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八岁,从远处的乡下来。我来这里寻靠我的姑妈。
Z城是一座不知名的小城,以前我从未来过。我今天下午到的,坐了一天的汽车,中间倒转了一次,太阳贴在最矮的建筑上时,我从507次远程客车上走下来,提着一个用旧花格床单打成的包袱。一座候车大楼,前面是一个大空院子,各路车次们还在跑动,我贴着隔开的栅栏站了一会。包袱也不重,只有几件衣服。由于口渴,我翻遍了身上的口袋,一元钱足可买杯水喝。候车大厅里,没有几个人,出门的人已经出门了,不出门的还藏在家里,该回来的也已经应该回来了。这里只有两三个晚归的人,再加上我。大厅里的小卖部看似车站开的,一位头扎马尾辫的小姑娘,穿着车站工作服在收一瓶矿泉水钱。我坐在候车室里一排发凉的铁皮长椅最南头的一个座位上,拧开瓶盖,咚咚咚地快速喝下,一镇定,眼睛似乎变得清澈了,劳累似乎也有所缓解,春天的风刮动着出口的旗帜哗哗地响时,灯就亮了。我踱向出口、步出一条铁栏通道,绕过三棵树,就到了车站后面。
这北方的空气,还比较冷,三轮车的小贩们正收拾东西回家,街边的小店也在打烊。我解开包袱,从一件灰色布褂的内兜里找出姑妈的地址:Z城安阳大街雀子巷12号——文惠婷。这将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亲人。我折起它,重又放入我的衣服里。今晚得找个住处。对。我沿着车站后面的东西大街慢慢向东走。这里是Z城郊外,地界也因一座车站的建成而略显繁华些。这是302省道,从此向西可以驱向这个地区里的又一个城市,这是我从钢铁柱子上横悬的指示牌子上看到的。向东坐21路车可以蜿蜒着进入Z城的内腹,这也是路旁的小亭车站点的路标所告诉的。黑暗弥加,一张纸和几片旧的枯叶飘着飞向不远处,一辆面包车快速地驶过来,又快速地远去了。我在搜寻着落脚的地点。街东二百米处第一家是家旅店,门脸有点豪华,问时回答一晚单间三十元,我放弃了。继续东行,十来步远,向南有一窄巷,弄巷里一门脸上钉有一块闪红光的灯罩广告:“临时住宿”漆字印刷广告,非常醒目。我拐进去,踏动一块生活污水流经的坑槽上遮盖的水泥板后,便来到了这家小馆前。玻璃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肥胖、低矮、凸肚的老板娘正低头坐在简陋的坐台后面,低俯着头正吃着东西,好像在喝面条一样吸溜吸溜的声音在嘴边乱响。我进来时,她大概也听见了我的声音。
“要住店吗?”
“是”
“几位?”
“一个人”
“哦,那就住二人间吧,上面已有一位了,还差一位,给你打八折,20块怎么样?”我没用思忖,便应允了。她放下筷子,从吧台里走出来,招呼我跟她进去。
楼梯在院子里靠东墙,我们出了房门,扶着水泥扶手走上去,楼梯顶首的平台上的两株盆景,叶子已些许嫩绿了。二楼全是客房,围着院子盖了一圈,一楼也是,靠西面的是单人间,靠东面的是双人间,201房间就是我们要去的。
老板娘冲着院子里的一位从正房里走出的大约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女人喊道“阿芳,准备一下茶水,送过来!”
阿芳:“好的!”
突然,她就又闪进屋子里去了。我跟在老板娘后面,拖拖踏踏地来到201室外面。
“进去吧,茶水一会儿就到。餐厅在一楼。6:10晚饭。有什么事找阿芳。我下去了,这是钥匙。”
她啪的一下扔在我的手里,就离去了。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一人背对着门坐在窗下的单桌旁,默不作声。我进去,又把门掩上,我来到了我的铺边,他才发觉有人进来了。他转过来身子:一位中年人,45岁左右年龄,中字脸庞,鬓角已滋生白发。衣着还算得体,他操着本地口音,和我点了一下头,就磨开身坐在自己的床沿上。我把包裹扔在了被子上,落寞无声地坐下来。空气空得让人有点紧张,似乎只能听到灯泡的吱吱声。
“你好,我叫卫上。”
他伸出手表示友好,或者也仅仅是作为自我介绍。我也伸出右手回应了一下,然后又颓丧下来。
“哪里人?”他问,“听口音不是本地的?”
“是”我嗫嚅着回答。
“看样子,不是外出务工?是的话,总带着铺盖卷的。”
“我来看望我的姑妈,父亲去世了,让我来找她,也许能有些依靠。”
我说得很平淡,也很真诚。最后一句出口后,我有些后悔了,因为毕竟我也已经成年,成年人是不需要依靠的,但我还未走上社会,所以也需要诸多的指点或教导。
“哦”他沉思,“我以前是掮客,就是经纪人,在买和卖中赚点小钱,现在,我在本城和外地乱跑,若有需要,请联系我。”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小的名片,递给我,“谢谢。”
我接过来,我也这样回答,我把它放入了包裹里。说话间,门突然开了,所谓的阿芳走进来,送来一瓶热水,她躬身时看了我一眼,又走出去了。她瓜子脸,白白净净的,头发留得像个男孩子,干练、简洁的那一种。
我们又转入了话题,“你是做啥的?”我问。
“年轻人,其实,我也并未老,我当过兵,退伍后,有时靠联系战友发点小财,权且喝上稀粥而已。人生各有疆域,哪一行都有战斗成功的,也有失败者,我呢,未成未败,无得无失,勉勉强强地活着,就足矣。”他话锋一转,“看你是个学生坯子,怎不继续学业?来此地求活?!”似乎他在征求我。
“不可了,我是孤儿,一出生,就被生身父母抛弃了,又被养父收养至今,养父勉强刚好供我上高中,不幸在工地窝棚猝死,我就失学了,我也长大了,我要为自己找碗饭吃。”
我说得平淡无奇,仿佛此事很稀松平常,也仿佛并未发生在我的身上一样。
“父亲在村里独姓、单根,本是个鳏夫。父亲死后,我从邻居那里要的姑妈地址,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年轻时嫁在这里,多年也未联系,我来投靠她,看有没有出路可寻。”
“哦,是这些。”他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下,然后陷入了沉默。墙上的钟回荡着敲了六下,音节乱飞如几只鸽子,很快就停了,它们不知飞向了哪里。
“我们去吃饭?”他还是似乎在征求我。
“我不饿,我不去了,很倦,想睡一会。”
一转身,他就下去了。我歪在床头就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梦中,因路遇洪水,又突遭猛兽撵追,直至跑得筋疲力尽,所以,睡得较浅些。不到9点,我就醒了。朋友面朝里已侧卧在床上,不知睡着否,也不敢惊扰他。上弦月斜挂天上,月光如灰白的绸子,从窗户里搭进来,并垂在桌沿上,有一小块投落在地上,虽未至十五却也让人想起李白的诗歌来。困意驱散,我站起,想着出去走走,就带上门出来了。过道隐隐约约,只有下半楼梯显现在月色中,院子中央也有一片方形的光。我踱下楼梯,立在院中,院子里静悄悄地,只有主人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四月的空气仍然寒凉,我打了一个寒颤,抖了一下精神后,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我站在阴影里仍未动。
这时,西南角的厕所里突然闪出一个人来,娇小的样子,我看见了她,她并未看见我,等她走近时看到有一个东西时,她“哎呀”大叫了一声,仿佛遇到了鬼一样。
我说“是我,不要害怕。”
她:“吓死我了,我以为遇着什么来着呢,这么晚了,咋不睡觉。别乱走,真吓人。”
“没啥,睡不着,想逛逛。你怎么还不睡?春短梦凉地,正适合。”
“我在看电视剧。我一般睡得很晚地,11点才上床。”她语气轻松,声音发甜像咔嚓一声咬下一块清脆的苹果一样。
“你哪里人?”她问。我交代了身世,仿佛是下午的翻版。
听后,她的眸子闪闪发光,沉默了一会说:“你没吃吧?晚餐时没看到你。你等着。”说完,便跑进了屋里,拿来了三个鸡蛋,塞在我的手里.
“垫垫吧。婶婶睡着了。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无事来帮婶婶照顾生意。活计不多,跟闲着一样。自在的很。”
“哦。”突然有一股暖意流入我的心中。人海茫茫,相好难得。但不久,我还是返回到我的沉寂里。
“回去吧,明天还有事。”
“好的。多谢。”
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我围着院子走了一遭,又停下来。空气中有微微的香味传来,仿佛某些花儿已然开了,没有风,一丝也没有,空气静得仿佛能遇上另一个自己。大地安详,墙、邻居,以及整个世界朦朦胧胧,春天似乎突然富有了诗意。一只猫“喵”一声从墙外溜走,一切又安静下来,这是郊区,远离城市,春夜如此盛隆得无可比拟。这里又是一片海,仿佛我就在一座小岛上站着,而城市是一条大船从远处驶来,在此抛了锚,关乎着我,似乎又不关乎着我。我是否能被拯救,我不知道,我攀上楼梯,回到了房间,朋友早已卧下了,他搭着被子,木头一样。等我也卧下来时,月亮已落下窗子灭掉了,一切灰而黑,一切都不在显影,过了几分钟,我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清晨,光线刚刚打着绿色纱窗,我就醒了,我为一夜的安详而感到欣慰。我没有做梦,我一身轻松,脑子也仿若一张纸随便涂点什么可能都是美好的字迹,哀伤躲得相当远,有着两公里的距离,我拖沓着鞋站起时,门打开了。
她把头伸进来,“嘻,你起来了,我还以为还睡着呢。这是小票,吃饭用的。”
她风一样旋进来,把几张小卡片放在了桌子上,就出去了。
关门时,又转过一张白皙而灿烂的脸“有事叫我吆,去的话,我可以送一程的。”说完就风一样地消失了。
我匆匆洗漱一番,端详着镜中的脸,一张瓷一样书生的脸,双目抑郁,颓倦,这让我想起几天之后当我在城里的街道上又逢上她所说的一样“我永远记得你,你是一个诗人,抑郁得让人爱恋。”她的欢然的笑声像水卷起了的水泡一闪一闪地。我多少有了大海中漂泊的依靠,这缘于她以及她像神一样降落在我身边的一种富足和感叹。
早餐是在一楼的一间小偏房里吃的,我走进去时,朋友正在大嚼着东西,他坐在离门不远的木凳上,胳膊肘支在屋中央唯一一张颜色斑驳的旧大圆桌上,还不时低一下头喝口海碗里的白汤。阿芳在角落里扫着地,见我进来,就放下扫帚,便去灶旁的筐子里拿来三个大包子,另外还盛了一碗汤。我坐在朋友左边,默默地吃了起来。芹菜夹肉,味道相当可口,这是两天来,我第一次吃到的最好的食物。因急切而突然被卡住了,喝了一口汤又慢慢地送了下去。门外,阳光照进了院子,它的脚印踩在桌子上,汤耀着眼,我的身影压着朋友的左胳膊,他吃完站起来时,阴影就从他的身上滑掉了。他步出了餐室,我独自吃着出神。扫地的阿芳跑到门口向外看了看,没有人进来,她便讯速返回到我的身边,把一张纸条交到我的手里,那是一个电话号码
“我家刚安装的,有事联系。”
随即又问了一句“多住几天不好吗?”
我回答“不了,谢谢,早饭后我就该动身了。”
“哦,送一程吧?”
“不了,谢谢。”
我吃过饭,我就上楼了,同朋友打完招呼,取了旧花格包袱,又下了楼。老板娘不在门房,,也不在堂屋,我找到了小芳,把钥匙交给了她.
我说:“谢谢您的照顾,我走了,我会记得您的!”
转身的时候,我的眼湿润了,不想再说些什么。她送我到门口,似乎眼里也闪着泪。门外,四月,青石板巷子青郁郁的光华乱飞。一棵柳树枝条已开始鹅黄。四月,又一个好天气,阳光洒下,屋檐镶着金边,我走进巷子,越走越远,回首时,她还在门口望着,我无力地挥手,她也举了起来,然后,我背正包袱,就慢慢地走出了巷子。
一路向东,经打听,前方不远处就有站点,从那里就可以坐车入城,勿用多费些周折地。一路向东,温煦的风扑打在脸上,身子也暖了起来。一辆又一辆的车游鱼般窜过,来来回回地挺繁忙。四月了,天气已适于劳作和出行。人们也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堪称作闲人,在这个世界上滚来滚去,像一只球,真的也不知道会滚到什么地方。一切未知,一切有待确定。也许,前方有某个坑洼在某处,一只球恰恰落进去,被安然卡住。世界无奈,世界兀自在我之外旋转。而我是某一座被孤立的石头,风景从远处纷至沓来,又纷纷流去。也许,我可能会抓住些什么,也许也将会一无所获,也许它不会让我快乐,甚或会让我更加悲伤,这并没什么。而有一些人活着,却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比如晨昏里悠闲地散步,中午呷一口酒,晚上喝一杯茶,其余的时间亦有规矩可循,或奋斗在职场上,或躬身在劳务中。舒适、得体而且有尊严。那是因为你你已经成为了你,而非他人,你已经把自己给掌握住了,这就是一切,这就是人生。你在。你是。不被裹挟,也不忧虑。
我赶到车站时,一辆21路车刚刚开走,我追了一会,还是没能赶上,站点空空荡荡,我跌坐在为等车而搭建的简便座位上喘气。太阳照过,我的身子躲在站点铁架高大的阴影里,似乎并不存在。无所谓被追,也无所谓急切地追谁,反正时间松松散散,阳光的粉尘松松散散。当我静下来之后,我又开始打量这个世界,中间的栅栏把马路隔开,西去的是离城的,较少;东来的很多。城市就是这样,仿佛是一块巨大的磁铁,把外界的跃动者统统吸进来,世界正在向更高的位次上追赶,世界仿佛是一条大船,人人都在争着挤上去,世界又像是旋转的飞轮,在隆隆地旋转着,又有多少东西被甩出去。相对而言,我属于前者,虽不是怀着炽热之心前去赴火,但也是个想着赶生活的人。阳光的金片哗哗响,奔忙的正滚动着朝向城市而去:一位农夫载着一车干枯的葱,突突地开过去了;一位优雅的女士骑着摩托转瞬开过去了;还有大卡、小卡、高的、低的,快的、慢的,纷纷然。我坐着,手有点凉,身子也有点疲倦,仰头看天,纯澈如一座湖的平面,太阳正升向天空的中心,似乎有滑过水面的的隐约的摩擦声传过来。
车来的时候,我问了一位候车的白发老人,知晓现在是10点23,车门打开的时候,我闪开身子,先让了他,他蹬车时,我还适时地向上托了他一把,车厢里人不多,他靠窗坐下时,朝我笑了一下,我也在他的后面也坐下了。马达声突突地响,车就离开了,街景晃动,风光也越来越繁荣:焊车铺变成了汽车修理店;小饭馆变成了气派的酒楼;混乱的街树变成了高大齐整的法国梧桐;矮踏踏的平房变成了一幢幢静伫的小区。空间越来越局促,人流也越来越稠密,冒着黑烟的公交车,走走停停,上来或下来一些人数。
我倾下上身,谦恭地俯向那位老者:“大爷,借问一下,去安阳大街,在哪一站下车?”他像我偏转了一下肩头:“哦,过了下站,下一站就到了。”
我谢了他。下站到了,老者起身,他朝我打了一下手势,一点头就慢慢地下去了。车重又启动,外面,三辆消防车尖叫着疾驰而来,又疾驰而去。世界很大、世界纷纷,某些事件也是必然的,一颗螺丝松了,交通事故就不可避免;一朵燃烧的火苗,不慎就会酿成一场无可挽回的灾难。下一站到了司机报了一下站点,我站起发麻的左腿,右臂挽着包裹走下车来。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我就站在安稳的大地上了。
阳光的雪茫茫地落下来,一片白茫茫地,落在街中、楼顶上,树冠里,和每一条缝隙里。等我缓过神来,世界就从闪闪的模糊之中,慢慢地安稳下来,也越来越明确和清晰:这是市内停车点,一个不大的院子,几辆开动的车在跑,还有几辆静卧在用白漆划开格子的水泥地上。场地南面有一排不算高大的建筑,那里是候车的地方,三四个穿着制服的人,站在铁栏通道的出口处,正在检票,稀稀拉拉的人流,分别登上了两辆开往不同方向的公交,没多久,都开走了。大厅西首是出站口,出去的乘客都要经过那里,一溜水泥墩子把车道和人道隔开,此处并没设门岗,空间显得大一些,由于是午间,车次大都歇着,师傅们吃过了饭,还要睡一会午觉,所以,门口寥落,几粒雀子落在阳光的地上,蹦蹦跳跳地觅食,还时不时地相互扑着打弄一番。大门口右侧有一简陋公厕,顶部搭几块水泥灰瓦,下面砌了几个台子,又随便挖了几个坑,便池也单独地倾斜地垒高了一层,以便从地缝里流向女的那里,最后流到什么地方,就不知晓了。我从厕所里走出来,腿脚松散地走出了出口,也就站在安阳大街的街边了。以往关于城的模糊的认知,才慢慢地真正地变为详实、具体、真切,仿佛一个虚幻的梦境从梦后的晨光里突然显露了出来,镇定镇定,想捉住,竟也一时盲从无助,这就是我此时的感觉。安阳大街,来回的水流:蹬三轮的、下班的公务员、刚刚起床的出来吃早饭的下等女子、慢吞吞的乞丐、骑着自行车悠闲的退休工人、几个放学的说笑着走过的小学生······总之,正是消歇的午饭时辰,人们各有归所,各自忙着该忙的事。而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这座城市是否有某个点属于我,一切都不得而知。但还有希望,这座大海里还有一粒石子藏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她就是我的姑妈——文惠婷和她的家。我循着街开始向西走去,我要打听打听。
突然的饿从我恍惚的思绪里突然长了出来,像一匹兽撕咬我。我得对付点什么,对,一碗面即可。我仔细搜小饭馆,比如川味面条,或拉面、混沌什么的,似乎前面就有一家快餐店,到跟前时,从外面看去门里座无虚席,拥拥挤挤。我继续向前,又有一小摊,平衡好的地排车上,支着火炉子,男老板好像下岗工人,正专注地用刀削着面,他的老婆当帮手,往每只碗里放着葱花和调料、倾注炸好的汤水,然后再往里面捞煮好的刀削面,地排车旁边放着三张小桌,也都坐满各色人等,甚至还有人蹲在地上,手捧着吃;我再向前,没多远,一家烧饼店,主人把炉子造在门里旁,四壁烟熏火燎,炉子对面,一张案桌。一外地人操着外地方言一边贴着烧饼,一边招呼着生意。我上前买了两个。他用报纸包好递给了我,我就坐在路旁的地基石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大街上阳光的金币叮当作响,梧桐树也已发出了蓝色的骨朵,偶有香息隐隐传来。一切都在上升,一切都在趋向美好和清明。
对面走来一个穿着有些体面的人,我站起来:“大叔好,麻烦您一下,请问雀子巷在什么地方?”
他挠了挠头,想了一会说:“差不多在火车站附近吧,你一直往前走,等这条大街向北拐弯的时候,好像就在那里,要不你到哪里再问问吧。”
“好的。谢谢。谢谢。”我躬下双肩点了点头。
“不客气!不客气!”他就悠闲地转身走掉了。
我又开始走。街边有修钥匙的;有钉鞋子的,手摇着扎针的机械咔嚓咔嚓地响;有真正的流浪汉,头发披散,脏吧邋遢地在走;有随地散布的树叶、报纸飞旋着;有贫苦的老人,拉着臭烘烘的粪车,缓缓地经过去。但也有一个卖气球的,推着自行车,各种不同颜色的气球飘着,摇摇晃晃地拐过这个街口,不久,就消失在一条巷子里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红花的气球,红的花气球,一放飞上天,一放就飞上了天,可爱的小囡囡,可爱的小囡囡,各人的气球各人牵。”他声调悠扬顿挫,就慢慢地走远了。
午后,光线更加明亮,气温上升,我有些昏昏然。身体里的大象沉沉闷闷地迈着腿,我拖拖踏踏,有气无力,前方似有孩子们的歌唱声,我来了点精神,向前去看看,便加快了步子。路旁有一座剧院,或许正在上演着什么,我攀上了门口台阶,风琴声、笛子声,还有吹着的小号声,多么清晰。我走进双号区域,一群孩子们正在舞台上排演着节目,从上面拉着的条幅上已经知道,慧明艺术学校为答谢社会各界正进行文艺汇报演出,一并扩招新的学员,剧场里,观众稀稀拉拉,只前几排座位上坐着十几个下场的孩子和几个闲着的老师。我看了一会,不觉困意袭来,便沉颓地坐在最后一排的一张座位上开始休歇,声响有些扰乱,再加空间狭窄,腿脚不好伸展,我又走了出来。剧场外的剧院大门门厅里靠墙摆着一张破损陈旧的木质连椅,那里也没有人,我就踱过去,躺在了上面,包裹权作枕头,开始时,门口进来的风摇晃着剧院木门,吱吱响,剧场的入口处还不时地传来歌舞纷纷的声音,但时间一久,它们就慢慢地变弱了,最后弱至于虚无,世界也随之由大而变小,如一粒米,以至于滚着滚着就不见了,昏暗降下,世界彻底关闭,我也就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响亮的脚步声把我惊醒,原来演出结束了,孩子们吵闹着走出来,有的孩子擦着我的身边跑出去。我坐了起来,看看天,大约下午四点多了,空气的温度还未降低。没等工作人员清场,我就走出了剧院。
城市仍然拥拥嚷嚷,像一块刚刚出笼的桃酥,散发着温暖的香气。大街缓缓流动,车昏昏沉沉,人群恹恹欲睡,所有的建筑也是,一切仿佛都是。我也皮皮踏踏地迈着步子循着路边一直向西走。一个疯子,一个女疯子,头发及腰,未穿衣服,皮肉灰暗,沾满了尘土,兀自一人大声地说笑着向东奔去,引无数路人侧目,一棵树底下,一家小店门口,拴着一只小猴子,它朝我挤弄着眼,我向它打个手势,他也立整地站起来,回敬了一个礼。我觉得甚是好玩,于是,继续向西。前面有个卖报点,一低矮的架子上摆着各种杂志和好几份报纸,花花绿绿,被一张透明塑料纸铺盖着,再用木条镇压着以免被风吹走或落上灰尘。我走上前,买了一份《Z城志》,小报版面不大,倒也印刷精致,其中的副刊上,有本市作家的文章,文笔还算清新,属于我喜欢的风格,我匆匆浏览了几眼,便夹在腋下继续向西。不远处,来往车辆从一个弯处折过,就折过去了。火车站到了。我开始打听凉伞下的一位摊菜煎饼的中年妇女。
“姨,打扰下,雀子巷怎么走?”
“哦,车站对面,好几条带子的巷,你去找找吧。”我谢过。我也开始折弯子。
火车站也是本城一处景观,一长溜房子,中间高,两边低(中间是候车大厅)。隔着一条繁忙的大街,东面紧邻的是一片贫民聚居区,这里大都是属于拆迁安置的重点项目。不过至今还未实行。我由南向北开始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排查,这里还有帽子巷、筐子巷、扣子像、蓑衣巷、带子巷,雀子巷在偏北部,总算找到了。低头一想,这里似乎有一个老者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支起筐子,正在捕捉几只麻雀,当他老了,躺下来便繁衍成这里的一片人烟,这是我的臆想,但事实上也不一定不是这么个说法。我站在巷头向里望,一条细长的水泥路伸进去,路两边有水泥板盖住的下水道,不时,有生活污水流淌的声音流过。灰色的房子,有的是两层的,还有的是三层的,犬牙错落,线杆和屋墙上缠扯着线头,有的屋顶上还举着鱼刺骨一样的电视天线,有的拉着绳子,晾着被单、衣物。门有的是铁门,有的是木质的,有的干脆没有,只有一块半人高的栅栏堵住,进出时,只要用手向一边一拉,向上一提就可通过了。我细细搜寻12号该在什么位置。在南面,哦,我找到了。木大门已泛白,一扇关着,另一扇半敞。我正要推门进去,突然一只鞋子“啪”地一声打了过来,打在了半敞的门板上,又“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
我正想进去,突然一只手在身后一把把我给拽住了。
屋子里有人在打仗,在争吵。
“你给我滚出去!”
一老年妇女:“你给我滚出去!”
一个年轻的,还伴有娃子哭声。我正纳闷,转过来,身后有一位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把右手指翘起,放在嘴边“嘘”地一声,示意我静下来,我就静下来了,她把我拉到一边。
懵懂之中,我问她:“这是文惠婷家吗?”
“可能是吧。”她惊奇地说,“我们小孩子不晓得大人的名字,但我们都喊她文姨,可能就是吧。”
“她们在干吗?”
“和儿媳妇在打仗,一天三闹地。”
——“谁让你不管孩子的?天天打麻将,日子还过不过?”
——“我想!你管不着!”
孩子突然又大叫了起来。我突然陷入了沉思,她还告诉我,儿媳在麻将桌上跟一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好上了,有时彻夜不归。
“等她们息了火,你再进去。”
她顺势拉我到一边,要我静等一下。她问我是谁,来自哪里。我简单地做了介绍,并说明了来意。正当她要张口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了“哐当”一声的摔门声,儿媳抱着哇哇哭的娃子大踏步地走出来,气鼓鼓地走出了院子。儿媳走后,整个世界就突然静了下来,仿若一具挖空了内脏的尸体。我们又闲聊了几句,说到我的身世,她水灵灵的眼睛睁得老大。接着,我们沉默,谁都不说一句话。院子里似乎传来了叹息声。我说我该进去了,我就离开了她。小院有些凌乱,碎物遍地。我的脚碰到了一只生锈的铁桶。姑妈听到了响声,满面倦容地走了出来。她大约60多岁,头发全白了,上身着一件老式旧灰色衣服,背也有些驼了。
“找谁呀?”她的声音有些哑。
“你是姑妈吧?我是小涛,您的侄子。”
我告诉她爹爹死了,这她知道,父亲去世时,也许因路远或是事忙,她没有去,相隔多年,也无多少联系和走动。
得知我来投奔时,她没有说什么。只说了一句话“进来吧。”
我就进了屋子,屋子里显得很空荡,几件简单的早已掉了颜色的家具,一张旧圆桌,三个断了线尚可坐的马扎。她给我倒了一杯水,就一脸沉默地坐在马扎上。
“这样吧,你今晚住在这里,明儿出去找个活路,若无住处,就住这儿。”
她说得很明确、也很开通,这要比时间沤长了,一点都不吱声,而又闹出毛病来要好得多。我说好的。她淡漠地说我出去弄点菜,你表哥也要下班了。说完,她就出去了。
我干坐在屋子里,聊赖百无,站起来,缓缓巡视一番,一条枣红色的木头条几,布满灰尘,中央摆着一张中年人大尺寸的黑白色遗照,这也许就是姑父吧,他大约40岁露头,浓眉大眼,相貌堂堂。早就听说过他,年轻时多才多艺,能说会唱,70年代,随唱班下乡演出,被姑姑相中,结果戏没唱完,两人就私奔了。后来,姑父进了市戏剧团,又被剧团长的女儿看上,发生了一段风流故事,被开职。再后来,还是跑乡场,随民间艺人深入各农村集市瞎混,挣钱养家糊口。再后来,托关系进百货大楼当装卸工,由于认真积极,还会来事,结果入编、转正、提干,但不幸43岁死于血癌。屋子里显得空旷,没有几件值钱的东西。大概为医治他的病,家也几近荡产,这么多年来竟也没有翻过乏来。正寻思,大门吱拗一声开了,一个身穿蓝粗布工作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把肩上扛着的扫帚立在西屋墙上,拍了拍衣袖,就慢吞吞地进了屋。看到我,他很木讷地笑了笑。我自作介绍。
“坐”他招呼我“我是环卫,负责这一片,早晚要出工的。”
我迎合着点了点头。他坐在了马扎上,竟没有了下文,沉颓无言、面容呆板,直直地瞧着外面的院子,我也这么陪着,一直等到太阳的光线从屋檐上掉落下去,灰暗淹没了所有的一切。掌灯时,姑妈拎着篮子就回来了。她钻进了厨房,传来了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声响来。屋子里静若虚谷,叶落仿佛也能听得到。表哥站起来,踱入院子,在黑暗中拾掇着细碎的物什。我归于我,仿如一只静静的皮球,但只需用一只手拍一下,兴许还能重新跳起来。黑暗裹住了一切,城市的喧嚣像一只躁动的兽一样平静下来,但细弱的呼吸仍依稀可辨。突然,一辆火车隆隆地穿过,均匀的咔嗒声在经过,一会儿之后,终至于虚无,空气因摩擦而灼热,不一会儿,又慢慢地凉下来,仿若一只稻草人突然抽去了筋骨,一切又稀松地不成样子。
晚餐开始前,嫂子抱着娃子进了门,咋咋乎乎“饭怎还没熟?!”
调子高得仿若抛起的一块石子,快速地落下来,落在一池水中,迅疾地就掀起了不断荡动的波纹。
姑妈大声咳嗽,勺子敲打着碗沿,“有本事,自己来!”。
嫂子进了屋,我和她打招呼,她没有理会,空气仿若遭到了压缩,一根弦绷紧了。她把孩子放下,娃子笑着跑东跑西,气氛也因吵闹声而慢慢地缓解了下来,我一直担心他会不会撞着什么东西。我坐着竟也无以为言、无以为事,就这么一直呆呆地坐到晚餐摆到了圆桌上。我们在暗黄的灯影下吃完饭的,各吃各的,谁也没有说一话,谁也没有和谁交涉。我原以为盖许是因为我的到来,或是因下午的吵架引起的反应使然,后来都被否定了。饭后残局,大家都坐等好久,最终还是我收拾起来,洗漱掉后,九点未至,各自回到各自的空间,姑妈居东,哥嫂住西,我则住西小配房,里面有一张床,杂物堆满,新旧灰尘积压,是我亲自打扫整理的,姑妈只是进来看了一遍,堂屋里熄灯之前,孩子又哭了一次,我听到哥嫂低低吵嘴的声音。灯灭后,我也拉掉了我的,院子刹那沉寂下来,月光和四月堆满了院子,叶子在长,花开在玻璃窗外,一切都朦朦胧胧。一只看不见的小兽从一个看不见的地方跑来,在我的门口稍作停留,又匆匆地跑远了。夜已深,海的声息卷起,一个片段不明,另一个也不明。世界混混沌沌,不久,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早,他们都还在梦中,我扫了院子;把散乱的还未劈开的木材规整好,又码放在厨房门口;用压水机打出水,并把黑瓷缸灌满。当我歇下时,堂屋门开了,表哥出工去了。早饭没人准备,我打算出去弄点吃的。姑妈出来一次,不久,又进屋去了,久久也未露个脸来,虽然腹中空空,但我也并未出去,我坐在我的床沿上,等着。屋内又有了动静,又是娃子哭,又是姑妈的训斥,又是争吵。不久院子又死寂了下来,仿佛一具无头的尸体,一具轻轻飘飘的空壳。当阳光穿过门缝照在眉梢上,又以一个斜角拐过肩头,落到墙上的一瞬间,我突然决定,我要离开这里。姑妈出来时,我走向前,说了我的想法,她并未作什么态度,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也行的。”
漂亮的邻家小妹正从外面回来,一脸灿烂地经过姑妈的门口,我迈出门槛的时候,主动朝她挥了挥手。
“早!”
“早”她张开了一个微笑。
“我要走了,我属于另一个世界”
“何时再来?”
“不知道了。呵呵!”
“祝万福。有幸再相见。”
“再见!”
说完,我大步就进了巷子,当我回头时,她还站在那里看着我,目送我越走越远,就像那个阿芳一样。阳光细碎,纷纷扬扬,真如一群雀子落在了地面上,墙上,和屋顶上。
四月温霭升起、芳华如烟,早晨也已早就开始了,车辆、人群、建筑,各路拥挤的活计,纷至沓来,世界里,每一个都确定,每一个都又不确定。我开始走进去,像一个尚未准备好的水手,站在甲板上。一层层的隆隆的声浪袭来,还翻腾着泡沫。世界多么辽阔!我将会想到鱼群、珊瑚、珍珠、蜃楼海市。但我也会想到飓风、漩涡、沉船、和骨头,抑或一粒粒扑打在脸上的泪水。世界多么辽阔,我将要走向前方的一片片人群和一片片闪闪的光芒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