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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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到田野里去》（组章）
山东邱枫
一只乌鸦
我转过身，那一只乌鸦就在我的视线之外了。秋天的仪式宏大，一只乌鸦也可以带来一群乌鸦，黄昏也在默默转过身去，整个田野就陷落进鸦群里了。我通常这样，在经意间回首，那些墓碑就插在灰色的田野里，乌鸦们制造了这些，夜晚的黑也可比喻成深秋的灰烬。我应该离开这儿，以一棵庄稼的姿势倾倒在北风的臂弯里，在黑暗彻底来临之前，在虚无盛大的喧哗声开始之前，我应该离开这儿。我还会沿着身后的来路返回去，经过一座稀落的苹果林，穿过低矮贫穷的小镇，回到我简单的寓所里去。还好，夜晚还有一枝温暖的灯在等待着我的归来，当我卸落入椅子，那群乌鸦就会突然飞进我的身体，而那片田野也会被落得空荡荡的。此刻，我站在土地边沿，看绚烂的光变成灰白的布匹，一颗星遥远而冰泠，一座护林砖房古老而破旧。一切都在消逝，它们的声音被卡在一个个看不见的喉咙里。那只乌鸦还在路边盘旋着飞，然后又落了下来，它专注地看着我，像在审视一棵枯萎的庄稼。寂静犹如麦田里的石头，熨帖而孤独，寂静的火一闪，太阳就落下去了，它的坠落声惊动了那只乌鸦，那只乌鸦突然凌厉地展开了翅膀，嘎嘎叫了两声，就突然刺向了天空，在你还未拢神的一刻里就飞远了。
——2022.09.04
一棵树
一棵树茂密而宁静，一棵树站在一座林子里，如果你不记住它的特征，你就会把它混同于其他任何一棵，当你一眨眼，它就会即刻消失了，除了树还是树，你也根本找不到它。一棵树，我是说这棵梧桐，有着优雅的站姿，树冠的叶子下垂，形成一把大伞，覆盖住草地上的一块石头。我之所以记住它，在于它的一片叶子尽量向下，可以亳无顾忌地拂着我的肩头，以使我接触到了冥冥中的灵性。此时没有风，所有的叶子、枝条都在保持着自己，而且，这棵树所提供的荫凉，要远远大于周围的任何一棵。此刻，黄昏俱下，阳光穿树而过，彩色的光束从枝叶间透过来，照向另一棵。此刻，我坐在那块石头上，因为秋天的到来而平静，因为暇想而保持精神的独立。我在想，树可通向神灵，树干越过树冠，以看不贝的延伸，触向高远的天空，它接通了另一个世界，来自遥远的但一定存在着的某一位神。宁静是秋日的果子，馨香而甜美，宁静能把你的禀赋的含量挖出来，并把它摆放在俗世外的一个地方，比如在这棵树下，你可以把你的思想散发出来，影响周围的一切，并可以透过茂密的叶子漫进高空。神就在你这儿，它可以从远处飞过来，也可以来自你自身，你就是神或神的代言人。因而，我坐在这块石头上，闭上眼睛，尽力保持身子不动，而思想就像一道水流，通过虚拟的管道流出去又流回来，我获得了富足、安慰，和像文字一样所能给予的快感。就这样，我度过了一个下午，当晚夜以鸦群飞来，将落在我的膝盖上时，我就站起身走开，不久就走远了。
——2022.09.05
我的秋天
我的秋天是在我的观察中度过的，我常常到田野里去，去看田野里的一只鸟、一块石头，或一片树叶。它们来自夏日，也来自我的关切，也许正是因为我的观察，它们才葆有应有的温度，即使现在天气变凉了。秋天了，世界又一次进入了轮回，但我还未恢复自己的秩序。我是从殃殃俗世里来的，一身尘埃，满怀忧伤。我的大部分人生都毁在了里面，除却命运，我更关心的还是郊外的田野，田野里的每一份变化，以及每一份变化所赠予我的感官反应。我的喜乐基本上都来自它，春天里的一朵绽开的花，夏日里一阵清爽的雨，深秋里的白云，暮冬里的雾霭，都可能让我死去了的心泛活过来。我经过了糟糕的人间，我又在自然的抚慰里获得了前进的力，我又能怀着坚定的毅志返回去，重容应对生之庸碌和活之沉浮。现在，秋天还在我的这里，那只白嘴喜鹊还在我的这里。季节尚暖，气象温和，词语未变，瓷器还未埋入地下，原有的欢喜还远远大于红尘所带来的忧戚。现在，我正走在郊外的泥土里，去收集黄昏变幻的色泽，去观察土地消隐于晚夜里的影子，去亲近那只灵动的鸟，去捕捉黑暗里那枚不断靠向我的眼睛。一片树叶便是一个宇宙，一片灵思便是又一个世界，我从来路上来，我将去向我应去向了的地方。那块缓慢的山坡，那片宁静的松林，那面名为唐王湖的水，那座承载我不定漂踪的纵向来去的陈旧斑驳的桥。
——2022.09.07
自然
与自然搞亲近关糸，可能是我一辈子的事。烟火有世俗味，世俗味里难免有低俗的部分，我对人间怀有很深的介蒂，我所经历的苦难大都来自那里，我对人这类动物没有信心，所以我逃开他们，尽量躲得更加远一些。我常到郊外或田野里去，那里不会发生令人痛苦的事件，许多植物和天地赠予你平静和欣慰，亲近它们，观察它们，更能激发热爱生活的力量和勇气。地头的一枝野花，路旁的一粒石子，飘过的一朵云，走来走去的一棵树，它们没有要求，也没有多余的欲望，它们也不会因为靠近它们而把你拒绝开来。我一直向往能在野外盖一座小木屋，离开城市和人群，一个人住到田野里或大山里去，就像梭罗住在凡尔登湖畔一样。与天地为邻，和草木为伍，也最能激发或挖掘出一个人的思想或灵性，在它们那儿，你才能真正思考一个人活着的价值，并不是所谓的金钱和名利。甚至在它们那儿，你能勘破生死，获得命运的终极意义。我所经历的都不值一提，人世间的遭受和苦难，比草芥还要低贱，也根本无须摆到桌面上去谈，靠语言无谓于说的甚至是轻而又轻的东西，也没有多少价值，俗世里的烦杂人事和扭曲关糸恰恰如此。我是靠意识而活的人，对物质的需求不是很多，仅仅有水和面包就简而活，而人这种物什，我的社会需求方面却更少。我祟尚自由，崇尚无人世的牵绊和挂碍的自在，也许没有人这种动物，我会活得更好一些。我靠向一棵树甚于我走近一个人的需要，因为我对田野、河水的了解也最多，因为我活着的一切安慰也来自它们。
——2022.09.09
早晨
我通过叙述以减轻我的忧伤，我靠语言活着，几首诗和某本书的功用一般大，我的寄托源自我的阅读和写作。我从人世间里走出来离群索居，我在自我的安稳中获得自我，我会通过向内的挖掘而获得灵魂自由的部分，我通常会一天不高兴，因为糟糕的人世，因为诟病的命运。我还活着，在红尘的漩涡里，在一些人百般的打磨中，我还侥幸通过一颗苍老的心去呼应我的感觉，包括痛苦、疲累、茫然和无所凭依。我通常会一个人走向田野，我为田野里的每一份变化而惊喜不已，那条弯曲的河，河里几只突然消失了的小水鸭，天寒了，它们去向了哪里。我对自然的凝问有时候会通过我的观察而得到解决，但大多数时辰我会因为徒劳而忘掉它。护驾山消失了的灵性的云、干枯的山泉，某个经常逢面却从未交谈过一句的晨练者，突然有一天没有来。我会通过忘记不快而获得解脱，我对人世的需求如此简单，请求被善待，而娲居于狭隘但平静的某处，像一个普素者简单而自由地活着。人生的多数时辰，我像没有自主的动物般而被困于人性的牢笼里，经年如此，永不得解，我通常会通过逃避而躲过那么多的风雨荆棘，那些痛苦和不自由，那些无从抖落的人性的刀子。今天又是一个新鲜的一天，阳光透过云层洒向大地，高处的建筑和低处的街道一样明亮，内心的扭曲和肉身积聚的灰尘也一样明亮，我会因为一天的重又开始而感到欣喜，从而得到又一次的精神抚慰。我还活着，我还会快乐。我的快乐是从一生不寻常的遭遇里而提炼出来的，仿佛是一滴浓缩了的蜜。我应感到庆幸，我还有快乐的能力。又一个清晨平静异常，葡萄藤与草地一样青绿，宇宙包括山河都在向下，但秋天还停留在某一个水平上，空气温暖、清新，庄稼还站在田地里，我的遭受和不快还未来，仿佛它们已绝迹于某个不为猜忌的路口或某个见不得人的角隅里，我应庆幸身老还这样对人间烟火这么多情，活着是一件美好的事件，而好好地活着却又是天下最最美好的事。我通过遥望看向远处，早行的列车从天桥上疾驰而逝，它的轰隆声巨大而富含甜味，不久，我就会返回去，一个人走过长街，虽踽踽一人，但因为靠向了人世外的某一部分，比如一棵白杨，几片鲜亮的光色，而暂时忘却了孤独，和内心深处那些灰暗的铅。
——2022.09.13
早行
早餐刚过，我顺着意想中的路走下楼梯，看门的师傅面含笑意，不过三分钟，我已来到小区外面了。我侧转身，也就转过了脸去，烟囱和烟，房屋和墙就留在了那里，我向街边走去，树木静立，阳光的金币满地都是，秋天的温度适宜，洒过水的地面凉爽、整洁，每一个经过的人面目都清晰，他们衣着干净，要到不远处的菜市场去，世俗圆满，如同现实的一幅画挂着。乡村的八点钟准确而自觉，小饭馆的生意依然红火，两辆车和几个行人越走越远，一条街就平寂了下来。这里是郊外，城市的喧嚣远隔十里。乡村的朴素在每一份事物上，树木、石墙、矮沓沓的小房子、自谦的生意人，还有村外茂密的庄稼地。夜的黑早已退去，那只看不见的手也早已把光拉下某个乡下人的帽沿，钟表里的钟点正恰好八点一刻，温善与平静，富足与安慰又是早晨的调子，这个早晨，正和我跳动着的心呼应着，我的手垂下，自由摆动，双脚像鸽子的翅膀一样扑腾着，我还是要到小村外去，去寻求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一枚带花纹的鹅卵，两片折落的羽毛，某块红色的泥土，我对自然的兴越，并没有因为世俗的平静而突然升上来的对它的好感而减少，我是说我的兴趣不在烟火丰盛和人群密集的地方，虽然它也有善良的某一刻钟。现在，我已不再写诗，诗歌抒怀的职责已成为过去，我的心也不再有那么多的忧伤，虽然我还烦虑、失神，但我总体上已趋于平静，我喜欢这种平静，特别是当灵魂的平静与自然的平静相嵌合的时候，而恰恰人间烟火予我甚少，我还是要到远处的田野里去，特别是当一日的昏晚来临，当你站在光与暗交接的某个点上，这边是蝴蝶，那边是蝙蝠，而你的左肩明，右肩灰，你看着远处的地平线，突然有欲言又止的冲动，你却选择了保持沉默，看第一颗星星升起，它的颜色冰凉，看山尖直耸上去，插入夜空，甚至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你就会默默地静伫在那里，只能选择深深的观望和体验。不过，此时正逢清晨，晨雾刚刚消散，大地羞赧含露，一日的经历刚刚开启，事物们刚刚探起了身姿，刚刚做好淮备，去迎接灰尘、风力、宇宙伸过来的手势，以及某位农人的欣赏和镰刀。我的希望就是它们的希望，我的所想也是它们的所想，我的快乐、安慰、富足也是，我要到田野里去，我要研究夏日的尾音，和秋天早已呈现出来的那些美好的部分，甚至也包括阴郁的凉，碎裂的果实，泥土沉重的铅，和不久就要降临的霜雪。我要到田野里去，我的灵魂早已安放在那里，山脚下，小河边，一丛茅草，一抷黄土，身旁一棵静静的树，几朵悠来悠去的云，四季的风和鸟雀的喧哗，除却之外就是世外的宁静、清平、孤独和寂寞。
——2022.09.18
河边
我还想着那条小河，在黄昏里闪着碎碎的浪花，仿如一群金色的小鱼游了过来，又游了过去。虚无曼妙的歌谣从河对岸的玉米地里漫过来，掠过阴凉的河面，吹到了我这儿，那时的我年轻，面容有着无可描述的沉静，那时的我还未历经江湖和世事，我坐在河岸上在默默地出神，我对未来的向往有热情，也有信心，我想有一天我会沿着这条河走出去，还一定会走得更远，我会遇到很多有趣的人、见到很多有趣的事，我会有很多的收获和幸福，我会活得比任何一个人都好，至少我不会愚笨，双手只懂得插在黄土里翻吃食，我会有很多的知识或学问，我会是一个相当有趣的人，活着不仅仅只限于对世俗的需求，也许当我长大，我还会像此时此刻，走出人群，面对大野、山峦，和夜空里蓝色的星星，而呆呆地出神，我对它们的了解甚于对朴素烟火的了解，我倾向万物的灵性甚于倾向对万物的自身，我总是对远方的某一角隅怀有深深的感恩，是宇宙的安排赐予我一份专属于我的安身立命之地，我不会徒劳于命运，我活得安稳自适，我像一个人住在深山老林里，与每一件事物都能和平相处，像智者对待智者，像一个棵树挨着另一棵树，互不相挠而万年久长。等游历过所有的祖国，等我真的老了，再也走不出去，我就会再一次走回来，坐在这里看夕光掠过不远处的大山，掠过秋天的玉米林，照在童年时的这条河上，还是看金色的鱼群在水里游过去又游过来。那时的风依然温煦，秋天的熟香依然扑面，故乡还是故乡，面目依然未改变，我走在乡间小路上，就像童年的我走在母亲唤我归家的路途上。我渴望长大，我渴望走过一个千万人一样的人生，一生朴素，无劳无忧，双手里攥着仅有的几粒豆子，我对我的一生无懊悔，因为我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活过，我向往过，也努力过，当然也经历过不少困难和曲折，但幸远的是所有的不快都消散了，红尘像烟，我活了下来，年老了依然跳动着童真的心，品味着人间的甘甜，活得仿如一个圣人，对宇宙、人间和自然的观察，拥有自己的观点，尤于每一个俗常的个体，从而对一己和一己之外的每一件物什，大的或小的，甚至包括广袤的空间而怀有深深的趣味，我喜欢活着，默默地一个人好好地活着，甚至等我老了枯竭在床上，依然存有这份向徃。现在的我正屈居他乡，于温热的午后走出户外，正坐在一所学院墙外的公交站点上，默然独对不急不忙的大街。红尘事触手可及，沉浮与忧伤说不准即可会找上门来，江湖还在，命运一如旋转的陀螺还被某些人紧紧地抽打着。深秋了，空气在变凉，田野待空旷，鸟雀们在寻求归属，季节说散就散。不久，风一吹，天就凉了，冬天的轮转也即可成真。我还坐在这里，默然而孤单，为世事牵怀，为活着忧焚。我还可以一个人踱过长街，走远一点，看看郊外的草木土石，看看夕阳沉落，看看夜色漫铺过来，暂时忘却那些不如意、痛苦和散来散去的红尘喧嚣的烟。我还想着记忆深处的那条河，童年的那条河，闪着红光的那条河，我有好些年没有坐在那儿了，那个青涩的身影，那个雾气渐升的黄昏，多么清晰，一如刚刚发生在昨天。
——2022.09.20
护驾山
一棵松树挨着另一棵松树，不远处还有很多棵松树，它们站在山脚下，构成了一片不小的林子，当然林子间的空地上也长有很多高低错落的灌木，因而，这座林子看起来已经相当地茂密了。实际情况确也如此，我从远处走来，顺着弯曲的路径来到这儿，用手拂开半荣半枯的荒草，就已经站在林子中央了。这是秋天的午后，阳光充足温暖，万千只蜂的振鸣声只是我的想象，其实，这里很静，阳光穿过树梢，打落在另一棵树的斑驳的树皮上，像一块块搭晒在树干上的花色手帕。林子里有一行穿行人的脚印，厚实而硕大，向南走——在林子边沿有一道出口，就从那儿走上山去了。当我攀着石头，扶援而上，然后纵身一跃，就踏在了外面沥青平铺，宽阔环绕的山路上了，这样，我也就离开了那片阴暗微凉的林子。这里是护驾山的山体边沿地带，地形经过了人为修整，山路上安装了电灯、站亭和广告警示牌，如果你走累了，就可以坐在这里歇歇脚，或者偶有兴致，你也可以抚着路沿的巨石，凭望远处那座光鲜亮丽、参差不一的城市。山路宛延，从我的脚下顺势向西平铺而去，两厢的树木齐整，偶有巨岩矗立，或三五块山石裸露出白得扎眼的斧凿之痕。从这儿走下去，就可以在山西面的接洽口处，跃上另一条上山或跌入另一条下山的公路。我的方向是在那儿向下走，直至走到山脚下的牌坊，然后走出核检点口，顺着栅栏围就的河边小径，踱过白栏杆的青石桥，再穿过一所名为大屈的郊外村落，就能回到我的住所那儿去。现在正逢午后，阳光又降下了另一个高度，脚下的阴影细长而破碎，当它们晃动时，我就知晓风正从山下漫过来，正在经过我的头顶。这儿，除了一两粒鸟鸣和不远处的城市的间歇的马达声，就是伟大的寂静。山的沉默是品格，树的静立是坚守。我有一生的颓废和牢骚，穿行在这斑斓光色里，踏步在这青山杂树之间。一颗心如圆润的水滴突然落入了一面阔大宁静的海里，其消融之快，令人不容察觉，确也无可防备。当我完全放弃掉红尘的打搅和江湖惊悸时，我已经来到了一条路和另一条路的接洽口处了，向前还有好一段行程要走，或者说要等到夕阳沉落之后，夜晚恢复成前一个夜晚的样子时，我才会拖沓着疲倦的腿脚，平静落寞地走回去。
——2022.09.28
散步
一条街宽阔、平整、纵向南北，向南可以进入一座故乡的城市，向北可以走出这座城市的归属，进而可以驶入另一座城市的领地。现在，这条街还没有走远，它就躺卧在我借居小区的外面，被两行灯光照得透亮。晚餐后，一个人从散发着暖色味道的生活里走出来，穿过楼宇间朦胧的夜晚和野苹果树绰约的阴影，穿过十月的秋天在院子里酿造的温熟气息，穿过门岗师傅的熟悉的手势，就走到了外面。一条街敞开又一个别样的空间，世界在漫延，向远方是田野的漫无边际，向高处是夜空蓝色的海面和海面上飘浮着的白色泡沫般的星星。你若想，你便可以乘着一双自由的翅膀飞向你想到达的地方，遥远的某一小片角隅里安稳的桌子，或者海面上一条粗朴灵巧的小木船，你可以驾着它泛舟于平静的黑暗中，你可以看到世外的珊瑚和鱼群，甚至，你也可以这样彻夜留在那儿，静等夜色流泻，静等又一个黎明重新开始。假如你不想，那么，你就活成一个现实烟火中的庸碌者，仅仅为了俗世生活之外的一次随意漫行，或者说仅仅是散散腿脚，然后回去睡一个安稳觉，待又一个白昼来到你的窗前时，按时醒来，然后重又走入无数个普通接连着普通的循规蹈矩的无知无觉无色无味的生活秩序之中。我认为做一个俗人尤于做一个思考者，俗人优渥、自足，自由自在，而一个思考者殚精竭虑、寝食难安，甚至为此痛苦之至却还永不放弃。我对世道江湖和人性深浅的体味甚于众多中的任何一个，我所历经的苦难和深渊，你也许也从未浸入过。生活教会了我们什么，每一个普素的平常人可能收获很多，而生活予我而言，我仅仅知道，只能在轮翻而至的打磨和痛苦中局促又坚强地活着。我的一生都是这样，我从未快乐过，我也从未真正地活过。今晚，我放下世尘和思考，放下活着的虚假的姿态而走在这条马路上。灯火灿烂，夜色平静，偶有车辆、行人穿行而去，之外就是我，坐在人行道的路沿石上记述一点小小的得，这是我穷尽我的一切活法之外的一种活，无可选择，却又不得不这样生活下去。
——2022.10.01
一只乌鸦
我甚至升不起对一只乌鸦的兴趣，它就站在一面墙角的阴影里，似乎和我一样，也没有多余的兴趣。一面墙，墙皮已经脱落，露出了白色的沙子，沙子因多年的雨水而变黑了。墙上几棵枯黄的草仿似一个人的头发从墙的肩上垂下来，就垂在这只乌鸦的正上方，如果它就这样一直不动，如果秋天继续深入下去，那些草一定会落在它的身上。现在是十月，季节的平面早已倾斜，一些事物已从季节的边沿上掉下去了，那条深渊深不可测，也无法计数。所幸的是好多物华还在，情感的调子虽然忧伤，但欢喜的成份还在播放着，你看看，柳叶仍绿，花朵还在擎举，正午的阳光还余有威力，甚至还能把你的眼睛刺得生疼。此刻虽是黄昏，天空的颜色还是那么地纯粹，玻璃般的蓝能让你想到过去的大海。一场阴郁的风刚刚刮过，你所能触摸的温度温中有凉，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季节，棉挤出水，飘在天上；疼痛的人痛过之后，已安上那颗假牙，重又从屋子里走出来；生活的布帛粗糙，但花纹依旧；街面上的那辆小卡还在这条街上日日穿梭；而我，一个被命运打败的人，还会慢慢推开岁月尘封的斑斑木门走到院子里去，或者就站在那面墙下喘喘气，就像那只乌鸦落寞在阴影里，偶尔抖抖灰色的羽翅，在一阵旋起的北风里站稳身子。阳光在陷下，事物在散失，夜晚不久就会来到这里，乌鸦会先我一步消失在黑暗中，而我也会躲开时令负面的部分，重又返回我的寓所。我还会像平常一样沉坐在一张坚硬的木椅里，或者假如为了靠向积极的活法，我还会打开灯，以拒绝掉那些涌过来的夜晚的凉。假如，我仍有自我安适的味口，我会一直呆在黑暗里，透过窗子看向那颗白色的星星，它们也经过了燃烧和死去，才会这样像几片白色的碎骨贴在那儿。我出神的时候，大地仍在旋转。我回神的时候，那只乌鸦消失了，它飞向了哪里，今晚它是否能找到同伴和归宿，或是永在飘飞的路途上疲倦不止。我也该回到我的地址，甚或一个狭隘的小小的祖国，安下悲伤和命运，安下一生所不能安下来的一切。想着想象，想着一个人或远或近的活法，想着无奈和模糊，想着绝望与死，我转身离开一只乌鸦带给我的现场，推开陈旧的木门，隐入到了黑暗里。我还想着那只乌鸦。我还想看那几颗白色的星星。
——2022.10.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