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天是从春运开始的。
我是这样以为的。
人们背包携裹,从现实中跻身的某一处地方赶回到梦幻里的某一处地方。现实中的那一处地方叫生活,梦幻里的那一处则叫家。人们的脸部表情、多变眼神以及不停翕动的唇角,透露出掺杂其中的各自深谙已久的疲惫不堪与洋洋自得。身后涌动着一股股来历不明的暗流与激烈碰撞的漩涡,随时都可澎湃起来。我唯一能做的是,把它写出来。
我甚至逼迫自己把它写出来。
搭乘列车从北出发,在寒冬的尾期、春天即将现身之际南下,一天两夜后抵达广州。母亲坐在我身旁,围着那条我们两个人一人一条的紫色围巾,我们是在不久前逛街时选中的。围巾的色泽明亮柔和,竟跨越了年龄的界限,既适合母亲也适合我。这让我感到意外,是源于我和母亲太像了吗?其实,我不如她漂亮。
02
这是我和母亲第二次乘车远行。
第一次发生在我临近上学之前,单位派母亲出差,母亲前后思量这一次一定要带上我。之前那次去北京没带我已是后悔极了:我在家里每天热切盼望母亲回来,每天跑去看日历,很少吃饭,也不和小朋友疯跑玩耍了,直到生病。除此之外,母亲还考虑到我上学之后课业负担加重,也不会再有闲暇时间可以出远门了,这是眼下仅有的机会。母亲是思虑周全的,果然日后读书的十六年中再没有机会与母亲远行。我忙于应对成长,母亲则在日常的琐碎中无暇抽身。
那次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佳木斯市下属的桦南县,同行的还有母亲的几位女同事。我对出行的时节已无具体印象,脑海中呈现出在阳光晃晃然照射下,我们在火车站的人流与喧嚷中徘徊的画面。我尚处在没有时间概念的年龄,不知在列车上过了多久,也不知有过多少个日夜母亲就这样紧紧守在我身边,用她珍贵的青春年华与我的生命交换。我想当时的我应该会在看见车窗外的景物时欢喜地问母亲,“妈妈,那是什么呀?”
我在列车上多次吵着要上厕所,这是我记忆中异常鲜明的一幕。母亲带着我去。两个人在封闭狭小的空间里,随着列车在铁轨上的摩擦节奏而不由自主地摇晃。我上完之后站在一旁,母亲蹲下,嘴里叮嘱我看看门锁上了没,千万别让人进来。我看一眼那门闩,是刚和母亲锁好的。我丝毫不介意难闻的气味,也似乎母亲身上散出诱人的甜味把周围的浊气融掉了。总之,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摇晃上面,简直太有趣了。这是符合幼童的审美情趣的。
我和母亲整理完衣衫,准备出去。母亲用力拉动门闩,奇怪,拉不动。母亲反复几次,门闩仍然不动。母亲拉住把手先是往里拽,然后又向外推,我也用手推门,但毫无反应。我感到有些害怕,因为这个门真是很厉害,连母亲也征服不了它。母亲开始敲门,想引起外面的注意,随之大声喊,“有人吗,这个门在里面打不开了!”见母亲喊,我也跟着大声喊,“有人吗,我们出不去了!快来呀,我们出不去了!”我觉得自己随车摇晃得更加严重了,母亲也是,几乎半伏在门上。无法计算出我们在里面呆了多久,至到我听见门外有人说,“你们离远一点!”母亲把我拽在怀里,往后退。那人用脚踹门,“哐”的一声,说,“你现在拉门闩!”母亲像之前几次那样拉动门闩,门开了。走出来时,我看见外面站了很多人。
我再对母亲说要上厕所时,母亲不肯带我去了,找了一个圆口玻璃瓶,在无人经过的车厢走道让我蹲下。有好几次,车身不明原因地加剧摇晃,那个玻璃瓶不合时宜地在走道上滚跑了,我赶紧喊,“哎呀,它跑了,快点,它跑了!”母亲顺势沿着玻璃瓶的路线追过去。整节车厢的人都在注视那个温柔恬淡的少妇和那个不讨巧的小女孩。
若眼下在这南下的夜车上,还能听见洗手间传出一对母女呼救的声音,我定会奋不顾身迎上去施救的。
03
临行前备了很多事物,我和母亲从旅行箱中取出一袋五香豆腐干吃下。列车在夜色中行进,我除了身体偶有摇感外,心的摇晃渐趋强烈。我开始仔细观察周边的乘客,像灵敏的摄录机一样将画面摄入心底。
对坐的乘客问我们去哪儿,我谎称去广州舅舅家过春节。为了减少麻烦,我没将实情说出,这是在出发前就和母亲约定了的。当得知我和母亲要这样坐着持续三十多个小时到广州时,多数人都很惊愕:这太难熬了,为什不坐卧铺呢!我无法向他们解释我就是要看到更多人 、更多人在春天来临之际是如何踏上回家之路的。因此我和母亲也成了这节车厢里最无法理解的人。
我起身把母亲留在座位上,空出来的位置可以让她撘放一下腿。我缓慢地走过一节又一节车厢,身体微微摇晃。已是夜里十点,有人偎在座位上倦意十足,有人在摆弄手机,还有人拿着泡面经过走道去接热水。我需要的就是这些,这些发生在生命细微处的日常,却又无限度地纠合着每个个体的喜怒哀乐。被烙上毫无意义的印痕,无情地忽略掉。
每个车厢连接处都有人在站着,有的在抽烟,有的是因买了站票、只得拖着行李窝在那儿,还有的在交谈。不同口音充斥耳际,难以辨听。我继续往前走,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我感到在离家太久之后,人们都将一颗提防的心提在喉间。
我在一个车厢连接处停下,和一个青年男子攀谈。我想了解他的来龙去脉:何样家世、乘车去哪儿、生活感受是什么、对未来有怎样的计划......我尽量搭建轻松活跃的聊天氛围,不让对方察觉到这其实是一次彻头彻尾地有计划的调查采访。
返回座位的时候,已过凌晨,母亲说身体不舒服,出了很多汗,心跳加快。我看着她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着实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呢,她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她将头趴在公用桌子上,勉强撑住身体。我坐在旁边,一时慌了手脚,唯有在心里一遍遍默念“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一会就好了。”周边的几位乘客都没有多说话,想是他们怕发生不好的事情,于我是承受不住的。母亲坚持要让我从箱子里拿一粒速效救心丸,我晕头转向,母亲从来都没有吃过这种药,虽是身体不太好,但从没出现明显的心脏方面的问题,况且她怎么会备着速效救心丸呢!若是知道出远门要靠吃速效救心丸的,我是坚决不会让她同行的。母亲吃下后,过了一会儿有所缓解,但看得出还是在极力忍着痛楚。我心想,这可不行,这样肯定是坚持不到广州的!不忍再多看她一眼难挨的倦容,必需立刻下车,找个地方让她暂作休息。
凌晨两点十分,列车在沈阳北站停下,这是从哈尔滨出发停下的第一站。我拖着行李,扶着母亲走向沈阳北站的出站口。偶尔看见一两个拉着行李箱的人,此外是通道两侧亮起的灯箱广告和冷凝的夜风。我和母亲在偌大空旷的通道里走,母亲一再问我去哪里,我随口说着你就跟我走吧!母亲这样问我,我是答不出的。不清楚要把此刻的母亲带到何处。在这陌生之城,我要把虚弱的母亲带到何处。在生死轮回、无常交叠的人世,我要如何像母亲当年呵护我那般呵护母亲。我只好往前走,暂且走出去才好。步伐加快,心中塞满怨怼,把母亲落在了后面。
出了站台,有人接连迎上来问要不要乘车,我见都是男性,实在不敢冒险撘他们的车。这时走过来一位年过四十的妇人,衣着朴素,梳了发髻在脑后,问我们是否住店。她介绍说剩下一间最好的房,价格也很合理,就在附近。与撘陌生男子的车去找快捷酒店相比,我觉得面前的她危险系数会低一些。我简单和她说了临时下车的原因,她让母亲坐到她丈夫的电动车上,这样母亲可以省点力。可母亲说什么也不肯坐上去,她丈夫见劝说几次没有效果,表示很无耐。我把拉杆箱放到他的车上,与母亲一路步行。母亲多次问还有多远,情绪在疼痛中跌入渊底。
凌晨的沈阳街道,路灯通明,两侧的枯树用花灯装饰着,几乎没有车辆与行人。这仍然是一座北方城市,我仍然未能把母亲带出去更远一些看一看风景。母亲无论怎样难挨,都还是顾着我的,微弱地问我,“冷不冷?”我说,不冷。偷偷地,眼泪成冰。
我试探着向那个妇人问了些问题,用以判断是否有隐患。如有,便可不必再与他们走下去。想来,他们夫妻也只是靠这挡营生赚些钱而已。小儿子大学毕业,正待用钱。
我和母亲跟随他们夫妇二人来到一个小区。进入单元门后,借着楼道里幽暗的光线可以看出这是一幢旧式楼房,至少有二十年以上的光景。墙体破旧,灰迹重重。我们在二楼歇脚,这其实是由一套普通民宅间隔而成的私人小旅店。隔天退房时,那个妇人对我们说是没有挂牌匾的,但已经和管理部门沟通过了。
我和母亲的房间是所有房间中最大的一间,安置了两张双人床,此外还有余地。安顿下来后,那个妇人便说,“我今晚值班,睡这张床,你们两个睡那张床就行。”我和母亲都迟疑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要求和我们同睡一个房间。这才意识到今夜所有房间都满客,她是没有地方住的。我和母亲没有流露出怒色,毕竟落难他人檐下,为求自保只好略受委屈了。
锁上门、熄了灯,我和母亲只把棉衣脱掉便躺下了。随身的背包放在里侧枕边。已过凌晨三点,陷入这般诡异而离奇的境遇之中,我无法入眠。担心母亲身体,希望天亮后她会好起来。像幼年时那样,母亲身体不舒服就会早早躺下,我也在她旁边躺着,迷迷糊糊一觉醒来母亲又屋里屋外忙着做家务了。再者,与陌生人睡在同一房间,说不出的不安感使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听着母亲的呼吸声,我知她也没有睡熟。天一亮就去快捷酒店,让母亲安心地睡一觉,肯定会好的。我暗下决心。
路灯的光晕透过窗帘隐隐照进来,我看着对面床上那个妇人躺下去的模糊轮廓。她开始发出鼾声,尖锐刺耳,辨不出是来自鼻腔还是喉间。接着,她用强有力的音域喊了一声,我惊吓不已、心脏狂跳、身体发抖,几乎命悬一线。我不由地想起身看个究竟,母亲按下我,小声说,“别过去。”那个妇人不再做声,气息均匀,睡得很沉,显然她自己完全不知情。后来母亲对我说,那晚她最担心的是那个妇人夜间会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若果真那样,江湖再见也来不及了。那个妇人可能是在夜里做了噩梦,但究竟是何鬼魅惊扰了她的梦乡便不得而知了。
天亮之前,我不停地去洗手间。经过的外间,是那个妇人的丈夫和另一个男人撘了临时床铺睡在那里。我轻手轻脚地从旁经过。若是不在沈阳下车,现在应该过了天津吧!
天色大亮后,母亲仍是起不来,全身无力。我从拉杆箱中取出食物与水,和母亲吃下一些。然后母亲又继续躺下。近十二点时,我对母亲说,“我们得走了,去住一家快捷酒店。那儿的环境比这儿好,你能好好休息。没有多远,这附近有很多快捷酒店,很好找的。我们得在十二点之前退房,不然要另算钱。”
04
外婆在桦南县是有亲戚的,母亲在处理完公事之后,带着我去了外婆的妹妹家。
几间砖房连在一起,中间有一个小院子,隔了几道门庭我看见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小男孩站在过道里,手上拿着一盒手指饼干。我知道我此刻是在他的家中做客,做客之道母亲是教过的,但我还是一眼就相中了那盒饼干。遗憾的是他不愿意与我共同分享,非常不愿意。我们吵了起来,大喊大叫,还流了眼泪。双方长辈过来哄着,主人家训斥了那个小男孩,但他仍然倔强地遵循自己最初的意愿。母亲为了不让我在外人面前闹下去,给我买回一盒同样的饼干。泪迹早已在脸颊上风干的我,拿着整盒饼干在那个小男孩面前炫耀。
母亲带着我在县里随意逛着,我们去了一家商店。店面窄小,没有任何装潢,我十分惊奇地说,“这里怎么没有电梯呀!”柜台后的女售货员听了这句话,顿了顿笑着问我,“小朋友,你是从哪里来的呀?”母亲觉出我的话让对方难为情了,急忙缓和,柔柔地笑着说一句,“我们是从哈尔滨来的。”在吃甜筒冰淇淋时,我舔了一口,发现里面是空的,对母亲嚷着说,“啊,这里面是空的呀!”年幼的我对于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对所有新奇的事物都怀有冲动,在无意与不自知营造的舒适感中慢慢长大。母亲则在我的身后默默地将这些好奇与冲动悉数收起,好好珍藏起来。
05
我和母亲结了账,从小旅店出来。正午时分,明媚的阳光将这座东北三省最大的城市照得明亮鲜活起来,我可以看清它的真身了,但它却又将自己隐藏在一片朦胧之中。母亲仍是乏力倦怠,我们乘出租车来到沈阳北站。当我和我母亲正准备走进一家快捷酒店的大堂时,一名穿着厚实的男子走过来问我们是否要住宿,他建议我们不要选择这家快捷酒店,价格高。他随手向后方指了指,XXX商务宾馆,他继续说房间环境比这儿的好多了,设施齐全,现在是特价期间。他边说边把手上宾馆房间的照片展示给我们看,他说出的价格低于一般快捷酒店。我和母亲都认为能节省一些还是节省一些吧,随他去看看房间也可以。
我们随他进入高层大厦,电梯在十四层停下。选了一间双人房,倒是没有快捷酒店那般讨好式的装修风格,但入住还是可以接受的,价格上也占优势了。拿到房卡后,我和母亲都舒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一个容身之处了。仿佛在海上的波浪里翻滚了许久,无任何光亮明示前程,心中十分清楚浪主沉浮,只盼浪花歇歇脚。
躺在松软的床上,母亲渐渐入眠,但愿安稳的睡眠可以消除她的痛感。虽然仍未知晓母亲这次病症的原因,但若平日不舒服时就去医院检查,防患于未然,也不致于如此了。我已和她说过多次,也因此事争吵过,可她坚持不去医院。我知道原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透彻了:她是一个母亲,她为了她的孩子,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她的孩子。
我在母亲身旁轻轻转身,全身的肌肉与骨骼酸痛,且无力。为了这次外出采访,我准备了很长时间:攒足路费、在火车票紧张的春运期间买到哈尔滨至广州的往返车票、预定了在广州歇脚的青年旅社、其间要在火车上和火车站分别采访、与工作上的老板请假、在农历新年里的第一天返回哈尔滨。母亲对我说,“你这次出门带上我吧!”我知母亲担心我,按照计划我是无法在家过除夕的。成年以后,物质上清贫的我从没带着母亲出去旅行,所有时间与积蓄都交给了写作。我怎能不知母亲也是愿意出去走走的,只是为了没有着落的我宁愿节俭一些。带着母亲一起去吧,坐火车她会很高兴的,去从未去过的广州她也会很高兴的。我说,“好吧,我们一起去。只是这次不是去游玩,是去采访,我们不能去景点。而且距离远,会很累。”母亲说,“没事的,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母亲的这般回答,令我瞬间语塞。幼年时的某个画面从时空隧道里突然翻转,毫无征兆地闪现在眼前。
此刻躺在床上的我,满身疲累。因母亲的缘故而中断采访,此前的那番努力全是徒劳。春运期间人们的返乡状态,这个题材的采访机会本就稀少,一年只有一次。我错过了今年,就要等下一年。很可能,我从一次长途跋涉的采访中理不出写作的头绪,那么就要再等到一年后的春运来临。我既沮丧又懊恼,似乎时间可以无限期地向后推延,可我的生命却攥在时间的手里。我无法理智地思考这件事,也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母亲。
夜里有刚下夜车的人入住,走廊里传来交涉的话语声,幼童的喊叫声,一个男子用低沉厚重的语音长时间打电话的声音。这个价位的宾馆,门和墙都是不隔音的,中央空运转失灵。当无常侵犯了日常,我在忧悒中睡着了,失去知觉。
第二日醒来时,已近正午。透过窗户原是可以看到整个沈阳北站的,但大部分视线却被这家宾馆悬挂的牌匾挡住了,只在边侧余下一小部分空档。我指给母亲看,“沈阳北站是比哈尔滨站大呀!”母亲看了一眼窗外,知道我是因她而不舒坦了。她也由此忧心了。
我们吃了带来的泡面和水果,母亲躺在床上看电视里播的金融节目。我说,“今天再休息一天,明天回家的话你身体可以吗?还是再歇几天?”母亲说,“明天回去吧!”这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我们是被迫困在这儿的,自然是能越早离开越好。况且费用也不低,也想在除夕之前回去。“这次我们坐动车回去,三个小时就到。明天是腊月二十五,离年这么近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有票了!”我担心母亲回去的车程难熬,也担心买不到回程票。
花易寒小姐替我在网上订到两张明天回哈尔滨的车票。我仍旧不愿错过今年春运的这次机会,又让花易寒小姐替我查了一下明天从哈尔滨南下的车次,随便哪一趟都可以采访的。我准备把母亲送回哈尔滨之后,继续出发。母亲不同意,“这几天你都没休息好,在火车上十几、二十几个小时你熬不住,也不能采访了。就你一个人,中途起不来了怎么办!不能去了,赶紧回家过年吧!”想到我若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走掉,母亲的日子怎么好过!
我在北站的自动取票机前取票,母亲留在宾馆休息。天黑下来以后,我和母亲准备出去,在电梯口遇见了那个昨天夜里打电话的男人。我是先听出他的声音的。他有点瘦,脸上的皮肤紧紧地皱在一处,不清楚是皱纹还是疤痕,或是吸过毒。我对他产生直觉上的反感,猜测他或许是混迹于某个非公开的领域里的,但似乎又并没有风生水起。他是这家宾馆的老板,见我们要乘电梯,自然地寒暄了几句。进入电梯后,我和母亲开始疑虑起这家宾馆的底细,但愿他们只为钱财,无关其它。
我们进了附近的一家商场。随处走走停停,也没见有新意的地方。我和母亲全无兴致,心思放在了别处。我提议去吃晚饭,带母亲吃一些平日没吃过的美味。母亲以浪费为由拒绝了,我们在快餐店吃了简餐。
回宾馆的路上,我和母亲都没有多说话。只是看着路两旁挂了满树的小彩灯,一步一步走回去。当地人说这个冬天沈阳没有多少雪,我们也没觉出有故乡冷,陌生与新鲜从困顿的缝隙中钻入。回到宾馆的房间里,拉上窗帘,将整个世界过滤掉,只剩我和母亲,疲惫地睡去。似乎能否再度醒来已无关紧要。仿佛变换成那个幼年的我,偎在母亲身边,不关心时日、不顾念烦扰,只要母亲在,我便浸润在安稳之中。
06
离开沈阳的当天,清晨醒来后,母亲说,“不想回去,就这样待下去多好!”我明白她的心意,她是想从操劳了大半生的时日中找出一段空闲歇一歇,不必再为没完没了的家务耗尽体力,不必再为家中生计奔波,不必再为我的日后担忧。我笑着说,“那这样吧,我在沈阳找一份工作,你和我爸都到沈阳来,咱们在这儿生活。”母亲撘一嘴,“这儿的房价也挺高啊!”
沈阳北站在2012年时进行了一次翻修,整个车站看上去既簇新又舒适,并且整洁宽敞。春运期间,安检格外严格,工作人员逐一核查证件。我和母亲过了安检,乘电梯来到候车室。候车室面积很大,布局合理,划分出候车区和商业区,商业区有书店、饰品店、小型超市。我和母亲逛啊逛,置身在这里,心间的阴郁被吞掉了一大半。我还大声嚷着,“这和机场差不多了!”脱口而出之后,心想,还不曾坐过飞机呢!只是着迷于机场里的书店。关于这座邂逅了三天三夜的城市,令我们欢喜的是车站。
母亲是第一次坐动车,她对车厢的明净、行驶的高速及平稳赞赏尤佳,还不时和周边的乘客聊天说笑。列车经过一片又一片的原野,湛蓝的天空飘着雪白的云朵。如果能够探出头去,会不会闻到春际青草萌发的味道。这对久居城市的我们而言是难得的童话世界,如同成年人对于再也回不去的童话世界怀有的深情渴慕。
夜幕落下,列车断断续续经过一个个村庄。母亲对我说,“这就是乡下,这就是乡下人住的房子,他们白天在地里干农活,晚上很早睡下。”从车窗望出去,只看到零星的灯火闪烁在略显颓败的院落里。我自然地怀疑,这样的地方真的可以住人吗!母亲继续说,“是的,他们就是生活在这里,每个月有几次集市,他们都会去赶集。”母亲是知青,想必说的都是留在那段青春里的痕迹吧!
我仔细看着母亲的脸,时光毫不留情地在那上面刻下印痕,深深浅浅,无法计算。鬓角的发丝是我给她染过多次的,但依然见白。她有时也会力不从心地说自己老了,有时又会像个孩童那般袒露自己心中的想法。然而多半时候她还是一位尽职尽责的母亲,贤良淑德的妻。在家庭生活中承担重要角色,孝顺父母,疼爱手足,用她的善良、勤劳和智慧化解困境。
这次出行令她感到难过,身体和意志都在逐渐衰退,竟连几个小时的车程都无法承受了。我说,“没关系,我们去近一点的地方,坐飞机不超过五个小时的地方,五个小时也能飞挺远呢!等我攒够钱,带你去台湾,才飞三个小时就到了。”我这样对她说着外面的世界,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距离哈尔滨越来越近,我却被一股来势汹涌的悲伤幽禁起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如此自私,从头至尾只为自身着想,仅仅为了那点小小的私怨便囚禁了母亲的半生。回报也好弥补也罢,甚至追悔,可我无力踏上这样的路途。我将目睹母亲在这个囚笼里继续衰老下去,而我又只肯为成全自己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