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钢山花园
我请求庇护,就像石头藏在水里
我低头,用沉默的眼神发出我的声音
夜晚是神,它属于每一位,当然,也不缺少我一个
我是说,我对黑暗的趣味胜过所有跟踪着的红尘和江湖
我厌倦了一切,我想安于这里
塑钢门失去了颜色,玻璃也不存在
乌鸦们在外面也在室内
起风了,我的袖子太短,板凳又太凉
我想喝杯水,棉套作被像一只山羊卧在凌乱的床上
我的鞋子满是污泥
我走了好长的路,来到这座院子里
石板和杂草还在,曾经的秋天和冬天还在
我还能想起那块废弃在灌木丛边的旧楼板和旧楼板上的一只破陶罐
我记得那时,在冬日的凌晨四点我就会摸索着墙走下来
就躲在这儿用手屏写字
黑暗像一只巨大的鹰站在我的肩上在展开它的羽翅
它的眼晴像屏幕的闪光
我呼吸、我在啄食字粒,我弓缩下身子像犁
那时,我还没有事情做,窝在生活破败的麻袋里求存在
那时,我常常早醒,我再也无法入睡
我会用辗转反侧来比喻我的神魂
当然,我有时也会到田野里去散步
当然,我想得很多,后来就越来越少了
后来,慢慢地就学会了生活
我埋首于淤泥、废虚和无数无意义的时刻
文学的功能和思想的先进性在退化成一只短视的老鼠
每日只在平庸里说笑、吃喝,像个农妇,荒唐而麻木
后来,我出去工作,但也因一些情况总要逢晚必回
我会在文化广场下车,一路穿城而过
然后越过荒野来到城北的钢山花园社区
就像现在,风吹透头发,头发很乱
沙子落在我的衣襟上
黑暗中的金斑闪着冷冷的花纹
火在地上,也在天上
那枚月亮像一只灰暗的麻雀
我站在车库门前,掏钥匙
钥匙串哗哗响,像水的玲珑声和小兽尖细的叫声
等我坐下来时,那块石头终于卸落在吱吱响的马扎上了
我灭去灯,黑暗像雾,透过雾,我看向外面
沙子的眼晴,树的眼晴,以及窗子的眼睛
和虚拟的不存着的眼睛
我觉得安全是在长久的疲倦之后
我放下所有的姿态和世俗的石头
放下命运所有的嘲弄和伤口
我觉得很安全,像墙上早已停下来的钟
黑暗的甜味一如一只黑色的苹果
来自觉察到的深渊深处
来自命运的特殊时刻的眷顾
来自我的祸乱在照单全收而无恶毒的报怨之后
我觉得安全,像一团泥块消融在水里
我睡去时,那枚马扎我没有动
它还在玻璃门边,上面也许坐有另一位造访者
但并不为我所知——
他隐匿地多么具体,而喉咙清晰地像外面微弱的光粒
我该告诉你,我做了一个好梦和一个不好的梦
就像一块石子落入了坑里,刚好把它填平
明天又会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像一个隆重的节日
好坏相抵,以后也定会风平浪静
我还会像很多年前一样
坐在某个人世里,优悠地喝茶、听歌、想事情
活得像任何一个你,幸福得就像一个皇帝
——那本书有多久了,那本书蒙尘了吗?
我得去打开它,就像皇帝巡察自己的领属
还得让记史官,记录下来每日的话语和经历
记史官是谁呢?
我翻了翻身子,右手抖动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迷糊下去
一棵树很大,树冠遮下了庞大的阴影
有泉水在汩汩地流,亮亮地像谁的嘴唇在叙说
我摸到了一块马蹄铁,它的光来自下弦月亮的打磨
来自夜间那匹马在夜空中穿越之后所留下来的时代印记
暧暖地有些发烫、发沉,宁静地——
仿如童年时的我从锅底火堆里扒出的一颗香喷喷的山芋
——2023.03.14邱枫《夜宿钢山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