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枫小说《风波》

邱枫小说《风波》

汪校长不在学校，徐警官和警员小刘就径直去了南二楼初一级部办公室。此时刚下笫一节课，江一夏正站在走廊尽头舒展腰肢，忽听有人喊他的名字，扭头就看见阿军朝他急跑过来，“江老师，有人找你”，阿军有些慌张，还未细述原委，徐警官就来到了他们身边。徐警官从胸兜里掏出证件，很客气地说“江老师，我们是派出所的，请跟我们走一趟”。江一夏很是懵懂，一脸茫然，他把教本交给付军说“老弟，帮我看节自习，我出去会”。就随在徐警官他们身后下了楼。

徐警官坐上副驾，警员小刘就发动了车子，小车一扭一拐，绕过校门口的被撬起的下水道盖子（两名校工在清理），在传达室附近停了下来，徐警官拉下车窗，朝门卫郭师傳挥了挥手，校门缓缓打开，小车就快速地驶了出去。就这样，江一夏被警察带走了，全校师生目睹了整个过程。

袁地中学是麻绪镇的一所农村中学，麻绪镇地处贡县偏西南的山岭地带，这里土地贫瘠，庄稼长得稀稀拉拉，仅种些地芋、沙果等耐旱类作物，所以农人穷如苦丁，但为了营生致富，人们就沿352省道两厢开设餐馆附加特殊服务，招徕过路的司机过客为业，这一招还真带动了当地的经济繁荣，每每夜晚来临，饭店招牌花花绿绿地闪来闪去，也别有一番绚烂景致。

袁地中学不在镇驻地，而在镇驻地北行十里外的麻山脚下。352省道贯穿南北像一条丝线，而乡村饭馆等物什就像一条丝线上的铃铛一样，仿佛风一吹就会叮当作响。

袁地中学的所在村叫袁地村，袁地村原来设过的行政署称为袁地乡，袁地乡因人口较少，前几年就撤乡并镇了，袁地乡的各行政部门和相关工作人员就迁往麻绪镇去了。袁地乡政府现已改为麻绪镇养老院了。

袁地村只有一条主街，就是贯穿南北的352省道。小街不长，2百多米，站在最北端的王家自行车修理部，一抬眼就能看到最南头的刘三家的豆油房。由主街北部向东是一条宽度约为20米水泥路，顺这条路东行依次有敬老院、供电所、卫生院、袁地村支部小楼，最东首是袁地中学，再往东就是一片枯黄的麦地，再向东就是高低不平的沙土岭了。

袁地中学原为贡县第十四中学，始建于1971年，文革后期曾设过高中部。袁地中学曾经辉煌过，1983年曾考过农村中学第一名，当年县教肓局颁发的奖杯至今还摆在学校荣誉展览室里。后来，校长升迁，教学骨干也纷纷调走，学校气象就一年不如一年，直至90年代初，就沦为全县后5名了。再后来来了一位刘跃本校长，月月鼓吹上岗下岗、天天强调就业失业，终于又把老师们的积极性调动了起来，仅一年功夫，中考评比时翻盘，竟获得了县农村中学第5名的好成绩，实在是可喜可贺，但毕竟好景不长，刘跃本中年夭殁，没几年，他所取得了好光景也就随他去了。现在，袁地中学就处于混混央央的半死不活的境地之中。

袁地中学的校训有点拗口，单单最后四个字“精进、飞升“就很难让人记住。大多老师们认为，这几个字一定为喜欢玩味文字的臭儒所为，恰恰是体育专业出身的汪校长就好这一口，他说话常常差谴词句，每每张嘴定会金句频出。汪校长今年五月来的，前任马校因为教育交流刚刚调走，马校的“一切为了山区的孩子，为了山区孩子的一切”在汪校这里就显得相当平庸了。汪校长坐在自己的枣红木椅子里揣磨了一上午，最终才想出了“德劭、学高、体健、精进、飞升”几个字。广告公司的工人悬挂的那天上午，汪校长站在楼下面细细地把量了好久，直到工人师傅收工后，他指着楼顶的几个烫红大字对站在身边的政教主任吴非老师说“真的醒目醒脑醒心”，吴主任双手下垂，肩头稍倾地连声说“是是是”。汪校长眨了眨眼，对吴主任的面目一扫，随即就迈着阔步走远了。

袁地中学校训，老师们没大记住，但一句顺口溜“天天吃肉，越教越瘦”却大为流行，甚至连校外的老百姓也略懂其中的蕴意。由于此地偏居乡野，为风化所染，好多男老师频频光顾那些色情酒店，有的甚至一玩就是一通宵。牌局、酒桌、香被窝是男老师的三大宝，有时个别老师也互相以此作为一种礼尚往来的社交手段，经常出入这种场所。

悦心堂不是大药房，而是郭腾海老师的儿子郭虎开设在袁地村稍南的有些奢华的大酒店，它面街有两层小楼，一层是主厨间，二层是宴席厅房，分为帝王厅，将相厅，状元厅、榜眼厅、以及探花厅。楼后是一座宽绰小院，院里建有一排红瓦砖房，外表乍看有些粗陋，而里面的装修是颇有些讲究的，雕花吊顶，粉色墙纸，暧昧温馨的灯光，彩电、电话、席梦思一应俱全。这里就是住宿客房，也是浪子们的风情云雨之地。每一座小间内各配有一名坐台小姐，皆坦胸露乳、浓妆艳抺，当你让她走进去，她就会摆出妩媚撩人的动作来，再谨持的人也不一定能守得住你的堤岸地。

悦心堂是整个麻绪镇级别最高的精神娱乐场所，所以来这儿吃饭享乐的人也最多，不仅仅因为它的奢华，而是有几个外来的相当标志的年轻小妹子的热情似火。其中有个东北来的身着黑色皮质短裙的女孩尤为出重，客人们朝着她来的最多，她的名字叫小鹤，声音婉转待胜似春天的鸟儿。小鹤不仅貌美懂人，而更加略知社交礼仪，酒桌上规矩谨持，应对拿捏得相当有分寸，而在酒桌外，特别是缠绵时尽露色态，让所有临幸过的都会念念不忘。还有一位女孩叫小鹰，她圆脸、鼻略高耸，眼角的睫毛上翘，身材高挑，相貌仅低于小莺，但在饭局上却大门洞开，调笑喧哗极其放浪，走向她的人当然也不在少数，但据有经验的嫖客们讲，她的吸引力还略逊于小鹤一些。小鹰过于外露，色相也不低，但常常会有嫉恨之心，说不准会把高于或冒犯她的人出卖掉。至于另外的三个姐妹小鸽、小燕、小雀，虽然也有生意可揽，但长相和交际就显得较为平庸了。

香远茶庄的老板冯让锋是江一夏的姨家表哥，三十多岁的年纪，微胖，中等身材，白净的脸，左嘴唇上有颗显眼的雀子。他女儿今年中考失利，本想着去上海打工来着，但经不住冯老板的再三劝导，决定回袁地中学复读一年。这件事是由江一夏出的面，他找了汪校长，只一句话就办妥了。冯老板欠江一夏一个人情，虽然是亲戚，但冯让锋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决定请江一夏吃顿便饭，地点就选在悦心堂。

江一夏骑着自行车到达悦心堂酒楼门口的时候，冯老板的旧夏利车早就停在那儿了。此时正逢黄昏，晚夜将至，街面上人影稀淡，但悦心堂的牌子闪闪发光。江一夏把车锁在了玻璃门旁，登上台阶，就径直走了进去。冯老板见江一夏已来，就从靠近窗户的木桌旁站起，招呼江一夏过去。江一夏朝收银台后面坐着的金利红，也就是郭虎的熄妇一点头，就直奔冯让锋那儿去了。陪坐的袁立，江一夏是认识的，袁立是袁地村袁书记袁大庄的儿子，他们曾经是初中同学，而且当时关糸还不错。袁立粗短身材，虎头虎脑，但此人并不拙笨，眼睛滴溜溜地相当机灵。他初中没毕业就在这条街面上混，也算是这儿的一个人物，业绩不多，劣迹却有一大箩。他站起握了握江一夏的手，然后示意其坐下，还未等江一夏反应过来，自己就先行坐回去了。冯老板知晓他们的关系，也并不用作介绍，便也自顾自地坐了。冯老板说，菜已点了，那就上吧，他举手并朝金红利喊了声“金姐，可以了”，就顺势拧开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佳酿山地春。江一夏与表哥并排坐下，有些歉意地说“刚才有点小事”，他的意思是说来晚了会。袁立说江老师混大了呵，不认识我们穷老百姓了。江一夏一笑，哪里哪里，我也是穷教书匠而已，仅仅混碗饭吃，哪能同哥们比呢。江一夏说的也是实情，袁立并非只是游手好闲，他现在担任着袁地村村办企业星牌饲料厂的技术顾问，虽然乡政府曾委培他在中专里度过金，但技术顾问也只是个虚职，但虚职却有真实惠，每年明里暗里，他老子总是亏待不了他的。正说间，菜就端上了桌子，冯老板也倒满了酒，说来来为我们的情份我们干一杯，便端起杯子，朝袁立和江一厦一晃，袁江二人便也端了起来。冯老板杯过鼻尖一闪，就一饮而尽。袁立瞅了一眼江一夏，猛一仰脖子也喝了下去。江一夏见状，也不得不做表示，浅浅地抿了一下。袁立见了，立马愠起色来，说江老师没诚意，是瞧不起我们泥腿子，不行不行，得喝一个，喝一个。江一夏微微一笑，于是也就干了。两杯酒下肚，江一夏就觉得心头有一种灼热感正向身体四周漫延。江老师多大了，处对象了吗？袁立坐正身子，拉着长秧问。没呢，这不等你老哥介绍个呢。那赶情好，过明儿我就牵一个送你去。表立又问还记得我们班那个妮子疙瘩柳芝吗，上学时她最迷你，你就是不理人家，弄得全班同学都嫉妒你。不知道了，毕业后从未遇见过，江一夏有点惋惜。她那时学习好，人也长得好，那一年只属她考取了县师范，学的是幼师，现在镇小学任课，要不我给你扯罗扯罗？不急不急，江一夏随口说到，那时我倒想着二班的陆小艺呢。陆小艺相中我们的政治委员卫一夫了，这个谁也都知道。但我喜欢陆小艺可谁都不知道。那倒是，你要是今天不敞明，我现在还蒙在鼓里呢。听说班头死了，你知道吗？袁立问道。五六年了吧，大概。江一夏明白袁立说的是班主任李明洋老师离婚了，又得癌症了。死得时候孤家寡人，瘦成了一把骨头，惨不忍睹。接着他们感叹命不由己，生死无常什么的。

冯让锋一直沉默着，他插不话头，只得透过门口看外面的风景，一辆车轰隆着开过去，接着是又一辆，总共8辆。突然一个人影一闪就走了进来，穿着蓝花白裙，等她在灯影里站定，冯老板便知是小鹰。过来，过来，冯老板摆手叫她过来，陪我们喝两杯，他开口说道。冯老板雅兴不减呢，在这喝闲酒解闷，怎不早约约我呀？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来到了冯老板身边。只要敢给我倒，我就敢喝，不怕喝大，就怕喝小喽。那就给我们的小鹰姑娘倒上，拿只杯子来，金姐，冯老板转头朝金利红喊到。金利红应了，只是嘻嘻地笑了两声，说说不定今晚有戏。我就照着演戏来的，小鹰面不改色应道。酒斟满了，小鹰和冯老板对喝了两个，此时袁立久未说话，只因他和小鹰二人间有过不快，这时却开了腔，怎没人和我喝呢，我干着急呢。哟哟哟，这不是我们的顾问吗？是不是在顾问我呢？！那当然，我也想着来场戏呢。好好好，那得有前奏，得把酒喝好了，才能来看戏，哦，不，才能来演戏。这一位是谁呢，跟大闺女样，小鹰朝向江一夏，江一夏固守江山，既不说话也不动色。小帅哥好有特点，呵呵，我就喜欢这样的，像鲜嫩的玉米棒子，有味道。自从进来，她就一直时不时地扫视着江一夏，听到她这么说，袁立和冯老板不怀好意地互相挤眼且不怀好意地低头窃笑，而江一夏依旧泰然自若，他对小膺也有所耳闻，只是从未有过沾花惹草的念头，所以满眼鄙薄，不答不理，他拿起筷子，故意把那盘烧鸡的屁股拨来拨去，无意夹起，就匆匆放下了筷子。看此情景，小鹰的嘴角一皱，随即又转为笑脸相迎，小白脸有气节，我喜欢我喜欢。袁冯二人也附和道有气节。正说着，江一夏发话了，我该回了，学校还有点事，谢谢二位，于是站起身子同袁冯二人告别。三人略一寒暄过后，江一夏就骑自行车返校去了。

小车行使在352省道上，由于麻绪镇段年久失修，公路有些坑坑洼洼，，所以小车开得急不得燥不得，他们三人一行便摇晃着慢慢前行。徐警官扶正警帽，便略微侧脸朝向后说，江老师不要惊慌，我们只是请你澄清一件事情，若无牵联，一会就会把你送回来。江一夏用手挠了挠头，哦了一声，便没有了回应。徐警官说，有人告你嫖娼，昨夜你去悦心堂了吧？原来，为了净化社会风气，促进精神文明建设，贡县文明办联合县公安局在全县范围内一同开展了扫黄打非整治活动，麻绪镇是此项活动的第一站。昨晚，麻绪镇派出所协同贡县公安局对全镇的饭店酒楼和娱乐场所进行了突击性检查，当三辆警车突然悄无生息地停在悦心堂的二层小楼前时，已是深夜11点了。当时，最后一桌客人还在二楼喝酒，但喧闹声早已低了下来。一楼厅堂里空荡荡的，收银台后面，金红利已不知去向，厨间的火也已熄灭，院子里漆黑一片。10点一刻钟时来了两名年轻的客人，点名要让小鹰和小鹤陪着出去玩耍一番，小鹤不愿意，就由小鸽替补上了。当时金红利不许，但经过协商，最后还是答应了。但半小时之后，小鹰和那位一说话就有点结结的青年又回来了，他们穿过庭院，直接去了客房。那时二楼的吵嚷声很大，谁也不曾注意到。警察冲进院子里时，小燕正在厕所里小便，听到警察的口号时扑扑放了两个响屁，便再也不作声了。小鹤还在二楼陪酒，就像公关小姐一样在谈业务，有礼有据，进退自如。至于小雀，正坐在自己的屋角里嗑瓜子，脸盘高傲，一副与世无关的超脱劲，那一会，谁也不会把她看作坠落的风尘女。警察们冲进各个房间，只搜捕了正在嗷嗷作乱的小鹰们一对。警官吩咐带上她们回去作笔录，也连同小燕一同撵上车，就忽啦啦地列队收兵，然后响着刺耳的警笛，一路向麻绪镇开去。

小鹰告发了你，说你刚刚和她发生过红尘，就偷偷逃跑了。徐警官坐正身子说道，所以我们就请来了江老师。

江一夏作了解说，说自己不到9点就回去了，根本就没有这档子事，这是污蔑陷害，但徐警官并不偏信一面之词，说到派出所澄清一下再说。

小车在镇加油站转过了弯，开始向东行使，前面是公路所、税务所、计生办，然后经过张良诊所后速度就减了下来，小车开始继续慢慢滑行，最后在三棵粗杨树荫里停下。徐警官率先打开车门跳下来，然后麻利地打开后车门，非常恭敬地请江一夏下车，说派出所到了，江老师请。

审讯室里，徐警官让江一夏坐在一张短凳上，自己坐在对面的案桌后，说现在我们开始工作，江老师你要如实交待发生的一切。江一夏就简要叙述了昨夜9点后自已的行踪，从悦心堂出来后，他先去了头领工作室理了发，接着进华联超市买了点日用品，然后就回学校了，门卫郭师傅给开的门，然后回宿舍，再无任何活动，舍友付军可以作证。徐警官叫小鹰进来当面对质，不一会，小鹰就跟着小刘走了进来。她头发凌乱，面色憔悴，衣衫不整地坐在江一夏近旁，拘谨地不敢抬头。徐警官说，姑娘，听说你的绰号叫小鹰，请你来重新告发昨夜江一夏的违法事件，你要对你的言论负完全法律责任，既不能偏袒，也不能扩大，更不能无中生有，否则将以诬陷罪论处，根据刑法明文规定，那将会叛刑入狱的，下面请你作证。小鹰抬起脸来，双眼无神，看了看徐警官，又瞅了瞅江一夏，突然小声啜泣了起来。于是，她把昨夜的经过和对江一夏的嫉恨和盘托出，并请求徐警官网开一面、从轻发落。徐警官严厉斥责她，对人对己不负责任，回去等候处罚吧，就让小刘带了出去。江一夏坐回自己，缓缓吐了一口气，说没啥事了吧，我能回去了吗？徐警官说对不住江老师，虚惊一场，请原谅，不过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要秉公办事，这样吧，让小刘送你回去，正巧我也有其他要事处理，我们还是一路同行吧。

10点钟，袁地中学还在上课，徐警官的车驶进校园，在南教学楼门口息了火，他们一行三人就去了校长室。汪校长正端坐在椅子里想事情，听有人敲门随口应了声，徐警官他们就走了进来。一阵寒喧后，徐警官直奔主题，叙述了江一夏事件，最后说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也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一个好人，对待江老师，我们也是怠慢不了的。正说间，下课铃声响了，校园又一次热闹起来。徐警官说就到这里吧，让我们把江老师送回去。他们一行下了楼，站在攘攘的校园里，徐警官和小刘略微一躬下身子，握着江一夏的手摇晃着，大声客气地说江老师辛苦了，非常感谢，非常感谢！

这一场面，全校师生们也看到了。

贡县扫黄打非工作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仅麻绪镇就有15家饭店接受规整治理，其中有3家被勒令强行关闭，而悦心堂只歇业3天又开张了，他们辞掉了小鹰和小雀，不过又新来了小商和小丁两位姑娘，这一回，她们都有了自己的名字，分别叫商雪和丁郁香。

每到夜晚，蓝色丝绸的天空下，悦心堂的红色招牌似乎更亮了些。

2022.08.06——0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