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 邱枫
鑫泰浴池南面临街,这条街深入城府,繁华异常,若从街面上看,鑫泰浴池的建筑还算高大雄伟的。紧相毗邻的有京蒸凉皮店,招牌上有南瓜凉皮、火龙果凉皮的字样,始终让人弄不懂的是这火龙果凉皮的做法和吃法到底是什么样子。凉皮店西有一处修脚小铺,小铺小的可怜,只有一间小脸,额头上的字像人眼皮上的痣,虽小但也十分醒目,红色的。小铺西是一家卖炭的,门面黑糊糊,现在是三月末,也早已关了门。这些小东西都很矮,仿佛一个站着的人的脚边,趴着一两条狗似的这么自然。浴池东也是一条宽街,向北纵横而去,从晨至昏入夜,车流恍然,一如群鱼过江似的也这么繁忙。
公交车一停一缓冲,他前倾了一下,左手突然潜意识里就抓住了的车厢里的扶手横杆,身体便又稳了下来,紧接着,“啪”的一声响,门预约似的就打开了。弯曲下上身,他把右脚顺着车厢底的边沿向下试探试探,终于够着了台面,然后安心地放下,然后左脚也紧跟着向前向下一划拉,他就落在了车门口的顶层台阶上,这组动作又重复了两次,他就从晃荡的公共汽车上半瘸着掉下来,仿若一枚破损的邮件,被一架轰隆隆的飞机空运到了陆地上。右手就是行李间,右手里的灰色塑料小包和一支颜色剥落、丑陋不堪的手杖并未忘记拿着。他把手杖替换到左手里,总体上感觉平衡了些。在常人的眼光里,他若不动,是看不出什么毛病或破绽来的,他这个年纪正是人生的黄金季,手中的手杖更能衬托出他的绅士般的身份来。但真正的情况并非如此,当他左手咚的一声杵地,左脚向前一撇,紧接着,右边的半个身子一扭晃地走起来时,原来,他竟是一个动作怪异的瘸子。
他艰难地跃过路边残缺半毁的埋石线,就一棵歪柳一样地斜在了浴池前一小块凌乱拥挤的花砖地上了。再从两辆方向不正的旧自行车的空档里穿过去,就来到了浴池前。玻璃门很旧、半毁;春节已远,但门上鲜亮的福字仍然一新。一年轻女性披头散发地从里面轻松地走出来,身上逸散着一股廉价的肥皂味,他一闪,也就挤进去了。齐胸高的黄色的吧台后面,一位臃肿的太太笑吟吟地朝他一点头,他便把包囊和手杖扔在了东墙下的一架简单的旧木连椅里,椅子上面的一片斑斑的镜子里,突然就映现了他的说黑不黑说白不白的苍苍鬓发。一张因度过无数岁月,已经窘了皮的仍还算英俊白皙的脸堂子,他只瞄了一眼,就忽略过去了,右手开始深入一件浅蓝色的袖口已磨出黑痂的的紧贴胸口的夹克内兜里掏钱,小票码放整齐后,然后恭敬地递过去。嘡啷一响,一枚银白的钥匙和一张标有浴箱数字的圆形小铁片捆绑在一起的一串小物件,就闪在了吧台油亮的台面上,像几只挤在一块的小虾米,在不断地跳动着,他怕咬似的拾起来,然后拾起所带的器械,转过身,就去推西侧的男浴池间的劣质木门了。
他被摔瘸了,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只是因为男浴房设在一楼,不用向上攀爬费气力地。这门还挺重,推一下,不行;再推一下;原来门底和地面粘连得很厉害。又一下,终于推开了,他趔趄着踱进来,一股任何塘子所包含的特异味道的热浪就扑打在眉头上,他竟一时有些恍惚和茫茫然的感觉。吸溜一下鼻子,定睛、定睛,他终于看清楚了,一片昏暗不明的房间还真的很阔绰,几间低等小铺头靠东墙躺着,上面铺着起了毛的粗花格子的浴巾,也已不知用了多少年了。最北面一张,床西头,一只浅低盒子,大敞四开,一堆晶光闪亮的拔火罐子在里面叠压着,像一块块古古怪怪的骨头。西墙,这里站着一排排标有数码的储藏柜子,显而易见,这是放衣服和其他什物的。半拉西墙向北,在屋中央就折向西了,当然,那里的南墙边,也是站有标着数码的柜子的。他反转左手,顺势关门,关到半途就推不动了,门和门框之间就裂开一道大缝,时有微凉的风吹进来,他也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三月的天气了。门左侧,一堵宽大、透光但不现影的玻璃隔断了外面的大街,他在离门最近的一张小床上坐下,喘了喘,小包和手杖,已胡乱地扔在了脚边。女人的说话声、脚步的拖沓声、吹头发的风扇嗤嗤的转动声,以及一两个走进走出的影子,都从门缝里闪了进来。这地份亮堂得很,如果赤裸了身子,仿佛不是去沐浴,而是在搞一次人体模特展览。而令人更欣奇的是,他手里的这把铝制宽扁的小钥匙,竟和所有塘子里的都有所不同,他瞎胡鼓捣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只要从每一个小箱子的金属片上端,猛地插进去,再用手指在金属片左边的小按钮上一摁,箱子就打开了;若想上锁,这个动作只须倒着再来一遍,就行了。他寥寥草草地剥下衣服,一团揉,就扔进了储物箱了。杂乱颜色的拖鞋,一只只遍地,哪只也真的对不准哪只了,他随便逮了两只,大体对脚路就行,呱嗒呱嗒地撇着身子向前走,屋中央的桶里漂有剩余的烟头,浓重的黄痰,和碎纸片子,虽令人恶心,但稀奇之心还是盖过了一切,仿若刚刚来到世界里的婴孩,对什么都能升起无限多的兴趣来。
北面有两道门,各都垂挂着宽边厚硬的塑料帘子,白的已浸变成暗黄的了。厅堂里空无一人,但也没有人从这两道帘子后面走出来。他先趋向左边的,撩起来一看,里面竟是一块狭窄的小池子,三个正在闭目养神、仿佛沉于意淫似的泡客,听见帘子响,便齐刷刷地睁开眼,朝门口看。西南小角落里,有个着短裤衩的人,背对着,脊梁像弓一样正在上下起伏着,来不及细审,帘子咵沓一下掉落,他就把头缩回来了。转而向右,又一次掀开,一瞧,原是一个小小的淋浴间,竟还有一道小拱门与西面的浴池是连在一起的,几个壮汉,有的仰脸,有的低首,有的斜肩,有的弯身,各自忙活各自的,水龙头华哗然,谁也没有注意到门口还站着一个并不健全的人。慢慢地陷进去,一绺子凉凉的帘条子搭在瘦耸的肩胛骨上,突然一阵不适,便就用手抖了掉了。翻一下眼皮,竟高起了尿意,这单间里,北墙还有一道旧钢边门,他小心翼翼地划拉着靠过去,小门的把手是坏的,用一块退了色的毛巾扭成条状穿过把手洞口后,两头就在外面打了个结,权且能容易拉上门而已。但当他用身子挤开之后,突然竟吓了一跳,这是整个浴池系统的操作台,一个头戴安全帽的,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人,正卖力地朝圆鼓轮轮的锅炉里添着炭,门口的一座灰不拉几的仪表台在红光闪闪地亮着,可能是加压供水用的设备。向西是一单间,黑糊糊地,但里面的煤气罐、朝向外的锅把、切菜刀还是让人明白,这里是解决辘辘饥肠的唯一场地。再往西是一架灰暗的楼梯,烂铺陈、纸箱子、散了头的拖把、毁了的兔笼子等诸多杂物陈陈相因,,竟狼藉得根本插不进脚去,甚至也很难走上去。这楼梯兀自伸上去,又猛地拐折过去了。上面到底有什么呢?恐怕连主人也并不知晓的。视线竭尽,他就把眼光收回,用力地拉一拉毛巾,门就关上了。细寻寻,终于有了了事之点,淋间东北墙角,有一块手表大的地漏,因泄水在不断地嘟嘟响,他走过去,一淋头的哥们发觉身边多了一个人,突然惊恐了一下,又低下头去,恢复了原态,等他撒完,再转回来,小屋里已经少了三、四个人了。帘缝外的大厅里,传来了用手掌击打肌肉清脆响亮的“啪啪声”,这是泡客和泡客之间互相实施按摩的一大功法,也会令人惬意提神的。他把小包置放在歪斜喷头下的网条残断的小筐子里,就划拉着趟着满地积水,绕过斜横着的水淋淋放洗具的长条桌,穿越圆形拱门,就来到了热气腾腾的塘子间。搓泥师傅还在躬着身子上上下下沉浮着身子搓着泥,而三个泡客也早已肌肉松弛地坐在了池子的边台上了,双眼无神,仿佛在茫然地看着空气中一种不存在的东西。他扶着滑腻的墙,侧身,右腿抬起,半个屁股也就坐在了池边上了,右手试探地伸下去,在水中这么来回地一搅活,温度还好,适中,他就开始慢慢地下滑下去,水淹过小腿、大腿、腹部、腰、胸口、脖颈,水似乎烫得很,皮肤火辣辣地疼,但时间一长,又颇感舒服,仿若傍晚里的一个人从外面回到阴暗的屋子里,一时竟觉得昏黑,过一会儿,就能看清里面的生活场景了。他身子展开、放平,头枕在池内层壁的阶沿上,悠悠然若云中仙,竟有一种飘飘忽忽的感觉。良久,层层白碱粘蚀的弯折的供水管子突然咕咚咕咚地在喘,一股热浪瞬间就从深水里涌过来,原来锅炉师傅在加温放水。按平常规矩,池水早晨是凉的,8:00就开始营业,泡客们大都在早点之后光顾的,12:00之前是高峰期,一整个下午都会无人,晚上可能就是退休职工、家庭主妇,和闲散人员的主阵地(周五晚上,忙了几天的上班族和中小学生们大都不会来的,周六则不然)。池水要时时保持清澈如镜,这也是一个浴池的面子问题,若里面飘白沫,浮尘垢,一片污浊不堪,客人们会一转身也就走掉了,所以,池子绝不能让人在里面呆久了的,所以,就让你进去舒服一阵子,然后再把你轰出来。此时就这样,管子嘟嘟响个不停,温度骤升,但还能将就些。突然又让人想起温水中的青蛙问题,青蛙为啥不跳出来,那是因为它适应,最后彻底适应,也就被煮熟了;而人是有脑子的,比青蛙聪明,不会溺死于一种境地,终了会拼命地逃出来的。当供热管子疯似的砰然一声响,他就嗷嗷地弹起来,就逃到池台子上了,师傅乜斜了一眼,他镇静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游久了,出来透透气”。泡塘子的确是一件美美的事,不说可以在温水中怡神,仅搓泥而言,就妙不可说,搓和被搓都是一种境界,搓的哼着小曲,或打个轻微的口哨,屁股翘起,双臂推磨般来来回回。劳动本就是一种快乐;而被搓的则双目合实,意念全部放松下来,像被屠宰的羔羊般任由摆布,并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用惬意二字来形容其状态也都是很肤浅的。这时师傅小曲口中缭绕,被搓的小青年也哼哼唧唧,真是一幅好的画面。搓床三腿稍长,一腿略短,一搓一摇晃,小青年的嘴里在搓床头下的洞口里出着气,也确为可观。搓床西头,墙下处有一个小水管,因拧不紧,水不断地注下,油漆残掉的铁皮黑斑斑的圆形桶里,一只红色的塑料小手盆在接着注下来的液体,飘飘荡荡地动个不停,也响个不停;他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似觉困意来袭,刚一萎靡,师傅开口了:“哎,该你了!”,他才从世外的山谷中走回来,双手按住池台,屁股尽量高抬,总算起来了,距离很短,两步一驱嚓,就躺在搓床上了,这搓床是按摩店里退休的按摩床,头陷在脑袋下的洞里很不舒服,而有的塘子里,搓床是专门精心定做的,铺有厚厚的棕色或黑色的皮,上面还有一个小巧灵便的枕头可供垫着,一躺就会升有很多的感觉。他躺着,师傅的手艺倒还凑合,只是足够高的幸福指数却没有提升上来。这不能和别处的经历相类比的,作为流亡者,他比穷人穷,也仅比乞丐阔一点,什么日子不能过活的呢?想想人间的乱世道;想想一己落魄和终生漂泊;想想远方之远、星星、诗歌,和一杯粗劣的糟酒;想想还有这一份小地块,供以净身遣乐,不觉得一时泪涌,而后又觉得足以可笑。等他捋顺好情绪,师傅的活计已经完了,师傅用戴着纹齿合适的搓巾的右手轻轻一碰他的大腿外侧:“好了”,他就像尺子一样艰难地折起来,滑下下身,用脚摸鞋,摸着后,又歪歪地站起,就从小拱间出来了。
此时,淋间早已空荡,找到包囊,旋转水管,水哗哗流下,用五角钱一包的飘柔洗发露,三元钱一块的臭香皂,纤维透光的灰白毛巾就这么匆匆一拾掇,还真神清气爽。世界污浊,世界又真的大不同——愉悦、轻松;对食物的的需求也大增了起来。大厅里的木质钟声突然响了,十二下,不多不少,小鸽子扑啦啦飞个不停,看来,别人的饭也已开始了,通过别人的喉咙正在不断地往下咽着——想想,竟也唾液顿生,他咂摸咂摸嘴唇,整理完东西,就又如往地走出去,蹒跚地穿过大厅,坐在刚才的那张小床上,不自觉得摆弄着淋湿的头发,低下头,看着还算晶亮圆润的肌肤,哦,原来自己还是这样有为年轻,虽年未五十,却早有暮衰之感,因叹世伤时,近岁已来,竟也把年龄给忘怀了。
门缝外,光色已转,然后开锁、穿衣,拿拐杖,扁着身子走出去,吧台里的老板娘不在,很可能也是吃饭去了,还是当啷一声响,他把钥匙小串扔在台里面的小桌上,又对着那面黄斑斑的镜子,仔细地提了提皱皱巴巴的衬衫衣领,就宽松地走出了福字的门,窝着心走下了五层硬硬的台阶,然后用十分钟坎坷曲折地来到了依然川流不息的大街边的站点上,在等的,有一靓丽美女悄然,孤独自守,像个傲于哗哗水面的小天鹅。他站正,偷瞄了三眼,然后向左转过一张老脸来,此时,时来时不来的8路车,此时已在前面不远处的洗脚店处晃荡晃荡地开过来了,一只不知名的鸟在它的上空,旋转着,再旋转着,突然又高飞上去,,突然又从笔直的烟囱旁边杳杳渺渺地不见了。他正出神,酒醉的公交车早已开在脚边,少女轻捷而上,他这才收回神来,拄稳拐棍,然后用一种十分特殊的方式登上去,还未站稳,马达哒哒哒地响动,像谁抽打着鞭子,或也像某位老年人的咳嗽声。车子重又启动,向前,他转向后,从车厢里贴着山东蓝翔技校的面食广告的边沿上看出去,一条繁忙的路不断地在退后,不断地在消逝,当一枚法国梧桐的枝条搭在眉毛上的时候,那座辉而煌的鑫泰浴池的楼顶的影子,就再也看不见了,这车像一条大船在向前,其余的似乎只有大海上不断翻腾的阔大的水声,而其他的所有一切,他也真的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