖章,戴蓝色口罩,其中一位伸手拦住我,说:“不戴口罩不能进!”
佩带红袖章人说话音调似乎强,但是从蓝色口罩飘出来的声音却平静而舒缓,我便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口罩落家了,下次一定戴上。”
他们放行了,我凑到近前敬畏地看红袖章的字:志愿者。
第二天溜狗时,我从文化路绕着幸福路、繁荣道、光荣道转一圈,昨天还冷落的街坊入口都站着执勤的志愿者。志愿者们戴着蓝色口罩,佩带红袖章,威风凛凛的模样,摆出的完全是一副防守的架式。一夜之间冒出这么多志愿者,真是万万没想到!
刚进二月份,疫情形势严重起来,偏偏这时母亲病危住进医院。抢救室里,迎头撞到一位男医生,他手指点着我脑门吼道:“你戴棉布口罩?这是玩命!出去!”我被人指着鼻子撵出,虽然自尊心受点伤害,但是懂了一个常识:棉布口罩不能阻挡病毒。
北方的初春非常寒冷,清晨那一股穿透力最强的冷气直往骨头里钻。我走到街上,街上也是冷冷清清,卖口罩药店不开张,早餐饭馆停了业,最后只买到一瓶冰冷的矿泉水。我回到抢救室走廊里继续守候着,耳边有声音说新冠肺炎病人住在南楼。我望着南楼想象那个病毒,它安了翅膀能飞过来?这冰雪严寒的,它一个赤身裸体的小细胞飞到空中必定冻僵!除非它附体在人身上,才能跟着人到处播撒病毒种子。啊!病毒可怕,人也可怕。我一刻钟站不住,起身出楼又走到街上。
包头市今年下雪多,昨夜又飘了雪,新雪不但增加了原来雪地的厚度,并且把踩踏的支离破碎的雪地修复得面貌一新,就像破旧的地毯上又织了一层绒毛。我顺着大街走,幸运的是,竟然挡住一辆出租车,好半天寻到药店,那店员听说买口罩,只是摇头。
“没有口罩?”我忍不住发牢骚,“我年年大把钱花到药店,现在非常需要口罩,为什么没有?凭良心说,送我一只口罩也应该啊!”
女店员抬起头说:“口罩断货!门上明明写着呢。”
我掏出一百元拍在柜台上,说:“给点方便,一百给两只就行——蓝色的。”
女店员嘲笑道:“别说一百,您就是搬来一座金山,我也变不出一只口罩。快把钱收起来,难道还拍个视频放网上,诬告我们哄抬物价。”
“胡说!莫名其妙……”店外出租车喇叭催得紧,我只好气呼呼得离开。
出租车毫无目标地转悠,沿街药店,超市,但凡是营业的店铺没有一只口罩。司机不耐烦了,烦躁地扭动身体,踩油门那条腿不老实地抖动着。车子开到包百商业街,我下车刚站稳,司机踩着油门一溜烟地跑了。
这条市中心繁华的商业街今日冷清得陌生:看不见熙熙攘攘的热闹场面,听不到人声嘈杂的喧哗吵闹,更感触不着人挤人的摩擦碰撞。我仿佛走错地方,慌乱中拨通一个电话,接电话人听说送一趟医院时,说话声音越来越远,好像病毒从手机这头钻进去,顺着网络就要飞进他嘴巴了。我不知如何是好时,刚才跑掉的出租车回来了,我挂断手机一头钻进汽车。司机不自然地笑道:“嗨!您刚才没付车费……再说,不该甩下您,送您一只口罩吧。”
这只口罩是黑色的,轻巧,戴着舒服。然而,手术室护士看着不舒服,当我送母亲进手术室时,女护士夺过担架车厉声道:“您戴的海绵口罩?快退出去!快!”我慌忙退到楼梯间,摘下口罩对着窗户端详——口罩透光性很好,轻轻拉长还能瞧见窗户把手。女护士发脾气没错,这口罩虫子也能钻过来,岂能挡住病毒。我拍脑袋想出办法:先戴上棉布口罩,再把海绵口罩套在棉口罩外面,最后找出塑料袋插进两层口罩中间。
医院弥漫着压抑的气氛,电楼间出来的人小跑步地走开,身边一二个陪床人心慌意乱地四处张望,看那架式恨不得找个缝隙钻进去。我只好返回手术室大厅。大厅里进来一男一女,女人机警的目光碰在我脸上,凑到男人跟前嘀咕。男人移来目光,端详,随后朝我摇头,又摆手。我便一层一层地剥下口罩,证明这是三层防护的口罩,男人仍然不依不饶地打手势,那手势分明是驱逐的手令。
我只好再次退出来,又憋气又生气,忍不住下楼梯走出外面,摘了口罩深呼吸。一股冷风灌进嘴巴,我嗓子开始发痒,接着忍不住地咳嗽,打嚏喷,浑身阵阵发冷。传染上了!我心一下绷紧,一旦隔离咋办?眼前一大堆放不下的事谁管?赶快买药,消炎的,退烧的,还有治嗓子的买下一堆。我捧着药返回医院时不由得心惊胆战,尤其是那把手枪式的体温计顶在脑门上,好像立即就要被判决了;还好,不知是寒冷降低了体温,还是体温计没准头,测得体温才三十度。
母亲做完手术,女护士把担架车交到我手上时,她歪了头瞧我戴口罩样子,叹一口气,又摇两下头,随手掏出一只口罩塞给我。我感激不尽地致谢,这才关注到女护士的装束:从头到脚清一色洁白服装,白的使人晃眼;护目镜也是白色的,眼镜圈朝外凸出来,有点像望远镜的镜筒;那口罩却是蓝色的,在一片洁白氛围的衬托下,使我冥想起曾经感悟过的意象——好亮丽的装束!白衣天使全身透着英气。
我捧着护士送的口罩当宝贝,蓝色的,薄薄的,戴上呼吸好顺畅啊!第二天,我还收到初中同学邮寄的口罩,我接过口罩一瞬间眼眶潮湿了,然而快递小哥对视过来的刚毅目光把我泪水顶回去。我振作起来,戴上蓝色的口罩,底气十足地穿行在医院里,嗓子逐渐不痒,咳嗽减轻许多,医院那体温计测得体温始终不超出35度。
那天晚上做梦,母亲伸大拇指夸奖蓝色口罩好,还说又旧又脏的棉布口罩扔掉吧,还说你有新口罩我能放心走了,临了又握拳又作揖的……母亲果真走了,我至今不明白母亲握拳作揖的含义。母亲生前愿望的隆重葬礼办得冷清,只有我和妹妹三人操持。往常过年这时候母亲身边,坐满儿女及从外地赶回的儿女们的后辈,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从上午摆到晚上。而如今却没办法招回一个帮手,晚上守灵还是由殡葬公司担任;一切都委托殡葬公司,做孝子的只好花钱买单尽孝。殡仪馆其他送葬家庭都一样,布满花圈的灵堂冷冷清清。不说遗憾了,疫情之下健康人还有倒下的,一个年迈老人离世算作解脱吧。后事完毕作诗一首以悼母亲:
家慈耄耋晋东人,质朴淳刚有古风。新冠危急医少助,顽疾绞痛不欲生。
心身殚尽长眠逝,痛定方知少母亲。若有伤惜随雪化,天堂任游品花腥。
国家疫情防控的人民战争全面打响,各省一批批白衣战士踏上荆楚大地,我市一队队白衣天使开赴抗疫前线。我默默祈祷:你们戴上蓝色的口罩,胜利凯旋啊!医护英雄们不辱使命,治愈的病人天天增多,死亡的病人天天减少。电视播出英雄们凯旋的画面:市民们走到窗口,涌向阳台,还有人跪在路边,向返程的恩人们挥泪告别。
包头援鄂医疗队员们高举红旗,从机舱门走来踏上家乡土地时,花海般的人群涌上去欢迎英雄归来,雄姿飒爽的交警铁骑为队员们开道护航,沿路交警立正,敬礼,目送。
医疗队凯旋的日子里,药店张贴的“口罩断货”换成“口罩进货”字样。我一次买下三包蓝色口罩。
我捧着口罩走在人行道,人流中一片耀眼的蓝色口罩,人们各走各的路,即便是擦肩而过,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真人面目,只能通过眉眼和体型辨别对方的美丑。这口罩遮住人们的面貌和情绪,遮不住人们的意志,戴口罩就是为了战胜病毒。这口罩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装备,就像古代战士的护心镜、盔甲,或者现代战士的钢盔、防弹衣。
我捧着口罩走在钢铁大街,又宽又直的大街车辆依然稀少,顺着前方一眼望到大街尽头,但是尽头那边还不是终点。我凝望前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我戴上蓝色的口罩,佩带红袖章,昂首挺胸走在志愿者队伍前列。
202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