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秋天,有一天,我带队验收一条完工的道路工程。中午时分,我们走进一家饭馆,我正翻看菜谱,忽听外面惨叫不止,扒在窗口一看,饭馆后院正杀狗呢。一只体型不大的白狗被吊在空中,有人拿水壶往狗嘴里灌水——太残忍!我回头对同事们说,不吃了,走人!不顾饭馆老板盛情挽留,大家纷纷起身走开。
我刚走到路口,一只小白狗跑到脚下,扯我裤角,我用手推它,它趁势抱我胳膊,小爪子紧紧地抱着——那一刻,它一双哀求的信任的眼神刺痛着我,谁能狠心推开!我心一软,顺手把它抱在怀里。这是一只小母狗,属中华田园犬种类。接着就听旁边人说,它是被杀的那只狗的幼崽,我怕杀狗人不放过它,头也不回钻进车里。我拿水喂它,它粉红色的小舌头贪婪地舔着水,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从来没想过养狗,这一天破天荒地收留了它,取名白白。
从此添了许多麻烦,对于一个成天灰头土脸跑工地的我来说,招来一个大麻烦。喂食,洗澡,梳毛,遛弯,还要跟它互动,还要拾狗便便,跌份到“铲屎官”不说,占用宝贵时间是要命的。有一回出差,白白寄养在宠物店,放下它刚要走,它不干了,它在人家怀里扑楞,就像小孩子哭闹得不让外人抱一样,我又好笑又无奈。
我时常想着如何处理掉它。
第二年春天,白白开始翻肠子,腹泻、呕吐,连着三天水米没打牙。我咬紧牙关等它咽气。第四天中午,我刚进门,白白从狗窝里爬起来,摇摇晃晃走来,走几步跌倒,又贴住地板匍匐地向前爬。它好像用尽全身力气爬行,前爪子拼命抓地,后蹄子使劲蹬地。它朝我不停地摇尾巴,我伸手摸它,它两只小爪子一下扯我袖口,仰起脑袋发出低沉的“呜——呜——”声音,我心一软,送到一家宠物医院。
一位小医生说:“白白需要输液,但不见得能救活。”
“死掉最好!”我随便应着,又觉话语不妥,补充说,“死了不怪你。”
小医生很用心地给白白扎上针头,夸奖说:“白白好乖!”
我起身准备走开,它不乖了,“呜——呜——”地哭起来——这家伙彻底赖上了我。我只好坐下,护住它输液的小爪子,嘴里嘟哝道:“亲人也没这样伺候过。”
第三年夏天,我带白白下工地,途经郊外一片草地,停车准备解手。车门一打开,白白从车上跳下去,眨眼功夫就蹦到草地上,撒欢儿,打滚。我头脑里马上闪出邪念,硬起心肠,关住车门。汽车就要起步时,白白忽然醒悟了,一溜烟地飞奔过来,堵在汽车前面,气愤地扯着嗓门“汪汪!——汪汪!——”叫唤。
车里有人说:“不能抛弃,老话说‘狗来运’,狗跟了你,准带给你好运。”
我咬着牙说:“谁说要抛弃!逗它玩呢,好运怎能随便抛弃。”
“狗来运”三个字改变了我态度,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后来真的是好运连连啊。
这一年我升职了,薪水增加了,于是放开胆子在广州贷款买房。后来房子增值,现在回过头再来看,我这套房增值三倍还多,好啊!房子增值部分,比我埋头苦干一辈子挣得薪水还多。如果好运算在白白头上,那就讲迷信了;但是,我身体强壮起来应归功于白白。白白早晨醒得早,溜进卧室,爬在床头低声叫,无奈只好起床,领它去公园遛弯。久而久之,我养成徒步行走的习惯,还学会打太极拳。
公园是白白的天堂,它一出门直奔那里。我逗它时,把小球抛出去,它像一支射向目标的箭,飞快地逮住小球,叼回来。跑累了,它就躺在草皮上晒太阳,我就好奇地端详——它全身雪白,圆脑袋,两只长耳朵,眼睛又圆又黑,嘴巴朝外凸出。它除了不会说话,不会挤眉弄眼做表情,我的表情和动作它都懂得,它从内心读懂了我。
遛狗日子里,结识众多养狗人,最小一个十四五岁女孩。白白一见女孩就激动,跑着跳着蹦到人家怀里。后来三四年没见女孩。有一天遛狗,一个姑娘远远地喊,白白飞奔过去就蹦到姑娘怀里——正是那女孩,长高了,女孩长成了大姑娘。她说她在韩国读书,讲起韩国饮食,又讲就业前景。又有几年没见到姑娘,肯定就业了。
2018年,白白肚皮上长了几个疙瘩,越长越大,有一个长到核桃那么大。医生说是肿瘤。白白配合治疗,手术成功,输液不用扶着,它乖乖爬着,等着液体滴完。
后来狗友们叫它大白,还有人叫它老白,因为它年龄大了。
2021年,春节之前,我必须得回到广州;亲人都在那边,而我却为一只狗独守包头。挖空心思地想辙,想半年没想出来,又极不情愿咨询狗狗安乐死服务。我时常坐在白白面前说,愁死我了,咋办呢?安乐死吧!它就怯生生地看我,夹紧尾巴,低下脑袋,迈开四条小短脚走开,哈哈!它听懂安乐死不是好事。宠物托运人终于打电话说:白白可以走航空贷运通道,只因它年纪大了,行程中不保证死活。托运人抱走浑身发抖的白白,我的心就吊在嗓子眼上。包头起飞到郑州,郑州起飞到广州,取上航空箱一看,白白活着!只是被吓傻了,看见我也不激动,只顾四下张望。
白白开始在广州生活,对它来说,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只要跟着我,它就安心——再好不过了,这边还有一座花园,冬天里还开着花,有一些花还开到树上。
2023年兔年一过,白白渡过15个春节。去年查出它肺上长了肿瘤,心肌又偏大。它像一个久病缠身的老人,只是躺着,不停咳嗽,时而发抖。它少了许多活力,如果剃掉它脸上的毛,它粗糙的皮肤上肯定是一条条僵硬的皱纹。我由着它慢腾腾走路,走着走着,它走不动了,就蹲下,盯着我发呆。我只好抱着它走,走进花园它喜欢的一处草地,放下它,由它嗅着花草里它留下的气味;而这一片花草似乎需要它的气味,因为它们越长越茂盛。这时我就瞎想,它喜欢它们,将来它就跟它们做伴吧。
尽管白白身体虚弱,它对我忠心到底,但凡我走出家门,它总要爬在门口等我,迎接我,朝我叫唤;我能感受出来,好多关心问候的语言都在它的叫声中。
进入夏季,白白健康状况越来越差。肿瘤在扩散,肚子鼓得像个球,胸部的疙瘩长得比鸭蛋还大。我抱它时尽管小心翼翼,但总能触碰到它腹部,疼得它直叫,弄得我都没法抱它,没想到呀!白白比我聪明,它出门先蹲下,等我蹲下,它就跳一下,前爪子搭在我右胳膊上,后蹄子登住我左胳膊,这样抱就触碰不到腹部。白白还学会应对咳嗽,咳嗽发作时,它站直身体,伸长脖子,努力让体内因咳嗽产生的气流顺畅地排出。它要顽强地活下去,继续陪伴它的主人,为它主人看家护院。
然而,白白的生命就要到头了,它的行为发生了异常。它晚上卧在我床头下,白天卧在我脚下,盯着我直看,眼神时而悲伤。我每回抱它走路,用脸抚着它毛茸茸、光滑滑的后背,就闪出悲观念头:我将不再这样抱着它,不再给它梳毛,不再喂它喜欢吃的鱼肉,不再跟它互动,不再进门后受到它迎接……心头一阵酸楚。
好似一场梦,宠物医院人上门了,白白走出来,吃掉食盆中一直给它留着的鱼肉。他们给白白打一针麻药,它头一歪,倒在我怀里昏睡过去,紧接着又打一针——我的双手直打哆嗦——白白走了,被他们带走了……半夜里,白白风尘仆仆归来,跑着蹦着窜进卧室,看我睡着,就蹑手蹑脚走向床头,悄悄地卧下了……
202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