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贵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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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在一个偶然加入的作品研讨会上，聆听本市一位知名作家谈心得，他有一个在当时很令大家费解的观点：由诗人成为散文家，是文学追求途中的一次堕落，由散文家成为小说家，是文学追求上又一次的堕落，而且也几乎就是终极的堕落。
细心听他的阐发终于也就明白，作家危言耸听本意有二：一是为强调散文体裁可进可退可守，堪称文学桥头堡的意义；二是重申人生阅历和积累，对于文学创作举足轻重的影响。老作家认为，作诗靠的是才气、是悟性，非戮力能够强求；作小说则主要靠的后天修炼、集腋成裘，是量到质的渐变，而散文自然就成了这渐变的途中关节。
老作家当时还曾声明一番，说他并非是站在曾经诗作者的角度，用心抬高诗歌品类的地位。记得当时闻听此言产生的影响，是深深遗憾没有在正当青春得意的年华，挽住诗歌女神的襟袖验证自己的禀赋于一二。
生当政治冲击一切的年代，我们这一代错失了最可以与诗结缘的时机，后来遭逢诗歌振兴的火红年代，当我们有心透过一扇门户窥望诗的神圣殿堂时，最古典最精髓的诗歌早已成为永远的陌生。尽管也曾喜欢豪放、婉约两派词宗的不少词作，但总体而言未能产生太大的兴趣，甚而有时还会迁恨于今人亦步亦趋的辞章，觉得那多的都是些糟践行当的滥调陈词。
不过，对以《诗经》为代表的民歌、对后起的自由体新诗倒是一度发生过热爱。郭沫若的激情、徐志摩的缠绵、田间的刚劲、舒婷的明丽、席慕蓉的雅致，各具特色的诗作曾经深深吸引过不懂诗的我。虽然极少写诗，手头倒有几本可供翻阅的诗集。
读诗，在乎的是诗中那摇曳生姿的韵致，那亦真亦幻雾里看花的别致感觉。诗读得多了，转而会产生对诗人美好心性的欣赏，往往总会透过诗行窥见一个活生生的诗人，向往他们在诗的灵光下超凡脱俗的神采。
故而，读顾城那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虽然领会到了其中诗意的睿智，却也窥见了其中几许损损的顽劣，并不苟同他的那份自以为是。“我”字为大的人究竟能做出什么呢？顾城终极是杀妻且自戕了，隐隐觉得这就是注定的去路。
认识海子，最初是无意中读到了他的《四姐妹》。“荒凉的山岗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欣赏他那以全心捧举爱恋的诗之视觉。读《麦地》诗行“吃麦子长大的，在月亮下端着大碗，碗内的月亮，和麦子，一直没有声响。”读出了一份朴实的赤诚。读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种苍凉的感动油然透彻肌肤。
几乎就在心底祝福，这样知性达理的人愿他一生安好呢，却不幸传来诗人卧轨自裁的消息，把尘世最最完满的期待和爱恋捧给人人的海子，却没留给自己一方立足的空间。
后来有幸从朋友那里得读《海子全集》，也终于能细究海子以轻生成就完美的心曲，这才懂得诗人思维的另一种苛酷，知道有一种诗歌写作那是以生命为代价——炽烈地燃烧，要么光华灼灼，要么即刻化作灰烬。海子以短暂生命完成的诗作分量是沉重的，比其更沉重的是读者面对这无常陨落的沉痛。
诗歌是可以美丽得让人目眩的东西，诗歌又是可以残酷得让人心痛的东西。而据说可以靠堕落又堕落来成就的小说那又如何？
倘若是指不以真感情真生活为前提的“堕落”论，则似乎是既无须真积累亦无须真经历，凭借一份狡黠、一份技巧、一份荤素搭配的配料功夫，就可以掌勺、开店、叫卖了——只要耐久力也还足够啊。
君不见种种“卖”的品类么，有人卖情色，有人卖黑幕，有人卖荒诞，有人卖隐私，有人最终将自己也一同出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似乎很是便当。就有人卖烦了卖贱了，忽一日大呼“文学是个球！”
可是要能拿出真正厚重地道的好作品，真正能够撼动人心一至是匡扶当世的作品来，却是绝非简单花费功夫和力气的一般务作可以办到。无疑，小说创作者所要付出的艰辛将是更大。
有人几易其稿，数番删改而仍觉不足，惶惶恐恐怕有负读者及世人。而大部头的小说创作简直就是对身心的残酷压榨，孜孜劳碌一番后倘若难得佳品，那就等于是一番辛劳只是堆起海边沙山，经不得岁月河水的几度冲刷，终归将会付之分崩离析。
于是就有老实的路遥直诉小说写作的艰辛：日程是早晨从正午开始，午后开始写作直达天明，贪的是那份宁静；环境是一个荒避的农场，远离市嚣尘杂便于一心一意；前提条件是老牛嚼草一般，吞下一大包一大包的草药，以防备病体不支；结局是朋友为其庆功的宴席摆好，心力交瘁的他手直发抖，誊抄不完最后一行的书稿。
最终的结局是路遥过早地离去了，成了累倒在犁沟里的牛。但他还正处当年，本当是年富力强，正能承重的强健之牛啊。更可叹的还在，如路遥一般的悲壮殉身，绝非偶然现象，也绝非独有的特例。
行文至此，就很是钦佩那个似乎一生只以短篇传世的蒲松龄，很疑心正是短篇的形制使他能逍遥于茶民村氓之间，也几乎就要认定是短篇的务作使他的作品能字字珠玑。
行文至此，也就很庆幸文学的品类里有这散文一族。它是那样亲切可爱的一种东西呀，既不矜持也不媚俗，却常常切近着真性情真生活。它让我们这些门外汉能够借以寄情写意，它让我们能够靠它消磨工余的无聊时光，更有可喜——无心插柳之间也许柳自成荫。
行文至此，也就不能不向敢于冲击神圣的诗歌殿堂，并苦心致力于小说宏篇构筑，而且是不遗余力的朋友捧送一份敬意和祝福。愿各位承造化之灵性、得修炼之正果、成心仪之好梦，早早到达登堂入室的好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