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枫散文2篇
河边
那里,我的左边,一只黑白喜鹊像一片叶子挂在树枝上
那里,我的左边,淡漠的杨树林子里有一座红砖房舍
那里,离我坐着这儿的距离恰切自然,不近也不远
如果是远,我能听到远处马路上的轰鸣和小区里电钻旋转的声音
如果是近,我就会把其余的世界屏蔽开,只去理会这片白杨林和这只鸣叫着的花喜鹊
选择事物和把握当下是一种能力,无论你身处何地,都能这样优悠地出入你自己的世界
如果,此刻,我既不想远,也不想近的话,我就会从广阔的天地间走掉,一转身就闪入自己的肉体里去了
我仍然在关注人间、红尘所带给我的不安感和多变复杂的情绪体验
我的曲折来路以及模糊的去向,最终的结果是我会在哪里,深山的泉水边,还是一座城镇寂寂无名的老房子里
我对痛苦的体察甚于日常的米面,我的寂寞充塞每一条活着的缝隙
你可能活得优渥无比,围着冬日的炉子在喝可乐,甚至还会自然不自然地亨着轻松的歌子
而我一生都会踯躅在路途上,风霜和冷雪是我每日所面对和享受的全部内容
而灰的颜色是我所看到的唯一颜色,终年如此,就像此刻我身边的河水消失了,河底干枯凝结,像撒了一河道的草木灰
那只花喜鹊从枝条上飞下来,鸣叫声像发莓的种子,一闪就飞到林子那边去了
只剩下一座杨树林和我的盲目呆望,两者都是孤独的,你既不能深入那座林子,也无从再一次进入自己混浊的肉身
人生总得有些活泛的成份,对不对
当阳光从额角升起照亮我的稀疏的鬓角时,当一位村妇带着一只棕色的小泰迪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时侯
似乎,我的人生因此而又多了一些部分
人间值得,活着气味来自远处一辆经过的车,来自更远处小区门口小贩大声吆喝的声音
来自不知哪里的你,还只是在听和看,意味浓得竟抵过几十年前的人生光景
天命之年,衣衫破旧,手老得怆惶无措,甚至拿不起一个字体的部首或零件
孤独像一粒金砂,早已被我揉搓掉了颜色和气味
寂寞比天长,比岁月还长,但只装在我瘦弱的肉体里
但我日日在驱向阳光,就像此刻,鸽子的羽毛扇过颅颈,打在我的左肩上时,我抬起了头,眼睛对着眼晴,那只燃烧着的火焰高过沉落的众生
你还有什么不能释怀了的呢?!
当我走后,这里,一座林子和那只喜鹊还在这儿,河道也许几十年都不会被修改
人们日常着日常,活如轨道上的车子慢慢地在贬损
但幸福是幸福了的,可以添加每一种值得的回忆
也许我走后,我仍会陷在某一片角隅里,命运仍如斯
也许在我消闲的时刻,我也会想起这个此刻,一个人面对着一座白杨林,一个人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那只鸣叫着的花喜鹊
当阳光的翅膀扇动树木和草地时,当阳光的雪映亮我灰白的鬓角时,我就起身走开了
阳光很暖,雾在消散,一个人的轻如同脑中的想法和眼前的意象
还有我面对空旷冬天的绝望和朝向朝日的希望,那么地明,又那么地亮
当我拐过桥口和桥口外的石柱上的广告时,当小区的建筑耸起白皙的额头时,当我轻抿嘴唇向生活以示笑意时,一日的帷幕早已拉开,车和行人,烟和火,糖和酒,气味和沙都裸露在温暖的色调里
我也是一粒溅入生活池里的灰色之沙,没有声响,也没有比较
多么好的一个世界,我的哀愁和我的喜乐对等,我的孤独和非孤独也对等。
——2022.12.16
钟
钟在墙上,墙看不见,钟也看不见,但它们都存在,勿庸置凝。特别是钟,它可能会从墙上掉下来,落在沙发上、地板上,或者它也可能又从沙发上、地板上弹跳起来,又一次落到桌子上的竹筐子里。如果你有足够的想象力,它还可以变得更加小,飞进你的药瓶里,或者就躲在一粒盐酸氯丙嗪的内部,像一只安静下来的敛下羽翅的小小的鸟。当你最需要的时候,比如午夜加深时,那只小鸟会衍着那粒药片,借着流动的水,飞进你的胃里,让你在失眠之后能做一个好的梦,在梦中,你也许会遇到另一个自己或自己信仰的神。总之,钟是存在着的,不在于你看到它或看不到它,它都一样准时无误地提醒你黑暗或光的存在,以及痛苦或欢乐的存在。一只钟是无数多的钟之中的一只,你看着它在墙上浮现出来,它有翅膀,翅膀上有土;它有脸颊,脸颊上有血痂;它有脚爪,而脚爪缝里塞着灰色的淤泥。一只钟在滴滴滴地走,在黑暗中,你可能听不见它,但当你一屏神的时候,你就会听得到了,像水珠慢慢地从屋檐上滴落下来,绝决而自觉,永不停息。一只钟的穿透力,你可能想象不到,它是在什么时刻开始的?它又会在什么时刻停下来?谁也都想象不到。而人类的活着也只是它的一小段光阴,包括努力和汗水,包括灯光和孤独。而每一个人类中的你更加渺小,甚至约等于不存在,但你活着,便可以打破这种不存在的魔咒,绝对地像钟一样,或者绝对地可以理喻成时间的一枚细小的片断。一只钟离开那堵墙飞翔的时候,它脸上的一层血痂被抖掉了,它脚爪上的淤泥也纷纷落入看不见的坑洼里。凌晨4点,黑暗的雾还一样浓烈,生息还在死去,连宇宙也无语。但光在孵化器里正在被孵化,一些小鸟正挣扎着要飞出来。是时候了!当我在沙发上翻个身伸出胳膊,把手伸向虚无的时候,一只鸟早已飞落在窗台上了,它用尖尖的喙敲着玻璃,用翅膀在慢慢地扇动凝滞的空气,它的叫声清晰如水,它的眼睛闪着光,就这么一只,它静静地,又好似在喧哗着,它更像一个隐喻,足以惊动整个沉寂的人间。那只小鸟会不断地在幻化,一只可能引来另一只,一群和另一群,当七只鸟在窗台上咕咕咕叫着的时候,你想到了这个早晨的被寓指,它们开始静下来,呆呆地透过窗子看向你。一只钟就是在这个时候垮塌地,它倒下去,碎片砸进了泥土里,也可能它变成了尘埃落入了冥府的角落里去了。但是钟会延生出来另一钟的,你也可以理解为钟无处不在。另一只钟会赶过来代替前一只的位置,继续着时间的使命而不停地滴滴答答地行走。这只新的钟是七只鸟或更多只鸟嘴里的种子,种子会在空气中散开,然后开成花朵,花朵相连,然后就是透明的空气。七只以外的一群又一群鸟的静寂又会躲进那只新的钟里,会变成黑暗的淤泥,最终也会被里面孵化出来的新的小鸟用爪子抖落掉,于是新的时间又会诞生出来,又会被新的钟去执行。清晨越来越亮的时候,那些钟开始响动,它们会被每一件事物所携带,在上学的孩子们的书包里藏着,在走出门口的散步的老年人的布兜里藏着,在小贩的吆喝声里藏着,在远行的汽车手的烟卷里藏着,在树身的旧皮里,在瓦罐的阴影里,在新鲜的面包里,在刚刚打开的书页里藏着,总之,钟会无处不在,伴随每一件事物的血肉、神经和气场,伴随每一件事物的诞生,成长和消亡,甚至在每一件事物消亡后,时间都不会放过它。时间会生产时间,钟也为生产钟,鸟也会生产鸟,光也会诞生光,黑暗也是这样。世界在花辨中绽开,世界和花辨都在钟里。我也是,我夜晚里的疼和清晨里的醒也在钟里。我的存在和想象的虚无也是。当我从虚无中返回来,墙的明确性告诉我,一日便又在一只钟里开始了。时间是最好的礼物,由钟带给你思考的机会,然后你抓住它,想你所想的,做你想做的,成就你所能成就的。我离开沙发走向生活的时候,杯子闪着时间的光,桌子像失去了绒毛一样变回自己的模样,火点燃,烟升起,弯曲的变弯曲或变顺直,脸从镜子里闪现又消失,你哭了又笑了又哭了,建筑举起又轰然倒地,你的甜转瞬又是苦不堪言。这一切都发生在时间里,这一切的发生都由看得见或看不见的钟来执行。钟是世界、宙宇,以及一切存在物的承载。我喝水时我还年轻,我坐下去的时候,我就老了。风一咳嗽,一切,包括我又不存在了。时间之长,不可想象;时间之短,容不得你点燃一只烟。我打开门下楼的时候,钟在邻家的屋子里敲得当当响,有人在喊,有人在回应,仿佛时间的黑洞里的闪光,那么地虚幻又陌生。我记住了这个早晨,我推开夜晚的褶皱,抚摸着新鲜的伤口就走上大路了。而那只我首先想到的钟也许早已锈钝,埋在泥土里化成了不可知的尘埃,它存在的影像真实而具体,也容不得你做任何的假设。就像另一只新钟早已蹲在了我的肩膀上了,我要带着它走向更远一点的地方去。
——2022.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