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名字还是其本身历史文化价值,中国大连的凤鸣街都是一条极具情调和内涵的老街。
我叔叔当年是大连铁路分局的一名高级职员,因而单位为他在凤鸣街上给他分过一处住房。他在那里结婚生女,并生活了很久。每到署假时节,无人看管的我都会被父母送到凤鸣街去住上一阵子,由此,那里成了我少年记忆当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
每至清晨,总有货郎肩挑手推地翩然而来,紧接着,抑扬顿锉、长短不一的吆喝声便会在这小街幽巷间空洞又悠远地唱起……每当我从睡梦里听到的时候,常常会感到它们的不真实,那些音调有的啸唳入云,如射日利箭;有的缠绵咏叹,如落谷寒川。也许是让人从中洞悉货郎们生活的不易,以及目下的悲凉。有的一边吆喝一边伴随物件的有节奏敲击,那仿佛是一种提示和督促,亦或者是自我肯定与昂扬。让人禁不住地联想:他们从业的师门当时该是怎样艰难的传承,才千辛万苦地将这棉花糖般的绵长拖拽了几百年,竟然至今未断!
始建于上世纪初期的这条1200米长,4米宽的百年老街,座落在大连老体育场南侧。由明治维新时期一批留学欧美的日本年轻建筑师所设计。因为欧美的建筑风格遭到当时日本国人的强烈抵制,并且西方建筑结构不适宜日本这种多震的国家,所以日占时期的大连就成了这批设计师实现建筑梦想的“天堂”。他们把在欧洲学到的最新建筑设计理念与日本的建筑传统相结合,再加上一些天马行空的天才想象,便创造出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种建筑风格——“和式洋风”。
“和式洋风”建筑以一二层砖木结构建筑居多。风格上既有对欧式建筑的巧妙模仿,也保持了东方建筑的含蓄和素雅。凤鸣街上,你能看到德式屋顶、欧式纹理、法式浪漫,以及日式的小巧精致。有一栋一户或两户的独立式、并立式,也有一栋多户的公寓。有尖坡屋顶、折式屋顶,也有平顶。节点、线脚等每个细节都神态迥异,精雕细琢,各具特色。单是房屋的门窗都没有一个完全相同的,几乎每户门口都有雨篷,还有舷窗、窗间墙。屋子内部则完全日式:玄关、地板、拉门等等。在功能的设计上也是十分超前,独立式和并立式住宅几乎都有单独的厨房、仓库或书房、卫生间、浴室,公寓式住宅里面也有单独的厨房和卫生间,并配有完善的电、煤气、供水和排水。日本著名建筑师古市彻雄当时在评价这些建筑时,曾经赞不绝口地说:“大连是当代现代化建筑的试验场,其建筑艺术成就已然超过日本。”
凤鸣街没有官邸或别墅,是日本普通侨民的住宅,住户主要是日本中层商人和科长级别的政府官员,也有满铁的职工。每个院落门口都有一对石砌的门垛,右侧门垛上嵌有户主的名牌,这是大和民族固有的居住习俗,目的是要表明自己作为一户之主的尊严。
那时候,凤鸣街上的日本住户都有个习惯:刚搬进新家或生了婴儿,都要在家门前栽一棵树,于是很多院子里,栽种的各种花果树十分丰富,甚至窗户和屋体都被树木掩映着。当年种植的树木,以松柏类居多,也有玉兰、腊梅、芙蓉、樱花等。春夏之际,整个老街都沉浸在香甜的芬芳中,秋天则硕果累累、色彩斑斓。
在我少年的记忆中,凤鸣街几乎永远是暑假里的样子——每至夏暮夕阳,炊烟四起的时候,成群的蜻蜓与悠闲的蝴蝶在低空翩然飞舞,高空有信鸽带着遥远的哨音掠空而过。街巷内外的孩子们追逐打闹、大呼小叫。院子里,有人闲情地侍弄花圃、果树和菜园,有人摘菜、洗衣服、理发、修补家什……树荫里,趴着熟睡的大狗。院墙上,簇伏着浓密又艳丽的蔷薇。房檐下,待哺的雏燕在期盼地悦鸣……说笑声、炒菜声、锅碗声、收音机广播,从不同窗口内飘出……有人支起烤肉的炭火,搬来整箱的啤酒,切开冰鲜的西瓜,并开始呼朋引类。
每至秋天,凤鸣街的果树开始摇曳生姿——柿子、山里红、鸭梨、青枣垂涎于枝头。护墙和街角边,晒出来了成排成串的大白菜和萝卜干。院里的铁丝上,重新挂出来了咸鱼与腊肉。各家开始忙乎渍酸菜、晒辣椒、晾洗被褥、制煤坯,有的则挥锹弄镐地挖起了菜窖……
可以说,凤鸣街饱含了一切人间烟火气,以及典型东方人热爱生活的基调。
2010年11月,凤鸣街被列入大连市拆迁计划,超过一多半的建筑被拆除推平,仅有为数不多的铁路和军队产权房得以保留。日本北九州市获知此消息,事先从凤鸣街挑选了数座有代表性的“和式洋风”建筑,整体搬迁到了北九州——如此大费周章,固然有怀旧和纪念的目的,但也间接说明这些世界独一无二的“和式洋风”建筑所蕴含的独特魅力与文化价值。
眼下,卖货郎沉浑的吆喝声,以及豆腐摊的竹筒梆音都已随着岁月远去了。那些散落在断壁残垣中仅存的老屋,像一只只正在苟延泣血的凤凰,在朝不保夕的惶惑不安中日日残喘!并且,越来越显现出难以掩饰的虚弱与凄凉!
——只是每年五月下旬,清新淡雅的槐树花香,依然会从这里飘出去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