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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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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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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飞机飞过地母凹

  

那年熊才略到地母凹支教,虽然同在一个省份,同样花红草绿蓝天碧水,但一南一北一个省会城中心一个省尾山旮旯,一脚踏进地母凹仿佛进入黑白时代。

地母凹没有一幢像样的房子,最不像样的,是学校。学校是座老祠堂,男子开始扎辫子那个朝代建造的,打个喷嚏放个响屁,屋顶便有黑或褐色絮状物震落。

熊才略到来之前,地母凹小学只有一位老师,学生不到二十名,一至五年级五个年段五个班。五个班一间教室一位老师,不是世界之最恐怕也是中国之最。老师为二年级上课的时候,其他学生背向黑板,默读复习或者做作业,当然也有打瞌睡的。

平均下来,每年级学生平均一天只能上一节半课。

老师姓王,像个破烂王:衣服是破的,鞋子是破的,脚是跛的,却给人破的感觉。脑袋秃了一大半,剩下脑沿一圈头发,好似夏威夷人腰上的草裙,但是远不及其茂密齐整,还是枯草,也给人破的感觉。如果戴上帽子,想必也是破的。

王老师脑袋虽然又秃又破,却油光发亮熠熠生辉,引人注目。更为引人注目的是,秃顶正中长着一颗乒乓球大、艳若仙桃的肉瘤。

除了学生和熊才略,没人叫王老师,都叫他佛顶珠。有些学生当面叫王老师,背后也叫佛顶珠。肉瘤是从娘胎带出来的,一出生就那么大,长了半个多世纪,既未扩张也没缩小,很是安分守己。

佛顶珠摆酒欢迎熊才略,菜无五味酒过三巡,佛顶珠红着眼睛道,熊老师,只有像我这样没用的傻瓜,才会做这么多年的教书匠,不过说老实话,你要是不来,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我总觉得你不是上面派来的,而是上天派来的,你是个大好人,给我们带来好运的大福星,我在十几里外就能嗅到。

佛顶珠说到这里,吸了吸鼻子。

熊才略心里猛地一震,王老师言过了,我觉得你不是在教书而是在修行,你才是上天派来的。佛顶珠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如同打嗝,一个接着一个,那以后我们一起修行。熊才略也笑,笑得含蓄,看来我们都很傻,需要加大修行力度。

地母凹小学原来有五位老师,一班一个,慢慢的都走了,只剩下佛顶珠。

佛顶珠教一二三年级凑合,育四五年级有误人子弟之嫌,熊才略的到来,挽救了这些可能被误的子弟。熊才略风趣幽默,每堂课讲一两个精彩小故事,真正寓教于乐,学生们听相声评书般如痴如醉,海绵般汲取着他广博的知识。地母凹小学教学质量直线上升,第二年就有两位高分考上乡中学。

熊才略是省城某重点小学特级教师,因为遭受情感巨创,主动申请到全省地理最为偏远条件最为艰苦的地母凹支教,说是支教,其实是自我放逐暗自疗伤。

熊才略知道地母凹没电,特意带来一盏汽灯,不用煤气用液化气,在县城买了罐小瓶装的液化气,说小也不小,家用液化气罐一半大,省着点,一罐可用小半年。在地母凹烛光萤萤的夜晚,这盏灯太亮太先进了,照亮村庄的夜,也照亮村民的心。

世上竟然有熊才略这样的好人或者傻子,放弃大城市优渥舒适的生活,不要一分报酬,带着钱财到穷乡僻壤学雷锋做好事。当村民终于相信这一切是不争的事实,熊才略就成了他们心目中说一不二的神。

熊才略请村民把整个祠堂隔成八个小间,每个年级一间教室。剩余三间,一间作为熊才略宿舍,一间作为寄宿生宿舍,一间作为食堂。

之前,距离地母凹较远的自然村学生,当日来回,最远一个村子,来回需要四个小时,既不方便又不安全,学生念着念着就不念了。有了宿舍和食堂,加上熊才略和佛顶珠的游说,绝大部分重返校园,生员一下增加到三十余人。

熊才略每月自掏腰包一百元,雇请佛顶珠母亲为寄宿生和自己做饭。光棍至今的佛顶珠父亲早逝,与母亲相依为命,方便起见,索性一起到学校吃饭。

在佛顶珠母子指导下,熊才略很快学会种菜,三人齐心协力,加上村民馈赠,地母凹小学蔬菜供应不成问题。至于肉食和油盐酱醋,主要靠熊才略补贴,他工资很高,省着点还是贴得起的。佛顶珠有时也想意思一下,被熊才略制止,王老师,这么多年你付出了那么多,不能再让你出血(钱)了。

一条废旧电缆般扭曲的机耕道,将地母凹连接到三十里外的乡上,连续晴上几天,可通摩托车和底盘极高马力极大的农用车和改装车。坡陡得惊心动魄,夏天骑摩托,要在车上挂个水箱,牵根筷头细的皮管将水引到发动机降温,以防其过热烧毁。雨天不行,下一两天中雨路面烂如腐尸,步行都困难。

地母凹经济条件最好的人,也买不起新摩托,他们买的全是二手黑车,又不用考驾照,成本低廉。即便如此,整个地母凹也就四辆摩托,其中有佛顶珠一辆,而且是第一辆。佛顶珠工资虽然不高,好歹有工资,省吃俭用大半年梦想成真。佛顶珠腿脚不方便,工作需要他经常到乡中小办事,摩托车太重要了。

机耕道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开通的,并非方便村民出行,而是为了运输木材。不到十年,有用之材砍伐一空,除了摩托车,四个和四个以上轮子的车辆几乎绝迹,无人维修的机耕道路况越来越差。雨天泥泞还在其次,太阳一晒就干了硬了,塌方可晒不好,得修。小塌方村民共同出力修好,有摩托的村民出力多些。佛顶珠出不了力,就买些香烟犒赏修路的。

大塌方束手无策,得动用挖掘机铲车等大型机械,要花大钱,村民哪来的钱?千禧之年的雨季,机耕道发生特大塌方,一塌三处,皆在半山腰,其中两处山体,仿佛对半剖开的西瓜,塌下一半。路彻底断了,佛顶珠他们原本锈迹斑斑的摩托车很快成了废铁。

大塌方当年冬天,遭受特大雪灾,电线杆子折断三分之二,村里没钱,上头不知是也没有钱还是忽略了地母凹,电力迟迟没有修复。不法分子把萎顿在地的电线割了卖钱,恢复供电更加遥遥无期。

熊才略每隔一月进乡一趟,除了采购生活必须品,就是到乡中心小学领取邮件包裹寄发信件,必要的话,也打打电话。

校方把熊才略支教一事透露给了媒体,熊才略本来不想接受任何采访,支教不为出名,出名也无益,转念一想,接受采访后,地母凹小学可能获得爱心人士支助,何乐不为?

接受采访后,果然断断续续有爱心人士寄钱寄物,寄钱的少,寄物的多,主要是课外读物,也有体育用品、书包笔盒和衣服鞋子。地母凹不通公路自然不通邮路,熊才略跟乡邮局和乡中心小学领导讲好,凡是他的邮件和包裹,一律由乡中心小学代收,他定期来取。

熊才略的精神,感动了乡中心小学老师,有一回,寄来的包裹积存较多,熊才略一己之力挑不回,一位身强力壮的体育老师主动请缨帮他挑到地母凹。

哪知到了半路,也就是塌方最严重的地方,体育老师说什么不肯往前走,其实不是不肯,而是不敢。塌方之后,村民在破裂陡峭的赤裸山体凿出一条鸡肠小道,上面看不到头下面望不见低,体育老师极度恐高,无论熊才略怎么鼓励如何鞭策,空手也不敢迈出半步,没办法,只好让他返回。

熊才略回到村里,请一位村民帮忙,把体育老师的担子挑了回来。

佛顶珠是地母凹首个初中生。

佛顶珠上的是两年制农业中学,到另一个大队上的。这个大队离地母凹二十几里,通公路。那时许多大队办有农业中学,师资力量不足加上不通公路,地母凹大队没有办。农业中学半工半读,佛顶珠没学到什么有用的知识,但好歹是个初中生——地母凹首个初中生。

临近毕业,佛顶珠意外成了跛子。之所以成了跛子,跟写字有关。

佛顶珠无师自通,写得一手好字,不是钢笔字也不是毛笔字,不是小字而是大字,就是写在墙上的那种美术字。

其时,佛顶珠的美术大字虽然不如后来写得好,但也写得有模有样。经常有单位和社团请他写标语,那可是斗大的字。佛顶珠用特制的毛笔,沾着石灰或者油漆,在形形色色的墙壁是奋力书写着“毛泽东思想永放光芒”“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美帝国主义以其走狗都是纸老虎”“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之类的标语。

四乡八里称之为奇才鬼才,少年得志,那是佛顶珠的光辉岁月。地母凹孩子上学都迟,七八岁才启蒙,还有更迟的,佛顶珠上初中的时候,已有十四五岁,加上个子长得比同龄人高,体力身高都胜任写标语。

请佛顶珠写字的,都是“公家”,有给钱的,有给物的,那点钱物对公家而言不多,对佛顶珠来说不少,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要不是摔断腿,佛顶珠很有可能跳出农门成为公家人。

俗话说,大人写大字大人办大事,他个“小人”提笔就能写大字,一笔写到底,响当当的稀缺人才,只要有人提携,难保将来不成为“大人”。据说公社革委会主任即公社书记已经看上他,等他初中一毕业,就调他到公社当宣传员,负责写大字报和标语。

万万没想到,佛顶珠毕业前夕断了腿,这事彻底黄了。

那天骄阳似火,佛顶珠在某个大地主故居大院高墙上书写“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该墙临街足有六米多高,标语写在三米多高的地方,梯子接了一截才能够到。写到“草”字的时候,佛顶珠胳膊酸得够呛腿脚麻得不行,头有些晕脑有些胀,嗓子燥得可以生火,想下地活动活动喝口水,不想一脚踩空,摔断右腿。不幸中的万幸,没有倒栽葱,否则有可能摔破肉瘤和脑袋,即使不丢命也要脑残。

公家及时把他送到医院,断腿虽然接好,但是接得不到位,愈合后短了两寸。公家还不错,赔了他一笔钱。大队也不错,照顾他当了民办教师,全面清退民师那年,佛顶珠转为公办老师,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成了公家人。

佛顶珠的大字才华,就像脑顶那颗肉瘤,天生的。当然也有后天努力,他家住在河边,河滩有块半张晒谷席大的石头,石面桌面一样平,不下雨的时候,他用猪毛扎成的毛笔,沾水在上面习字。

熊才略抵达地母凹当天,佛顶珠在黑板上板书两行大字:热烈欢迎来自省城的优秀教师熊才略莅临贫困山区大显身手!字有多大?课本大。黑板能写下这么多这么大的字吗?当然不能,一张黑板肯定写不下,两张不成问题。

根据教学需要,佛顶珠弄了两张黑板,实用好用。比如上节给二年级上课,下节给四年级上课,得继续使用黑板,眼缓手慢的学生尚未抄完布置在黑板上的作业,得等他们抄完才能擦黑板,有时一等就是十几分钟,等不及也等不起。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影响正常教学,两张黑板迎刃而解了这个难题。

熊才略看着那两行大字,怎么看怎么别扭,不是字迹别扭,而是语法别扭。到底别扭在哪里,又说不出来,反正就是别扭,就像左撇子用右手搛菜,又像浑身难受却查不出病因的病人。

不过,那字写得实在好看,正楷楷体,印刷出来似的,不打草稿不画格子不加修饰,一气呵成。半信半疑的熊才略请佛顶珠再演示一遍,才写三个字,熊才略大叫起来,停停停,不用再写,我服了,口服心服,高手在民间!

熊才略一听说一看到王莽这个名字,禁不住惊讶甚至生出一丝惊悚,全体地母凹人认识的西瓜大的字,装不满一屋子,他那小学文化的父亲,竟能取出如此大气的名字,实在令人刮目相看,把王协平、王宗财、王辉(地母凹人全部姓王)之类土得掉煤渣的名字甩出几座大山。

王莽已经读了十年五年级,是地母凹小学年纪最大的学生,以他的年龄,即便读研也该毕业了。虽然读了十年,王莽却没有辍学念头,似乎要把五年级进行到底。

王莽是佛顶珠的得意门生,是他教出来的第一个初中生,也是地母凹事隔多年,继佛顶珠之后出现的第二个初中生。王莽青出蓝胜于蓝,考上的不是乡中学而是县一中,对地母凹人而言,相当于范进中举。说老实话,王莽不是佛顶珠教出来的,是自学出来的,天生一块读书好材料。

远加上穷,以及莫名其妙的恐惧,王莽没有去县一中而是到乡中学就读,但是通往中学的山路,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独行少年而言,同样心生畏惧。地母凹到乡上的三十里山路,二十里穿过茫茫林海。那林海深似阴谋家心灵,树干密密麻麻,树冠厚如棉絮,大晴天感觉不到阳光亮度和温度。隧道般昏暗的羊肠小路铺满落叶,脚板踩在上面,发出扑哒扑哒的响声,好像有人跟踪追击,还要防备窜到路上的野兽。

最恐怖的是人熊。

人熊是一种人形多毛、青面赤须、以人畜为食、凶狠残忍的怪物,遍体毛色黄白,不仅脖子长,后肢也比普通黑熊高,力大无穷,海碗粗的老树,嘴一咧牙一龇,说拔起来就拔起来,遇到人便人立而起,穷追猛扑,吃人不眨眼,吃肉不吐骨头。

王莽没豹子胆可吃,不敢独自行走,只得由大人接送。母亲是小儿麻痹症患者,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一条腿粗一条腿细,一条腿直一条腿曲,活动半径限于房前屋后。接送儿子的任务,全部落到父亲身上。王莽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周六父亲到二十里处接他,周日送他至二十里处,过了二十里处就走出大山,一路有人家,王莽才敢独自行走。

王莽是在初二下学期出事的。

初二下学期开学不久,父亲上山打猎,不小心摔断小腿。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在这一百天里,父亲没办法接送儿子。换成别人,也许就此辍学,王莽不会,不读书勿宁死,为了读书,哪怕路上被人熊吃掉,也要勇往直前。

那些天,靡靡细雨下个不停,霭霭云雾笼罩四野,林海里的视线不到十米。去校路上,行至林海最密路段,王莽发现路边一块石头上,侧坐着一个身材魁梧长发披肩、似人非人的家伙。说他似人,是因为其四肢身材酷似人形;说他非人,是因为其没有穿衣服,全身是毛。

就在王莽止步不前、揣测是人是鬼之际,那东西突然偏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看不得了,王莽毛发倒竖:妈吔,人熊!

王莽转身往回跑。

山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地母凹通往乡上的山路,好似大起大落的抛物线,平路少而短。王莽当时走上一段长坡,往乡里方向是上坡,往地母凹方向是下坡。王莽多次听大人说,遇到人熊,一定要往坡下跑,人熊头发长,下坡时头发遮住眼睛,看不清路,跑不快。千万不能往平路特别是坡上跑,这时人熊头发甩到脑后,视野开阔,莫说人,兔子都能撵上。大人的谆谆教诲,王莽牢记脑海,一遇人熊条件反射般往回跑,逃跑动作虽然严重变形,方法和方向却无比正确。

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逃命过程啊,身前仿佛山崩地裂,身后好像巨石滚滚,不知跑了多远多久,一抬头,乌拉,地母凹到了,王莽大叫一声妈吔,晕倒在地。

一个多时辰后,一个身材魁梧长发披肩、赤裸着上身的乞丐,来到地母凹。已经苏醒过来的王莽,两眼发直,嘴里不停叫着人熊。当乞丐来到王莽家乞讨时,王莽电击似地浑身发抖,歇斯底里起来,人熊,人熊来了,救命,救命啊,挣脱母亲怀抱,向坡下跑去。

王莽家坐落山腰,出门就是坡,十分有利于逃避人熊。

父亲原以为儿子真碰上人熊,一听一见儿子叫乞丐人熊,一下明白过来,拳脚并用,把乞丐打个半死。要不是老婆拦住,差点一铳轰了乞丐。

王莽从此疯了,看到长头发女人,惊恐万状,大叫人熊来了,择下坡路狂奔。

母亲把长发剪了,求爷爷告奶奶并请客送礼,让村里所有长发女人,把头发剪短。

疯了的王莽,恶梦不断,人熊来了的叫喊脱口而出,穿过破败的屋顶,像一架中弹的战斗机,将地母凹宁静的夜晚撞得粉碎,引起狗们强烈共鸣。

父母心碎了,乡亲心毛了。

王莽出事后,父亲怀着山一样沉重的心情,来到学校,把他的课本和被褥扛了回来。

王莽成绩好得像天才,老师们唏嘘不已,语文老师更是难过得流下眼泪,拉着王莽父亲的手,嘱咐他一定要把王莽的病早日治好,重返校园。

王莽语文成绩最好,尤其作文,获得全省中学生作文大赛二等奖,创造了乡中学纪录。

连做三场法事,王莽疯症减轻了些,哪儿也不去,白天基本待在祠堂,也就是学校。

地母凹小学的学生,走了一拨又一拨。王莽始终没有走出地母凹半步,每天背着书包到学校上课。书包里放的,是初一初二的课本。课本翻了那么多年,居然没什么破损。

佛顶珠把王莽安排到五年级,如果地母凹小学有七年级,肯定把他安排到七年级。

无论上课还是下课,王莽都很安静,安静得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存。上课的时候,正襟危坐的他,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呆呆盯着黑板;下课的时候,独处一角,面无表情看着嬉戏打闹的学弟学妹。

但是每当天上传来马达声,无论上课还是下课,王莽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仰头寻觅蓝天上麻雀大小的飞机,一旦找到,兴奋得又叫又跳,拼命挥手,好像换了一个人。飞机早已消失,他还在挥手。

其时,飞机是地母凹人在地母凹地盘上,不,应该是在地母凹天空上,惟一能够看到的现代交通工具。每当蓝天传来轰鸣,地母凹人皆引颈搜索。

后来,地母凹通了机耕道,接着通了电,少数人家有了电视机,频道虽然不多信号虽然时好时坏图像虽然时清时糊,好歹能看聊胜于无,村人经常在电视上看到比天上大得多“近”得多的飞机,对天上的飞机就不感兴趣了,即便雪灾导致电力中断看不成电视,也不再感兴趣。

惟有王莽兴趣盎然依然,着魔似的,恨不得变成一只鸟,飞向天空。

王莽平时不作声,看到飞机之后,必然在课堂上高声朗读《挥手之间》这篇课文,那是他最喜欢的一篇课文,尤其这一段:

主席伟岸的身形,站在飞机舱口,坚定地望着送行的人群;宽大的手掌,握着那顶深灰色的盔式帽,慢慢地举起,举起,然后有力地一挥,停止在空中…

“王老师,王莽为什么这么爱读《挥手之间》这篇课文?”

“我不知道呀,可能跟飞机有关吧。”

“那王莽为什么这么爱看飞机?”

“这我更不知道了,问他什么也不说,脑子受过刺激的人,说不清楚道不明白。要我看呀,爱看飞机没什么,要是爱看女人洗澡上厕所,那可就麻烦了。”

“王莽这个病是因为熊引起的,我姓熊,会不会给他造成什么刺激?”

“应该不会吧,没见他有什么不良反应。不过真有意思,熊老师,你不姓马不姓牛,怎么偏偏就姓熊呢,真是太巧了,巧得不能再巧。”

“是很巧。”

“嘿嘿,人熊又来了。”

“王老师,你这话什么意思?”

“呵呵,没什么意思,开个玩笑,你别见怪。熊老师,你可不是一般的熊,是熊猫的熊,国宝啊,给我们带来好运的好熊。”

“王老师,别说了,越说越离谱,我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

“熊老师,你别生气,我水平有限,不会说话,反正你的到来,相当于神仙下凡......”

经过地母凹上空的航线,之前并不繁忙,两天一班。熊才略没来多久,航线繁忙起来,每天一班.那阵子天气好得不可思议,本是多雨季节却艳阳高照,能见度极好,王莽高兴得过年似的。

佛顶珠喜形于色,熊老师,你真是地母凹的福星,你看你一来,不但天气变好了,飞机也多了,看来地母凹要时来运转了。熊才略哭笑不得,这是哪跟哪啊,把我搞得救世主一样,你这不是神化我,而是妖魔化我,这样我会受不了的,你如果想让我多待几年,从现在开始千万别这么糟践我。

佛顶珠连忙说,好好好,从现在开始,我不说了。不过话说回来,你管得住我的嘴管不住我的心,你不让我嘴上说,我就在心里说。熊才略沉下脸,你又来了,打住打住,说正事。王老师,最近天气好每天一趟飞机,王莽异常活跃,旁若无人朗诵课文,严重影响课堂正常秩序,这样下去不行。

“熊老师,那你的意思是?”

“能不能让他退学?二十好几的人,还念什么小学!”

“千万不可,万万不可,别说他是村长的宝贝儿子,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就是不是,也不能这么做,一不让他上课,就在学校门口大喊大叫,疯子一般,大家反而有意见。”

“怎么会这样,能不能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佛顶珠抬起右手伸出中指,轻轻按摩着肉瘤,我脑子不好使,想了这么多年也想不出,如今一想就头疼,连瘤子都是疼的,你脑子好使,你多想想。

每当着急或者兴奋的时候,佛顶珠就会按摩他的肉瘤,这是他的招牌动作。

“这么说,老天爷帮倒忙了,要是雨天阴天多一些,王莽就看不到飞机,看不到飞机就安分了。”

“哈哈哈,熊老师,打田人靠天吃饭,我们可不能靠天对付王莽,要是经常下雨阴天,地母凹的粮食就要欠收,吃饭就要成问题。”

“哈哈哈,王老师不但说得有理,而且说得有意思,办法总比困难多,我好想一想……”

王村长其实是原村长,早不干了,村里一穷二白,没法干。他不干,没人愿意接着干,村长位置一直空着。王村长不干不久,村支书因为侵占救济款被撤职,同样没人愿意接着干,地母凹村委领导班子陷于瘫痪。

那天傍晚,吃晚饭的时候,两人喝了点酒,喝着喝着,熊才略突然问佛顶珠,你坐过飞机没有?佛顶珠一愣,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干什么,什么意思?

“就是顺便问问,没别的意思。”

“我哪坐过飞机,目前只坐过汽车,火车都没有坐过。听说现在有一种火车,比原先的火车快三四倍,天啊,那有多快,有这种火车吗?”

“有,这种火车叫高铁,最高时速三百多公里,如果地母凹通了高铁,天亮出发天黑之前就能到北京。”

“天啊,真有这么快?地母凹通那个什么铁,要等到猴年马月,做梦不敢想,有朝一日能重新通个汽车就阿弥陀佛了。”

“王老师,我有个想法,要是带王莽坐一趟飞机,也许他的病就好了。”

“熊老师,你开什么玩笑,王莽凭什么坐飞机?”

“不需要凭什么,只要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谁都可以坐飞机。”

“这个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坐飞机一定很贵很贵,王莽哪来的钱坐飞机?还有,县里市里都没有飞机场,坐飞机得到省城去吧?这上上下下来来去去的,得花多少钱?别说拿不出钱,就是拿得出钱,他父母也不同意,坐飞机可以治病,谁信啊,要是病没治好,反而加重病情,万一飞机掉下来,岂不是人财两空?”

“看你这话说的,只要他心脏没病,坐飞机就不可能坐出病来。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掉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看那天上的飞鸟,有哪只好端端掉下来的?掉下来的都是被猎人打中的。”

“王莽心脏肯定没病,是心里有病。不过,飞机真有那么安全吗?原来有电有电视的时候,经常有飞机掉下来的报道。”

“这就对了嘛,心病还要心来医,王莽那么喜欢看飞机,让他坐一趟飞机,就是心病心来医。至于安全,任何交通工具都做不到万无一失,但是相对其他交通工具而言,飞机失事概率最低。再打个比方,天上的飞机就像嘴里的牙齿,不可能好端端掉下来。”

“那可难说,人老了就掉光了。”

“老了是另一回事,好比年久失修的飞机超期超限飞行,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就算老了是另一回事,可要是摔一跤照样掉,当年我从梯子上摔下来,不仅摔断右腿,还摔掉两颗门牙,佛顶珠说到这里,张开嘴,指了指两颗金牙,就是这两颗。熊才略哭笑不得,这是哪跟哪嘛,只要王莽和他父母愿意,我可以考虑带他坐一趟飞机,钱由我来出。

“那哪有不同意的,我保证他们同意。要是换了我,只要不花钱,冒死也要坐一回,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虽然不像王莽那样,看到飞机就激动,坐飞机那也是我的鸿鹄之志。当然了,熊老师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出钱请我坐飞机的,那么一来,就不是鸿鹄之志而是非分之想,你说是不是?”

“王老师,说了半天,你根本不怕飞机掉下来!”熊才略哈哈大笑,笑出眼泪笑出尿点,急奔茅厕而去。

熊才略支教地母凹近三年,与村人尤其佛顶珠母子和王莽一家建立深厚感情。佛顶珠母亲炒得一手好菜,总能化腐朽为神奇,将普通菜肴做成山珍海味,深度俘虏了熊才略的胃。

熊才略没向王莽一家透露带王莽坐飞机一事,当他们从佛顶珠口中得知后,王村长数次请他到家里做客,摩拳擦掌打糍粑,磨刀霍霍把鸡杀。无功受䘵,熊才略去了一次,不好意思再去。依他个性,有功也不好意思去。

第一次请客,王村长一说,熊才略就答应了,在佛顶珠陪同下欣然前往。王村长虽然不再是村长毕竟当过村长,何况新村长迟迟不到位,村人依然视他为村长,这个面子得给。王村长不仅打糍杀鸡,还把满脸络腮须打扫得像拔了毛的鸡一样光净,面貌焕然一新。

第二次请客,无论王村长怎么说,脸刮得如何光净,不管佛顶珠如何帮腔,熊才略不答应就是不答应,甚至王莽母亲拄着拐杖来请,熊才略也不答应。

王村长使出最后一招,让王莽来请。王莽也不说话,亦步亦趋,熊才略假装上茅厕企图逃脱,他照样紧跟。看那架势,熊才略要是不去,他要形影相随到天荒地老。熊才略没办法,违心答应。

饭桌上什么都说,就是不说坐飞机的事,根本不需说,王莽每隔一会儿便大声吐露心声:坐飞机我要坐飞机!

熊才略便秘严重,什么药都吃过,效果不大,情感巨创之后,便秘更为严重,那个痛苦难受,恨不能开膛破肚换一副肠胃。那天吃饭不经意说起这事,王村长说,熊老师,你吃过蜂蜜没有?熊才略撇了撇嘴,蜂蜜谁没吃过,我为了治疗便秘,吃过各种各样的蜂蜜,包括斯里兰卡和尼泊尔的进口蜂蜜,都没什么效果。

王村长咋舌道,蜂蜜还有进口的?你吃一下我的蜂蜜试试,百分之百的野蜂蜜。有一年,不知哪里飞来一群野蜜蜂,瓠瓜一样挂在我家屋后墙壁,我穿上雨衣,用一块纱布包住脑袋,正要用布袋把它们装进箱子,王莽突然从我手里抢过布袋,冲上去就把蜜蜂装进袋子......

熊才略打断王村长,王莽什么防护也没有?王村长说,没有,那是个大热天,他穿着短裤背心。熊才略大叫起来,我的天,那他还不被叮成蜂窝煤?王村长自豪道,没有,一只蜜蜂也没叮他。说到这里,王村长捅了捅坐在身边的儿子,我说得没错吧?王莽想了一会儿才开口,答非所问,坐飞机我要坐飞机!

熊才略眼睛瞪得乒乓球大,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佛顶珠这时开口,老村长说的是实话,蜜蜂遇到王莽好像一下变成了苍蝇,爬满全身就是不叮他,真是奇了怪了。

熊才略若有所思道,难道王莽有特异功能?佛顶珠抚摸着肉瘤,沉吟道,我也纳闷,也许吧。熊才略猛一拍大腿,激动道,肯定有,就像你一样,天生会写大字,地母凹真是人杰地灵。

王莽又冒出那句:坐飞机我要坐飞机!

王村长看了一眼王莽,又看了一眼熊才略,熊老师,这窝蜜蜂繁殖能力非常强,目前已经分出三箱,你先吃一吃试一试,有效果的话,以后你吃的蜂蜜我包了。

熊才略一吃上瘾,首先,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蜂蜜,说不出来的好吃;其次,一吃就有奇效,便秘日渐改善,敢情自己原来吃到的都是假蜂蜜次蜂蜜。

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这么一来,熊才略就有一种紧迫感和使命感:尽早带王莽去坐飞机,越早越好。

熊才略三年支教期限已满,还想支教三年,校领导不同意不乐意,表示他可以在地母凹把支教进行到底,前提是从此不再拿学校工资,别说三年,三生都可以;如果他还想领工资,务必如期回校履行职责和义务。

就在这当口,母亲重病消息传来。熊才略给家里留了乡中小校长电话,有急事可以打给他转告。熊才略告诉校长,如果是紧急的事,烦请派人到地母凹通知他,由他支付跑路费。

母亲心脏一直不好,但未出现重大险情,难受的时候,看看医生吃吃药,总能调理过来,就像年代久远的水库,总给人不安全的感觉,修修补补却又安然度过一个又一个汛期。这回不行了,决了一个口子,幸好送医院抢救及时,才没有决堤。他家离医院直线距离五百多米,这也是抢救及时的先决条件。

父亲健在但不健康,“三高”就像按下葫芦浮起的瓢,血压好不容易控制血糖又高了,血糖稳定血脂又高了,急不得气不得,照顾自己绰绰有余,照顾妻子力不从心。熊才略执意到地母凹支教,父母当然不同意,一百一千个不同意,那时他连死的心都有了,哪管二老,愣是横下狠心一走了之。

母亲当年是知青,没有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却教育起了贫下中农子女,免于修地球之劳苦,她怎么也想不到和想不通,儿子竟然步她后尘。当年她插队的那个村子,好歹通车通电,三十多年过去,儿子死活要去支教的那个村子,竟然断路断电,今夕何年?也许健康还没有糟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许纯粹就是幸运,父母竟然没有气得发病。

已经狠狠不孝过一回,再不回去实在大逆不道。再不回去,不但父亲要急得气得“三高”飚升至青藏高原的危险高度,母亲心脏病也随时可能爆发,弄不好就要溃坝,后悔一辈子。母亲心脏病爆发,估计还是因他而起,就像被压抑的火山,推迟三年而已。

熊才略觉得自己基本治愈,虽是不得不回,也可以回去了。

村人皆依依不舍,佛顶珠和王莽父子送了一程又一程。临别,王村长将一瓶五升容量的油桶递给熊才略,里面装满金黄的蜂蜜。王村长说,熊老师,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这么不舍得一个人,这桶蜂蜜你一定要拿走。熊才略左手接过桶,左手紧紧抓住王村长胳膊,老村长,我一定会常来看你的,一定会带王莽去坐飞机的。

说罢,熊才略转向佛顶珠,王老师,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坚持就是胜利!佛顶珠眼眶发红,哽咽道,会的,一定会的,但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坚持一天是一天吧。

王莽大叫起来,坐飞机我要坐飞机!

话音刚落,晴朗的天空传来轰鸣声。王莽兔子般窜到开阔处,仰望蓝天又跳又叫,飞机飞机飞机!

熊才略情不自禁跟着跑到开阔处,一抬头看见了飞机。天那么晴那么蓝,飞机飞得比较低,看上去有胳膊那么大,屁股上拖着一条茁壮扭曲的白烟。

熊才略眼里莫名其妙流下热泪。

三年后的暑假,熊才略重返地母凹,不是再度支教,而是带王莽去坐飞机。

地母凹发生很大变化,恢复供电,重新看上电视。手机也能勉强使用,但必须爬上村头路旁那棵大樟树,倒不用爬太高,三四米高的地方信号最好,能打也能接,再往上没有信号,往下也就是树下会响铃,但是既不能接也不能打。

大樟树两米高的地方,正好长着一根与地面平行、胳膊粗的枝干,那是它的第一根枝干,搭架梯子上下挺方便,蹲、坐、站在树干上接打手机,都在最佳信号范围。

胡书记是在熊才略离开第二年,从省电信公司下派到地母凹的驻村书记。大樟树上的信号,是胡书记意外发现的。报到那天,胡书记经过大樟树下,手机突然响了,但是无法接听,来电显示老婆来电。

胡书记围着樟树团团乱转,一边转一边回拨来电,怎么也拨不出去。胡书记转烦了,叉腰站在樟树下干着急,手机又响了,还是老婆来电。狗急跳墙人急上树,树干下段,也就是地面距第一根枝干那段,并非笔直,而是倾斜呈十五度角,一米来高处有个篮球大的树洞,胡书记借助这个洞蹭地蹿上树,手机终于接通。

事后,胡书记踏遍地母凹方圆三公里,没有发现第二处有信号的地方。

胡书记是下半年下派到地母凹的,年底有打工者回家过年,虽然大多没有手机,却记下他的手机号码,留下自己的座机号码或者朋友的手机号码,以便今后与家里联系。双方约好,每周三、五早上七点至七点半,胡书记到樟树上等电话。

在胡书记苦口婆心劝说下,一位三十出头名叫王宗财的打工者,留下来当了村长。为了鼓励王宗财,胡书记送给他一台二手手机。胡书记表示,地母凹不通上电和路,决不离开……

那天,胡书记本来要去外地办事,得知熊才略要来,特意延期在村里等他,一见如故。

胡书记紧紧握住熊才略的手,久仰大名,乡亲们没有一个不说你好的,可惜我来迟了,要是早来三年,我们并肩作战,那该有多好,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啊。熊才略笑道,要不母亲身体不好,我真想在地母凹再待几年,这样就能一起和你共事了。

胡书记右手握拳,击了左掌一拳,我在地母凹驻村快满三年,今年可以回去,可我觉得我不能走,向组织上申请延期两年,因为我许下的承诺还没有兑现,我要把公路修通铺上水泥再走,目前资金有些眉目了。

熊才略鼓掌道,那太好了,路一通什么都通。不瞒你说,我这次来,也是来兑现承诺的,带王莽去坐飞机。胡书记说,这事我早听说了,熊老师,你真是个有情怀有意思的人,一诺千金,要是你这样的人多一些再多一些,这个世界会越来越美好。

胡书记住在熊才略住过的那间房里,俩人越谈越投机,不知不觉鸡叫两遍,这才上床抵足而眠。

熊才略走后,坚持向佛顶珠母亲支付工资,寄宿生还能吃上热饭热菜,生员却日趋减少,急得佛顶珠所剩下头发全部掉光。

尽管离开才三年,佛顶珠却感觉熊才略离开民十三年,哭丧着脸对他说,熊老师,你的离去是地母凹的重大损失,再这样下去,我的眉毛和汗毛都要掉光,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再过一年多我就要退休了,到时我的历史使命就算完成了。

“王老师,你一定要坚持住,胡书记对我说,再过一两年,地母凹就要通上水泥路,路一通,就有人愿意来教书了。”

“那可难说,路一通,人们更愿意走出去而不是走进来,到那时,生员不会更多只会更少,生员流失是村小普遍现象,而且越来越严重,个别学校已经撤校。”

“王老师,你可能过于悲观了,不管怎么说,通路是好事,你应该高兴才是。”

“高兴,当然高兴,你和胡书记都是地母凹的贵人,可我心里总觉得不安,我将是地母凹小学最后一位老师,王莽将是地母凹小学最后一位学生.......”

佛顶珠说对一半,他成功成为地母凹小学最后一位老师,王莽却没有成为最后一位学生,跟熊才略坐了一趟飞机之后,他的病好了,辍学了。

其实坐飞机只冶好王莽一半的病,熊才略还带他去看医生,住了半年院。住院的花费,一半是熊才略的钱,一半是好心人的捐助。这些好心人,主要是当年熊才略支教地母凹的支持者。

坐飞机的时候,发生一件奇事。

熊才略选择了一条可能经过地母凹上空的航班。航班从本省某市机场起飞,降落邻省省会机场。该市机场原是军用机场,后拓展为民用机场,是个小型机场,航班不多,扩建为中型机场后,航班渐渐多了起来。管辖地母凹的那个县,隶属这个地级旅游城市,千山万壑同系一山脉。这个辽阔漫长的山脉,一直延伸到邻省靠近省会的一个地级城市。

凭着直觉和方位,熊才略认为航班应当经过地母凹上空。据他了解,军用机场拓展为民用机场之前,王莽他们看到的都是战斗机,有时一天看到几趟,有时几天看到一趟。战斗机一般都是三角形的,即使长形也比客机短得多,飞得虽高但容易分辨,就像四五十米外的一头成年鸡,一眼就能看出公母。

也许你要说,近视眼肯定分辨不出,呵呵,这是两回事,另当别论。能看见七八千米高空飞机的眼睛,自然能够分辨四五十米外鸡的性别。

熊才略选了两个靠窗临窗的座位,王莽靠窗,他临窗。入坐后,熊才略才告诉王莽,飞机可能经过地母凹,你把眼睛睁大了,看看能不能看到地母凹。王莽兴奋得瞳孔放大,真能看到?

熊才略若有所思道,今天天气这么好,一丝云雾也没有,飞机不会飞得那么高,应该能看到。王莽你还记得吗,上次我离开地母凹,送行的路上,我们不是看到一架飞机吗,足有胳膊那么大,我估计今天这架飞机要是被地母凹人看到了,也有胳膊那么大。

“我爸我妈能看到吗?”

“我昨天给胡书记打了电话,让他转告你爸你妈,到时候在屋外等着,说不定啊,全村人都等着看这架飞机呢。”

“熊老师,你对我真是太好了,你是我天大的恩人,这辈子做人报答不了你的大恩大德,下辈子当狗做熊也要报答你。”

“当狗做熊,你,你不怕熊了?”

“你姓熊,做熊报答你最好不过了。”

“王莽,你千万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心里很是不安,什么做熊不做熊的,做人最好,你好好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健康正常的人,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熊老师,我明白了,既然你不喜欢我做熊,那我就好好做一个姓熊的人。”

“越说越离谱,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姓王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跟我姓熊?”

“你是我的再生父母,为了报答你的大恩大德,我就是要跟你姓熊。”

“王莽,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话怎么这么多,过去一年也没听到你说这么多话,说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别说了,好好坐你的飞机,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

熊才略说罢,闭上眼睛装睡,不再理睬王莽。

王莽一听飞机马上就要起飞,身子一下绷直微微颤抖,两手死死抓住座椅扶手,两眼瞪得溜圆,嘴巴紧闭不再说话。

飞机开机滑行,王莽呼吸加重心跳加快,飞机冲天而起的刹那,王莽哭着大叫起来,坐飞机坐飞机我坐上飞机了!

航程很短,才两个小时。熊才略靠在座椅上似睡非睡,眼睛似闭非闭。王莽则紧绷着身子,目不转睛盯着窗外。大概一个小时过后,王莽惊叫起来,看到了,我看到了!

熊才略猛然睁大眼睛,将头扭向窗外,天啊,果然看到了,看到了猴子山。看到猴子山就等于看到地母凹,地母凹就在猴子山脚。猴子山海拔二千余米,因两座拔峰而起的石峰酷似猴子而得名。熊才略连忙举起早已准备好的单反,趴在王莽肩头侧向窗户,咔嚓咔嚓拍个不停,直到猴子山消失。

熊才略还以最快速度给王莽拍了几张,照片上有王莽半张脸、一截飞机翅膀(座位正好在机翼边上)、整座猴子山,这一切足以证明王莽坐飞机经过地母凹。

飞机尚未停稳,能才略就给胡书记打电话,一下就打通了。倒不是地母凹随地都有信号,而是胡书记让人在樟树底下搭了一个棚子作为临时办公室,不再每天上午七点至七点半定点到樟树上等电话,只要天气不是太恶劣,只要没有外出,胡书记白天基本待在棚子里,铃声一响就上树。

胡书记刚上树接完一个电话,正要打一个电话,熊才略的电话乘虚而入。

熊才略兴奋地问胡书记,老村长看见飞机没有?胡书记比他更兴奋,看见了,大家都看见了,老村长像孩子一样,激动得又跳又叫,老婆跟着他一起又跳又叫,脚好像一下好了。地母凹人坐飞机飞过地母凹,这是了不得的大事啊。

“你们看到的飞机有多大?”

“好大,有山羊那么大,真是太神奇了,感觉飞机要碰到大猴子,飞机在高山区怎么敢飞得这么低?”

大猴峰是猴子山最高海拔点。

“还有更神奇的,我们看到了猴子山。哈哈,也许是飞行员心有灵犀,故意飞这么低的。”

“那你们看到我们没有?”

“这怎么可能,就是站在大猴子峰顶,也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地母凹屋顶,根本看不到人。”

“是不可能,你看我一高兴,智商就变低了。不过,看到猴子山就相当于看到地母凹,看到地母凹就相当于看到我们,你说是吧?”

“当然,那是当然。”

“王莽怎么样?”

“他太高兴了,咧着嘴笑个不停,牙齿都要笑掉了。”

“太好了,太神奇了,太了不起了,熊老师,你做了一件可以载入地母凹史册的事情。”

“哪里哪里,你做的事情才会载入地母凹史册……”

病好后,熊才略打算在省城给王莽找个工作,王莽谢绝了,理由是害怕,怕车怕人,车太多人太多。

“你飞机都不怕,还怕车多?”

“飞机哪有车多,再说飞机在天上,汽车在地上。”

“飞机上的人不是也很多吗?我们坐的那趟飞机,人坐得满满当当的。”

“天上的人哪有地上的人多,坐在飞机上的人,都老老实实的,不像地上的人,到处乱跑乱动。”

熊才略心里一沉,这话不像正常人说的,王莽是不是还没有痊愈?就带他去动物园看熊,没什么异常反应。熊才略还是不放心,故意在他面前播放熊的纪录片,王莽看得津津有味,没有任何不良反应。

熊才略这才彻底放心,觉得王莽与外界隔绝太久,害怕人多车多完全正常,就让他回去了。

临别前一天,熊才略问王莽,你回地母凹干什么呢,种田么?现在种田可赚不了钱。王莽说,我不想种田也不会种田,我回去养蜂。

熊才略猛一拍脑门,对呀,养蜂,多么甜蜜美好的事业,这比留在省城打工不知强多少,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你家蜂蜜实在太好了,冶好我的便秘。你尽管养,到时我帮你推销,地母凹水泥路马上就要通了,到时不愁蜂蜜运不出来。

“熊老师,我也是这么想的。”

“王莽,你的病一好,聪明才智都出来了,这样吧,我给你一笔启动资金,你赚了钱就还我,要是不赚钱就不用还。呸,你看我这乌鸦嘴,你一定能够赚钱,这笔钱就算是我对你的投资。”

熊才略在电话中给胡书记说起这事,胡书记直说好,表示要帮忙跟当地养蜂协会取得联系,请他们提供种源和技术支持。

老村长却说不用,养蜂我是行家,以前担心蜂蜜卖不出去,所以才没多养,现在有熊老师帮忙推销,我就有信心了,可以多养一些。胡书记说,我也可以帮忙推销。老村长说,那我就吃了定心丸了,嘿嘿,这颗定心丸是蜜做的,甜着呢。

胡书记问,你现在有几箱蜂?老村长说,不多,只有六箱。胡书记说,太少了,怎么也得养个六十箱。不等老村长开口,胡书记又说,六十箱不是小数目,你不用养蜂协会帮忙,到哪里弄种源?老村长不以为然道,这个简单,山上野蜜蜂很多,自己去捕。

时值春夏之交,正是蜜蜂活动频繁季节,父子俩做了十几个诱捕工具,有箱子,有板块,有废旧塑料桶。箱子最直接,四壁涂上蜂蜡放在空地即可,箱底不与地面直接接触,垫几块石头防潮,箱顶盖一雨披防雨。板块下方钻几个指头大的洞,在离地一两米高的山体掏一个正方形蜂箱大小的洞,板块朝里那面涂上蜂蜡,垂直安放洞口,四周缝隙烂泥密封。塑料桶桶沿同样钻几个指头大的洞,倒扣崖壁凹陷处,桶口垫一板块不留缝隙,有洞那面朝外,桶上压一石块以防倾翻或者被风吹倒,桶内壁涂上蜂蜡。

半个月后,每个箱里、洞里、塑料桶里都有一窝蜜蜂并且酿了少量的蜜,将蜂窝雏形割下放入容器集中摇蜜,蜜蜂则放入涂了蜂蜡的专用蜂箱,让它们在新家辛勤酿蜜。

蜜蜂用手掬入蜂箱,掬米那样掬。老村长穿着连体雨衣,戴着头罩,套着长及胳膊的手套,可谓全副武装。王莽没有任何防范,赤手空拳掬蜜蜂入箱,掬得干净利索,不像老村长拖泥带水七零八落。掬起的时候,王莽手心好像有正极磁性,蜜蜂层层叠叠吸附掌窝;放下的时候,王莽手心似乎有负极磁性,蜜蜂米一样泻进蜂箱。

蜜蜂从来不叮他,一只都不叮。

地母凹的水泥路终于通了。通路前十来天,佛顶珠买好摩托车,温习了驾技,把车存放在乡中小。通路那天,在侄儿陪同下,佛顶珠半夜出发,打着手电步行到乡里,然后怀着新郎般喜悦的心情,骑着崭新锃亮的摩托车,载着同样喜悦的侄儿,一路反射着耀眼的朝阳,风驰电掣般回到地母凹。

佛顶珠是地母凹第一个买新摩托车的村民。

在此之前,县城已经通了高速,从省城开车到地母凹,六小时内可到。地母凹大多人家用上固定电话,少数人用上手机,不再也不用上树打手机,上山下田到处都能打。完成历史使命的胡书记班师回城,王莽父子蜜蜂越养越好,销量却不见好,胡书记和熊才略有帮忙,但没有帮上大忙。

十一

水泥路铺好当年,本县一家国际快餐巨头原料供应商——养鸡企业上市,成为全市首家上市的民营企业,融到巨额资金,迅速扩大养殖规模,亟需大量养鸡工,包吃包住不拖欠工资,养鸡工子女可到鸡场周边学校就读,手续费用什么的公司一手包办。

地母凹三分之二的人都去养鸡了,应了佛顶珠那句话:路修好了,人们走出去更方便了。佛顶珠另一句话也应验了:地母凹小学停办。停办那年,佛顶珠差三个月到退休年龄,上头没让他转岗,坐等退休。

佛顶珠没有坐等,也离开地母凹进了城,母亲已经去世,了无牵挂了。佛顶珠为什么不在地母凹安享晚年,城里没有房子,退休工资不高,少得可怜的那点积蓄又买了摩托,根本买不起房子。除了日常开支,钱都花在母亲看病吃药和帮扶特困学生上了。

佛顶珠在城乡结合部租了一套廉租房,扣上一顶运动帽(从此一直戴着),到县委宣传部毛遂自荐,展示他神奇的美术大字。部领导惊为天人,不仅给他介绍业务,还在报纸电视网络大力宣传他,一时成为名人,请他写标语的单位和社团越来越多。

随着时间推移,与时俱进的佛顶珠业务水平与时俱进,聊了篆书和草书,各种字体都能写。微信抖音出现后,佛顶珠一举成为网络红人,成立快写文化传媒公司,雇了一个熟悉电脑和网络的年轻助手。

年轻助手二十来岁,对佛顶珠崇拜得五体投地,竟然把离异多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母亲介绍给了佛顶珠。其母也非常敬佩佛顶珠,于是乎,快写文化传媒公司一跃成为家族企业。佛顶珠轻松当了父亲不说,还轻易解决了继父继子天生不和的伦理难题。

上市公司经常请佛顶珠写标语,几乎每座鸡场墙上都写着一两条“好山好水好养好鸡”“鸡场到餐桌,安全见得着”之类的标语。周边县市包括交界的邻省县市,皆慕名请他去写标语,生意好得出奇,常常忙不过来。佛顶珠很快付了首付买了房子,不久又买了一辆八成新的二手皮卡,添置自动升降梯子,有了先进的梯子,上墙方便多了。

这期间,佛顶珠去了一趟省城,开车去的,他不会开车,继子开。巧得不能再巧,继子也姓王,名叫久长,似乎前世注定他们要做天长地久的父子。王久长五大三粗但是脑袋不大性子不粗,带着一副不知是近视还是远视眼镜,脑袋近似动画片《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里的小头爸爸,相当卡通。

佛顶珠气色好似地母凹的青山绿水,感觉年轻了七八岁,跛脚也利索了,非要请熊才略吃饭。熊才略说,我是地主,你千里迢迢来看我,理当由我尽地主之谊。佛顶珠掀掉运动帽,抚摸着油光闪闪的肉瘤说,我现在好歹也是个小地主,难得有机会请你上馆子,你就当可怜我,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熊才略哈哈大笑,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客气了,全力配合你。

这顿饭吃得极其愉快,唯一的遗憾,是胡书记不巧出远差了,电话约定下次再聚。

三人连吃边聊,聊到王莽父子时,熊才略说,蜂蜜那么好,销路却不好,你现在是个红人名人,能不能帮忙推销推销。佛顶珠说,怎么推销?不等熊才略开口,吃喝刷机两不误的王久长迸出一句,我以我爸名义弄了个抖音号,可以在抖音上推销一下。熊才略问,有多少粉丝?王久长说,不多,将近五十万。

熊才略惊叫,这还不多,真有这么多?王久长吃了一口菜喝了一勺汤,慢条斯理道,这还能有假,不信您看。边说边点开抖音,递到熊才略跟前,喏,您看,四十八点九万。

“太厉害了。”

“熊叔叔,您有没有玩抖音?”

“我不玩这个,我有一个公众号,开了三四年,粉丝不到三千,惨淡经营。”

“微信肯定有吧?”

“有。”

“那我们加一下。”

加罢微信,王久长给熊才略下载注册抖音,互粉。熊才略一边翻抖音一边赞叹,久长,牛逼啊,点赞评论很多,转发也不少。

“哪里哪里,我是沾了我爸的光。现在谁不玩抖音,很多大叔大妈玩得比我还溜。”

“就我不会玩。”

“爸,您不用玩,您的字写得那么溜,哪个玩得过您溜得过您。”

“久长,你的照片和录像拍得特别好,快赶上我的字了。”

“拍照和录像简单,主要靠后期制作,不像您,一气呵成一笔成功。”

“哈哈,今天我算是开眼了,都说夫唱妇随,你们这是子唱父随,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不是亲爹胜似亲爹,把我羡慕死了,这么融洽的继父继子,百年难求千年一遇,福气,福气啊。”

佛顶珠得意地抚摸着肉瘤,喜滋嗞喝了口酒,熊老师,这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也是你给我带来的好运,你还记得我当年说过的话吗?我说你是地母凹人的福星,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我这个地母凹人觉得你就是我的福星,不仅是我的福星,还是我的贵人。

熊才略跟佛顶珠碰了一大杯,王老师,你要这么说,那你也是我的福星和贵人……

给王莽父子打过电话之后,熊才略和佛顶珠父子商定:在他们家里设立蜂蜜代销点,王久长负责在抖音上帮忙推销,同时教会王莽使用抖音,销售所得三七分成,前者三后者七。

熊才略绞尽脑汁,想了一个创意: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的绿野矗立着一道白墙,佛顶珠沾着琥珀色蜂蜜,在白墙上写下“甜蜜的事业”五个大字,写到“蜜”字时,蜜蜂蝴蝶翩翩飞来,全部写完,每个字上面爬满蜜蜂蝴蝶。

然后佛顶珠的画外音响起:“写好字做好人吃好蜜,地母凹蜂蜜,我家乡的土蜂蜜,土得掉渣甜得掉牙。”

拍案叫绝的王久长也想出一个创意:全身爬满蜜蜂的王莽,手上捧着一块刚刚收割的蜜,嘴角飞出“我的蜜蜂我的蜜,生生世世都甜蜜。”

熊才略也拍案叫绝。

两个视频先后在抖音推出,效果非常好,粉丝下单踊跃,不到十天,库存蜂蜜销售一空,粉丝吃了赞不绝口:货真价实,土得到胃。

十二

蜂蜜销量不断增长,蜂箱数量也在增长,产量却跟不上。村子就那么大,蜜蜂活动半径有限,活动范围内的花不够采,产量自然下降。王莽父子将蜂群分流到舌头坪,舌头坪海拔更高,一年三季繁花似锦,零污染,蜂蜜品质更好。这么说,难道地母凹有污染?当然有,污染主要来自水稻油菜,现如今种植水稻油菜,没有不施化肥不喷农药的,蜜蜂从稻花油菜花上采集的花粉,污染虽然不大毕竟是有。舌头坪没有人烟,自然没有水稻油菜,也就没有污染。

地母凹去乡里无需翻越但要绕经猴子山,舌头坪在猴子山背面,望山跑死马,距地母凹十多里。舌头坪不在山脚不在山顶,在山腰。说也奇怪,无论正面还是背面,猴子山皆沟壑纵横山势陡峭,攀登一天难觅一块床铺大的平地,背面半山腰,上悬崖下峭壁,中间却奇迹般凸出一块七八个足球场大的平地,仿佛巨嘴伸出的巨舌,故名舌头坪,羊肠小道迂回而上。

那年上学路上,王莽遇到的假熊人,路段离舌头坪不远。舌头坪距水泥公路三里多,王莽雇了一台挖掘机,将羊肠小道扩为机耕道,摩托车可以轻松开上去。

舌头坪有水源,有田地,可供六七户人家耕种。舌头坪自有人类生息以来,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控制着人口,始终不超过五十人,维持着生态平衡。

舌头坪完小取消后,学生转到地母凹上学,来往十分不便,家长担惊受怕,生怕孩子路上出事。都说故土难离,十年前,全体舌头坪村民却主动向乡政府提出移民,脱离地母凹,搬迁到了一个有电有公路的行政村。

舌头坪周边和周边的周边,野苹果、野柿子、野板栗、野榛子、野李子、野葡萄、野猕猴桃、野桃、野桂、野梨、山杏、山茶、山楂、杨梅、杜鹃不说漫山遍野,却也不难寻觅。只有不吐芯的草,鲜见不开花的树,经过二十多年禁伐,地母凹植被基本恢复,猴子山俨然花果山,花繁任蜂采,果多凭鸟食。

王莽父子将舌头坪一幢尚未倒塌的房子稍加修缮,作为工具房,有时也在里面住上一两个晚上。空地上安装了几片太阳能板,用电不成问题。在王久长帮助下,还安装了监控镜头,可惜舌头坪没有信号,看不到即时监控。

老村长不会骑摩托,舌头坪的蜜蜂,主要由王莽管理。痊愈后的王莽,胆子特别大,感觉把他的胆子掏出来晒干,还有鹅蛋那么大,深更半夜独来独往地母凹和舌头坪,一点不感到害怕。

一天下午,正在舌头坪查看蜂箱的王莽,看到前面不远一个蜂箱突然炸窝,走近一看,目瞪口呆,一条胳膊粗的蟒蛇波涛般翻滚着,身上爬满蜜蜂,身边是破裂的蜂箱,蜂巢碎了一地,蜂蜜淌了一地。王莽愣了一会儿,明白是怎么回事,掏出手机拍摄。

半个小时后,蟒蛇停止翻滚,轻微颤动着。王莽停止拍摄。

这箱蜂架在离地面两米来高的石壁上,石壁并不陡峭,两米高的地方有个牛屁股大的凹,容纳一个蜂箱绰绰有余,即可挡雨又可遮风,是最为理想的蜂穴。蟒蛇不知何故爬进蜂穴,碰翻蜂箱不说,还跌落下来,全身叮满愤怒的蜜蜂。

夕阳西下,蟒蛇肿似大腿,并没有死,尾巴还能动弹。王莽没有回地母凹,留下住了一晚,次日一早,蟒蛇不见了,想必恢复知觉和行动能力,溜了。

回到家里,王莽把视频发到抖音,王久长转发时加了一句:蛇不吃蜂蜜,这条蟒蛇为什么闯进蜂穴,是不是因为蜂蜜太好吃了,它因此改变了饮食习惯?

舌头坪出的蜜,品质确实高于地母凹出的蜜,在这之前已经不愁销路,这个视频一发,顿时供不应求。

大半年过去,王莽发现有人偷蜜,但没有抓到现行,只是发现蜂箱被打开,蜂巢被掰走。查看监控,没看到什么。监控范围限于房前屋后左右三四十米,舌头坪二百多箱峰,被偷的蜂箱离房子三百多米,根本监控不到。

王莽报了案,警察前来调查,查来查去,查到野兽毛发脚印,脚印拍照和毛发一并送有关部门验证,小偷不是人是熊,狗熊。警察叮嘱王莽,生态环境好了,狗熊又出现了,蜂蜜是狗熊最爱,肯定还来偷蜜,狗熊是国家保护动物,不能捕捉更不能击毙,你以后要多加小心。

王莽满不在乎,熊出现是好事,说明我的蜜好,是我的好蜜把狗熊引了出来。

那以后,王莽经常住在舌头坪,欲抓狗熊偷蜜现行,当然不是捉熊,是拍视频。王久长告诉王莽,拍到狗熊偷蜜视频,抖音一播,那可不得了,蜂蜜肯定卖疯了,粉丝蜜蜂一样多。父母妻子担心王莽安全,劝他少在舌头坪住,根本不听。直到王久长不知从哪弄来一根电棒给王莽防身,他们才稍稍放心。

三天,十天,二十天,三十天过去,王莽为熊消得人憔悴,熊却没有出现。王莽有些沮丧,但是没有放弃,咬牙坚守。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狗熊姗姗来迟,成年藏獒那么大,披着夕阳摇摇晃晃从一条峡谷乱石沟爬上来。那些形态各异的石头黑如煤炭,乍一看,以为状似狗熊的石头复活了。

狗熊这个蜂箱闻闻那个蜂箱嗅嗅,终于选中一个,一掌拍开,蜜蜂好像突然被捅了几棍的篝火,火星般喷向狗熊。狗熊泰然自若,一把把将蜜汁横流的蜂巢塞进嘴里,很快吃完一箱,蹒跚靠近下一箱。

王莽连忙收起手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鞭炮点燃。狗熊先是一愣,继而嘶嚎一声,撩开四肢向乱石沟狂奔而去。

天渐渐黑了下来。

王莽随身携带电棒,鞭炮有时带有时不带,那天他有强烈预感,不仅给电棒充饱电,还带了一卷脑袋大的鞭炮,派上了用场。

视频发出,点赞如潮好评如潮转发如潮,买蜜的人虽然没有如潮,却如过江之鲫。

王莽请焊工师傅制作不锈钢栅栏式防护箱,将蜂箱套在里头,如此一来,狗熊只能望箱兴叹。不过,他留了二十箱未加防护,每隔二十箱留一箱。内心深处的深处,王莽希望狗熊一而再再而三出现。

十三

狗熊再次出现,王莽没有抓到现行,但是被监控到了。制作防护箱的同时,王莽增添了太阳能板和监控镜头,所有蜂箱都在监控范围内。这次出现的,不是一头而是一大一小两头狗熊,大狗熊是上次那头,又大了许多,小狗熊有山羊那么大。

大小狗熊再次出现不久,地母凹出现第一个大学生,是地母凹最早随打工父母到异地就学的孩子,曾是佛顶珠的学生,佛顶珠和王莽分别出资奖励。俩人表示,今后凡是考上大学的地母凹子弟,无论身在何处都给予奖励,经济困难的给予资助。

在王久长的强烈建议下,地母凹首届奖学金颁奖仪式在修缮一新的祠堂举行,熊才略和胡书记应邀参加。那两块黑板加宽加长重新刷上油漆,佛顶珠在上面写下“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和“地母凹首届奖学金颁发仪式”字样。

王久长做了全程直播,观者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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