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失眠的梦

无论如何，它裹挟了高考、战友退役、同学泣别……甚至是我父亲的离世——也许，夏天注定是一个令人倦怠、伤心的缱绻季！

北方春天来得迟缓且暧昧，但夏天的到来却火急火燎而且霸道，进场时容不得商量和质疑。期盼中的和煦阳光与慵懒的春日温情还没来得及细品，稻田已满眼幽绿，路边的野花摇曳生姿，刺目的阳光将各种色彩以及各种物品的温度都提升至炽烈！而城里的阳台也变得缤纷多姿起来，除了竞放的盆花和附著楼体的爬山虎，还有院墙上不动声色的五色蔷薇。而窗前的风铃与蝈蝈的脆鸣却总是试图引导人们进入那些五花八门的夏日梦境——

童年的夏梦在水里。它是老家门前那一汪温热的小池塘，无数的蝌蚪和泥湫在身边游弋，从柳荫的缝隙向辽阔的碧空仰望，缓缓北移的云朵便不再那么刺眼，只是高空游隼凝脂般的展翅滑行以及偶尔的唳啸会让田梗间的鹅群引颈长鸣。偶尔的，我会跑去白墙黑瓦的六姑奶家坐客，在知了聒躁的嘶鸣声中，在姑姑蒲扇挥动的微风下，昏昏欲睡的我却在爸妈的思念里难以入眠。

少年的夏梦在海边。它是烈日下母亲耐心指导的划水，是哥哥向浪头无所畏惧的冲击，是父亲厉声呵斥中的惊惧潜泳练习。日落黄昏间，爸爸将海滩晾晒到半湿的海带一根根卷起，然后塞进两只面袋，计划着把它们作为家乡来客的礼物。妈妈会催促我们上岸，那一声“先上岸不管，后上岸回家洗碗”的警告，永远那样高效有力，不止一次地让我在梦中惋惜地醒来。

青年的夏梦在教室。它是对书本和试卷的倦怠与无奈，粉笔在黑板上枯躁地滑动，心辕意马地看着窗外操场上的奔跑。冗长的课时令人昏昏欲睡，只是，老师突然的发问却总要扑灭我对暑假的期待与渴望。是的，总有一天要开家长会，那些见不得人的分数以及令人不安的成绩排名，不仅成了难以逃脱的补课借口，还为日后的梦境提供了无以计数的可怕素材——同学们全都喜笑颜开地感叹试卷的简单，可我发现自己竟看不懂上面任何一题……临近十分钟交卷的时候，自己的试卷却仍白茫茫一片……

青春的夏梦在人间。它是待业时的惶惑和迷茫，每天清晨，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望着行色匆匆各有去处的别人，被世界抛弃的悲凉滚滚而来！雷声阵阵，雨滴悄然落下，可泪水却比雨水流得更持久——既不能抱怨爸妈，又不知向谁求助，不得不开始相信命运，可我怎样努力都无法摸到操纵命运的那只“大手”。终于，我踏上了北上的军列，在燃气机车不安的长鸣中，在战友此起彼伏的鼾声里，我兀自发出一声本该中年人才有的那份叹息。

中年的夏梦在沙发。它曾是转业后无所适从的落寞与倔犟，可我终于经历“考公”坐进了沙发，每天吹空调翻报纸，偶尔与同事周旋推诿，再约起一个个慵懒的午睡……终于，在对桌老同事溘然长逝的那年夏月，我惊心地默算起自己距离退休的日子以及余生可算的薪酬，倏忽间，我惊觉这世间还有许多一眼难见的远方……正是在那最酷热的时节，我竟泛起一股深陷绝境的寒凉——我再次开始失眠，甚至失眠在了梦里！

是的，夏天是容易失眠的季节——

纵然有了空调的夏天不再像从前那样难捱，可肉体的清凉仍难抵心灵的躁热。溽暑的盛夏像一个繁忙的渡口，蒸腾的四周令人无暇思考和驻留。船家希望早点离岸，却还不知道时机和方向。岸上的人羡慕船家，却也不知道上船的利弊和方法——大家只好在焦虑中相顾相盼地彼此失眠，漫长地等待着下一个黎明。

这，的确是一个不得不放慢脚步的季节。当午，最光明时刻的太阳使脚下仅剩一片不见人形的虚影——那些可以聊以自慰的暗夜凉风、丝滑的细雨、明净的小巷以及婉约的月光、飘忽的荧光……原本能够撩拔人们萌动的内心和细腻的心思，可是，它终究在一次次龙卷风过后，凌落成秦淮河畔绵声细气的评弹，演绎成歌剧院射灯下飘乎不定的歌剧咏叹调……于是，正是选在了这样的一个季节，星条旗下伫立的那只白鹰宣告了它独立的存在。

记得那一年盛夏，我带着六岁的女儿到一所规格极高的小学校去面试求学，得知那位校长酷爱唐诗，于是我让女儿事先背了一首十分罕见的关于夏天的唐诗。果然，那首饱含夏天深意的唐诗令那位校长大感意外，他格外询问了我女儿那首唐诗的名字和作者后，便在录取通知书上果断签了字。其时，校园里那片肮脏了三个季节的淤泥塘已然蒹葭生辉、艳荷照人。尽管当时天气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可我却分明感受到一股穿过峡谷的清风，于是，我轻轻松开了牵着女儿的手，兀自抚栏凝神地向林木葳蕤的对岸看去，心间不免吟诵起韦应物的《夏花明》——

夏条绿已密，朱萼缀明鲜。

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

翻风适自乱，照水复成妍。

归视窗间字，荧煌满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