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

大姑个子矮，当然身高有遗传的因素，这似乎不是她的过错，但她太贪吃就是她不对了。据说大姑梦里牙齿也咬得咯咯响，那是在做梦吃东西呢。大姑腰粗臀肥，白白胖胖的，这倒很像她的母亲，就是我的四奶奶。难怪人们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崽子会打洞。”这样的比喻也许并不妥当，但用在四奶奶和大姑身上，倒也十分形象。

二姑和大姑则截然不同，二姑身高将近一米七，杨柳细腰。想必二姑遗传了四爷爷的基因，因为四爷爷是高个子，虽说皮肤黝黑，但那属于劳动人民的本色。俗语说：“一白三分俊，一白遮三丑。”遗憾的是二姑的肤色也遗传了四爷爷，这就显得有些美中不足。不过二姑的肤色，让又胖又矮的大姑找回了一些自信。

人们常说：“老天爷造人，没有十全十美的。”这话用在别处有可能合适，但用在三姑身上，那就实在太不贴切。三姑身高超过一米七，身材凸凹有致，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笑起来脸颊有酒窝，虽不敢说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容貌，但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三姑是个无可挑剔、十全十美的美人坯子。

大姑嫁到了邻村，对方是个庄稼汉，长相虽然一般，但为人憨厚，干农活勤快又有力气，对大姑更是知疼着热，这在农村也就很难得。“夫妻俩只要感情好，就是在一起喝凉水也甜。”四奶奶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巴，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

二姑嫁给镇上一个教书的，虽然只是民办教师，但不管怎么说，人家是识文断字的文化人。这在农村，也算是高人一等，在我们老家，一直都称呼老师为“先生”，由此可见对知识分子的尊重。于是四奶奶就说：“喝过墨水的文化人，和我们这些大老粗可不一样，人家上通天文，下知地理。”

三姑初中毕业以后，先是在家务农，没过多久，镇上一个干部竟然主动来找三姑到广播站做广播员。广播站的工作其实并不多，而且已经有了一个男的在那里。每天早晚两次，无非是播讲一些防治病虫害的农业常识。

那个男的叫王强，对三姑很热情。后来慢慢接触才知道，这个王强是镇党委书记的侄子，原来就是他央求他的叔叔，安排人找三姑来广播站的。王强白白净净的，长相也不错，每日对三姑大献殷勤，三姑心里其实很明白王强的用意，表面还是装糊涂。

广播站的隔壁是一户姓杨的人家，以养花为生，整个院子里密密麻麻都是花。那家父子二人，每天忙着浇水、施肥、嫁接、修剪、换盆，一刻也不闲着。每逢是赶集的日子，还要用平板车拉着一车的花去街上摆摊卖花。

三姑有时闲得无聊，就过去帮忙，慢慢熟悉以后，也会端几盆花来。于是，广播站的桌子和窗台上，总有各种花儿盛开着，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春有海棠、茶花，夏天是月季、茉莉花和栀子花，秋天自然有菊花、桂花。哪怕是冬季，也有文竹、吊兰、常青藤，在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下，依然青翠欲滴。

一年多后，王强的叔叔升迁为副县长，他在临走之前，把王强调进镇政府做了党委秘书。王强恋恋不舍的对三姑说：“娟子，你等着，我会想办法把你也调进镇政府的。”三姑点了点头，心里感觉热乎乎的。

日子就像花开花落一样，时光是如此的平淡而宁静。三姑一个人没事时，还是去隔壁老杨家帮忙。老杨早年丧妻，性格内向，一直沉默寡言。他的儿子叫杨春木，倒很开朗，一边干活一边对着三姑说：“你看我家的这些花长得多好！关键是我的名字起得好呀，春木，是春天的花木，正是发芽的好季节呀！”三姑也被他逗得笑个不停。

没过多久，王强的父母亲让一个媒婆来找四奶奶，就是给王强提亲。那媒婆的嘴巴真厉害，说话像念古诗：“这王强是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党委秘书，前途无量呀。他叔叔又在县委大院，现在是县长，用不了多久，省长自然是不在话下了。你家娟子和王强，那真的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呀！”

虽然这媒婆伶牙俐齿的，但平心而论，三姑如果嫁给王强，也确实是不错的选择。四奶奶和四爷爷心里暗喜，但还是假装说要一家人商量一下再答复。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你们尽快回个话呀！”媒婆临走时再三叮嘱。

找来大姑二姑和三姑，三姑对王强也没什么坏印象，就是说有点太仓促。四奶奶压低声音说：“傻孩子，这是你的福气。夜长梦多，人家是党委秘书，他的叔叔又在县委，这事绝对不能拖呀。”大姑和二姑认为不能错过机会，四爷爷也直点头。

三姑结婚那天，那场面是绝对够气派的了。王强把他能调动的资源都用上了，车子自然来了不少，在响个不停的鞭炮声中，来看热闹的街坊庄邻们都分到了喜糖。王强结婚的新房就在镇政府的隔壁，那一天，镇政府几乎停止一切正常工作，都在忙乎着王强的婚礼。王强的叔叔也从县里赶来，屁股后面理所当然的跟过来许多辆车子。

从那以后，四奶奶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好多，逢人就说：“什么人是什么命呀！你看我们家娟子，真的生来就是富贵命呀！”四奶奶的这番话，大家都觉得很有道理。

三姑还是在广播站工作，没事还是会去老杨家帮着摆弄花草。只是那个爱说爱笑的杨春木见到三姑时，竟有了几分尴尬。三姑发现杨春木的眼神里有更深一层的东西，一向开朗的杨春木，一声不吭地只顾埋头干活。

王强离开广播站时，曾对三姑说过，一定要把三姑也调入镇党委，那时两人还没结婚。现在结婚过去半年多了，王强也没再提那事，不过他倒确实是帮二姑老公的民办教师转正了。四奶奶说得好：“城里有人好做官！古话不信不行呀。”

四爷爷喝酒的时候，也学着五爷爷的模样哼唱着小曲，虽然唱得其实并不好听，但四奶奶在旁边仍然呵呵大笑。

可惜四奶奶的笑声没能长久，被迎面而来的哭声打断了。在一个晚上，三姑一路奔跑着从镇上回来，一进门就扑进四奶奶的怀里痛哭流涕。

原来三姑在家做好晚饭，看天色已黑，王强还没回来。因为镇政府距离很近，三姑就去找王强，整个政府大院空荡荡的。三姑轻轻推开党委秘书办公室，竟然看到一个模样俊俏的姑娘和王强搂抱在一起，两人正肆无忌惮的亲吻着。三姑气得脸色铁青，随手拿起办公室的一叠文件就砸了过去。在王强的掩护下，那个小姑娘匆匆逃离。三姑发疯一样撕王强的衣服，打王强的脸，王强狠狠地推开三姑扬长而去，三姑气得就跑回了娘家。

四爷爷哪里还有唱小曲的心情，脸色沉重，一言不发。四奶奶倒是很冷静，她替三姑边擦眼泪边说：“娟子，你沉住气，等这王强来给你道歉，这事也就别追究了。”

第二天，大姑和二姑赶来，她们的想法也和四奶奶一样，让王强给三姑说对不起，这事也就算了，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可是过了一个星期，也没见王强的影子。

四奶奶安排二姑去找当初那个媒婆，媒婆却说：“唉呀，人家王强是国家干部，本来正在办公室里研究国家大事，娟子进去也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了王强，还摔坏了一些重要文件。当初看娟子蛮老实的，怎么会是这样的火爆脾气？快劝劝娟子去给王强倒个歉！”

几天后，三姑自己去了镇政府，她去找王强当面对质。本以为王强说句软话也就算了，谁料一言不合，两人就争吵了起来。王强当着同事的的面感觉很没趣，就骂三姑“快滚”，三姑气得又摔东西又是骂，最后被别人劝出了镇政府。

双方又僵持了两个多月，王强那边一定要三姑道歉。四奶奶和大姑二姑的意思，让三姑委屈一下，去说声“对不起”，可三姑死活也不道歉，最后终于以离婚告终。

得知离婚，二姑长叹一口气说：“唉，娟子，看你当初攀了高枝，本以为你二姐夫也能靠王强的关系，混成个学校校长，这下倒好，什么也指望不上了。”

“傻孩子，你现在脾气倔，你不愿意降下身段，以后你会后悔的。”一向刚强的四奶奶，这一回却扑簌簌落了泪，“人家王强也没怎么着呀？古代皇帝还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呢，那皇后难不成就不活了呀？人家王强多好的孩子，富贵的日子你偏偏不稀罕。”

三姑双手堵住耳朵，干脆什么话也不听，二姑气得扭头回家去了。四爷爷直摇头，还是一言不发，大姑把三姑拉到了一旁。

从此四奶奶就像被秋霜打过的茄子，没有了精神，也很少再有笑容。只不过这样的日子，仅仅维持了一个多月，四奶奶就又笑逐颜开了。四奶奶的笑，是因为家里来了亲戚，而这亲戚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来的是四奶奶多年没走动的远房表妹，她是来给三姑提亲的，三姑的美貌早就远近闻名，但是三姑和王强离婚，四奶奶的表妹最近才刚刚得知。

四奶奶的表妹要给三姑介绍的人叫牛大富，老家也就在邻村。这牛大富父母去世早，家境贫穷，没念几年书，就辍学出去打工了。他先是在建筑工地做小工，慢慢认识一些人，也积攒了经验，就自己揽些活干。后来就单独承包工程，现在手下有几百号人，不光有车子，在城里还买了房子。

四奶奶的脸又重新绽放了笑容，问：“还是我的表妹好呀，那个牛大富人长得怎么样？”

“表姐，实话和你说，牛大富也结过婚，不到半年离婚了，那女的人长得不怎么样，脾气倒不小。”四奶奶的表妹说，“这样吧，如果你没有意见，我下次直接把牛大富带过来，你看怎么样？也让你家娟子自己看一看。”

一个星期之后，一辆油光锃亮的“奥迪”车子开进了村子，停在了四奶奶的门口。四奶奶的表妹和牛大富果然来了，还带来了一些农村买不到的高档礼品。

四奶奶安排人骑自行车去喊大姑和二姑，这才招呼客人进屋。三姑过来倒上茶水，大家细细打量了牛大富，他没有当初那个王强的白白净净，但身材魁梧，个子高大，言谈举止显得憨厚，连三姑自己，也看不出这牛大富有什么不足之处。

大姑和二姑来到后，寒暄了一会，就和三姑、四奶奶去了另外一个房间，嘀嘀咕咕商量了一会，最后一致同意。于是喊来四奶奶的表妹，让她去问牛大富有什么看法。四奶奶的表妹压低声音说：“不用去问，这牛大富小时见过娟子的。实不相瞒，我上次来呀，就是他央求我帮忙提亲的，他喜欢娟子。”

原来如此，四奶奶先松了一口气，最后征求三姑的意见，三姑一脸羞涩地点了点头。二姑凑近三姑的耳朵轻声说：“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

既然双方没有意见，于是皆大欢喜。牛大富一脸的笑容，四奶奶的脸上一下子又容光焕发，树上的喜鹊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三姑虽然是二婚，但是牛大富终究是财大气粗。结婚的那天，浩浩荡荡来了二十多辆车子，三姑从此住到了城里。四爷爷喝酒时，又哼唱起了小曲，四奶奶重新拾起久违的笑声，逢人就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家娟子看来不适合住在镇上，归根结底果然是去了城里。”

城里真好，水泥的道路，雨后不用担心鞋子会踩上泥巴。牛大富的房子，宽敞而明亮，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得好远。牛大富在招待客人时，也会带上三姑，众人在见到三姑时，都会眼睛一亮，伸出大拇指，说三姑简直是仙女下凡。在KTV的包间里，五彩的灯光下，三姑见识了农村没有的另一种生活。

三姑慢慢开始喜欢红酒，闲暇时也会泡一杯咖啡，三姑暗暗感叹农村与城里的差别之大。这样的日子，富足而惬意。三姑没事时，又开始养花，在摆弄花花草草时，三姑突然就想起了老家镇上广播站隔壁的老杨家，那些美丽的花儿，还有杨春木纯真的笑容。

牛大富对三姑开始也算关心得无微不至，但爱情是有保鲜期的。过了半年，三姑逐渐发现牛大富身上的庸俗和嚣张的本性，还有那种小人乍富的傲慢与狂妄。牛大富时常光顾按摩房、足疗店，这似乎还不算过份，过份的是他回到家里的炫耀和坦白才让三姑愤怒和恶心。三姑终于明白“宁可坐在自行车后笑，也不在宝马车里哭”的真正含义。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变故和偶然。人很容易被改变，牛大富本来是穷孩子出身，事业有成后，却丢掉了最初的质朴和纯真。

牛大富也算实在，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原来他的前妻就是发现他和其他女人的暧昧，才争吵导致离婚的。牛大富对此振振有词：“男人是茶壶，女人是茶碗，从来都是一个茶壶配很多个茶碗的。再说了，给你钱用，让你享受。我有能力赚钱，我也要享受呀！”

三姑知道，自己已经离过一次婚，如果再离婚的话，争强好胜的四奶奶，会颜面扫地的。自己从认识牛大富到结婚，现在想来真是太仓促了。

牛大富根本不懂爱情，他以为给了女人钱就是爱情。三姑很冷静，没有争吵。牛大富迷恋在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里，三姑整宿整宿的失眠，泪水打湿了枕头。他甚至想到当初和王强的离婚，也过于冲动，因为王强并没有像牛大富这样的明目张胆。

在一个秋日的午后，三姑终于再次拿到了离婚证书，她的第二次婚姻又以失败告终。三姑净身出户，没提半点要求，牛大富拿了一叠钞票递过来，三姑接着，顺手扔到了马路上。

牛大富要开车送三姑，三姑没有理他，自己上了开往老家的公共汽车。到了镇汽车站下车后，三姑一边走一边在想：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和两位姐姐。

走到镇上的十字路口时，突然看见了卖花的老杨家父子，老杨显得愈加的苍老，杨春木的眼睛依然是那样的清澈，三姑的脸上也泛出了笑容。

随着杨春木来到他的家中，院子里的花木依然青翠，各种颜色的菊花，有的正在绽放，有的打着花骨朵。在这本是悲凉的秋日，三姑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

人生真的就像一个圆，从起点走向终点，到了终点后才发现，原来终点竟然就是起点。自己在广播站上班时，那时没事会来这个院子帮忙。这些年过去后，现在又回到了这个院子，又见到了这些灿烂的花儿。杨春木真诚的笑容，让三姑的心里充满了温暖。

一阵清香袭来，原来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

     2022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