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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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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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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加索的风铃

张散住进毕加索树屋纯属偶然,那间房子本是用来出租的,直到最近闲了下来。闲下来的原因是张散的老婆想把屋子重新收拾一下,好涨些租金,结果,被老人生病的事打乱了。

张散的岳母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出院后身子虚弱,再爬原先住的六楼好像不行了。张散老婆把母亲接到了家里,想等老人身子养好了再送回去。家里无端添了个这样的病号,就平添了许多事情,时不时冒上来一拨探病的亲属不说,张散的岳母整日地在那里咳嗽,“空空空,空空空”不停地咳嗽。张散原先以为只有肺子不好的人才咳嗽,现在知道心脏病人也咳嗽,到头来,都是要归到心肺功能上来的。

张散的老婆开始担心起了张散。张散白天上班要开车,业余时间要看看书,要写些东西,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了。张散的老婆说,要不这段时间你去毕加索住吧,那静,适合你写东西、休息。张散看了看老婆,不租了?老婆撇撇嘴儿做无奈状。

毕加索树屋是点式楼,一共二十九层,格局是一层十户,围绕着中间的电梯间、通风井,像一座巨大的塔楼。张散对那个直达顶端的通风井最为着迷,他常常会在脑子里编织一个画面:通风井的顶端悬吊着一口大钟,钟声“当当”响起的时候,有无数的鸽子“哗啦啦啦”地冲出天井,溶入蓝天白云……

所以,有时他会站在那里发会儿呆,以至于清洁工误会他掉了什么东西,也抻着脖子跟着看。张散的屋子在三层二号,和住在一号邻居是拐角对门,两家的房门离的实在是太近了,怎么说,如果两家同时开门外出的话准会“哐”地一声,来个顶头碰。虽然碰不到人,却能把人吓一大跳。

张散住过去的第一天就被吓了一跳。他原本是想去物业办个门禁卡的,他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一道缝,确认无事后才推开门……这时,邻居的门忽然就开了,怎么说,简直就像一个愤怒的耳光,“呼”地就扇了过来,“哐——”的一声巨响,把张散吓了个灵魂出窍。他原本是有心理准备的,仍然被吓得不轻。

不一会儿,门缝间探过来一个小脑袋,是一个吊着马尾辫的小姑娘,小姑娘的辫子吊的高高,辫子上绑着一把紫色和白色混搭的头绳,乍一看,像顶着一蓬盛开的丁香。小姑娘的表情是惶惶的,黑葡萄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张散:

“对不起……”

看来小姑娘先把自己吓到了。张散就不能再抱怨什么了,毕竟是孩子。他走出去,伏下身轻抚下小姑娘的脑袋瓜说:“别怕别怕,摸摸毛,吓不着,摸摸毛,吓不着……”小姑娘裂开嘴笑了,又连忙捂上了嘴,捂上嘴,眼睛还在笑,弯弯的,像月牙。

张散分明看到了她掉了两颗门齿,牙床子红红的,坑坑洼洼的,像裂开口子的石榴。张散问:“你几岁了?”小姑娘先做出五的手势,又换成了六,又换成了七,张散笑了,就又拍拍她的小脑袋。这时小姑娘的母亲就出来了,准确地说,是她的声音先出来的:

“又撞门了是吧?叫你等会儿,叫你等会儿,你偏不听,我这去趟厕所的功夫……是大哥啊!我还以为是租房的那小两口呢。”

张散和小姑娘的母亲是装修房子的时候认识的,说是认识,其实就是打过几次照面。张散记得她好像是在急救中心工作,小姑娘那时还在母亲怀里抱着。

小姑娘母亲有些不好意思:“房子现在没往外租哈?”张散笑笑说:“没租,暂时自己住。你领孩子出去啊?”

“去我妈家。”孩子母亲“砰”地关上门,小姑娘突然喊:“等等,我去和爸爸说一声。”孩子母亲又“哗啦哗啦”开了门,小姑娘猫腰钻了进去,喊:“爸爸,我们去姥姥家了!”没等到回答又猫腰钻了出来,孩子母亲又“砰”地关上了门,冲张散笑笑说:“跟伯伯再见!”小姑娘已经从惊吓中缓应了过来,恢复一副顽皮的模样,一边晃着小手做飞吻状,一边嘟着小嘴儿说:“伯伯再见Goodbye!”然后,跟着妈妈蹦蹦跳跳地走了,头上那蓬丁香突突乱颤。

母亲很年轻,身材也很匀称,裸露在坎袖背心外的手臂白白的,裸露在米色七分裤下的小腿也是白白的。好玩的是,她的左手和左脚腕处各戴着一串彩色珠链,而小姑娘居然也戴着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彩色珠链,这点缀为母女俩增添了别样的情致。好像是意识到了张散的目送,母亲俩步入电梯的一瞬竟一齐回头,莞尔一笑。

张散的微笑定格在空旷的走廊里,盛开的丁香好像还在空气里摇曳,拖着长长的尾巴……

张散回头瞧瞧邻居的房门,感觉有点不真实,怎么说,那扇门好像是已经关闭很久了。小姑娘的爸爸呢?他在睡觉吗?嗯,应该是在沉睡,人只有沉睡的时候,房间才会如此寂静。而沉睡和死亡是多么的相似。

 

张散办完事,回到房间的时候已是下午。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闷,就打开了窗户,又打开门上的透气窗,这样一来房间里的空气就流通了起来。

带门中窗的防撬门是毕加索的一大特色,因为是点式楼,没有南北房间,所以大家就都用这个法子解决通风问题。这个法子的缺点是不能保护私密性,谁家有点动静邻居会听得一清二楚。

今天是周五,张散想借着大礼拜把东西再归置一下,特别是那些书,他得放的有规律些,他很可能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半月前收回房子的时候,可不是现在的样子,那时的屋子,怎么说,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味,蟑螂、蚂蚁四处乱爬,简直就不是人住的地方!张散和老婆去市场买了一大堆各种牌子的杀虫药,把它们撒遍了屋子的犄角旮旯,然后关上门窗闷了一星期。一星期后,房间里当然是尸横遍野了,又请家政公司做了专业保洁,又打开窗户吹了一个星期,然后,才敢住进来。如此,并不是张散矫情,实在是小时候吓怕了。那时候卫生环境差,活物就多,晚上睡着后,身上就成了蟑螂潮虫的游乐场,脸上,腿上,肚子上,“簌簌”地跑,随手一拍……

张散现在的房间里弥漫着谈谈的藏香味道,窗台上摆着蓊郁的金钱草和绿萝,茶桌上摆着他喜欢的茶具和各种的摆件儿,他最钟爱的铸铁风铃,则悠然地回响在窗前晾衣杆上。风铃是朋友李石送的,据说是产自日本南部岩手。张散知道日本南部盛产铁器,尤其以制作茶具和风铃著称。其实,无论哪里的风铃都是好听的,原因是风铃的音色单纯、朴素、飘渺,烦躁的日子里,“叮叮当当”的风铃声一起,人的心里先静了,心静了,人自然就清爽了。

他喜欢这个风铃还因为它的造型,风铃的上部有些像寺院的顶子,中间像似佛殿,佛殿下栓着钟状的铃铛。这样一来,你再听它“叮叮当当”的清音,是不是带了禅意呢?

在日本,风铃被称为“风琴”、“夏日的风情诗”,张散觉得这些比喻极好。

自从因身体原因戒了烟酒后,张散觉得自己的朋友渐渐少了。当然了,那些有求于他的朋友除外,比如李石。李石是做保险的,一直包揽着他们公司的车险业务。李石很会做人,见张散有意淡出饭局,怕疏远了关系,就隔三岔五买些东西遛补着。所以,他们的关系一直得以圆满维系,当然也维系了张散一干朋友的圈子。张散是看得透李石心思的,但他仍然喜欢李石。这不单是李石做人圆熟,还因为这个李石,总是能从他随身携带的大皮包里掏出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好玩东西。所以,几日不见,张散对肥头大耳的李石简直就是期待了。

李石爱玩是出了名的,除了通晓书法和茶艺外,家里还养着很多活物儿,如:金毛犬,暹罗猫,鹩哥,鹦鹉鱼,赤松鼠,玳瑁龟和铁蝈蝈等……单是想想,就能知道李石的家里是多么好玩,这怎么能不让人兴奋?

前些日子,李石送给张散一副檀香木手串,说是老山檀的,能护身,辟邪,保平安。张散记得有个明星带着这样的手串,也知道有个作家带着这样的手串。如果一样东西能同时让商人和文人爱不释手,这东西就有些意味了。商人讲究的是宁可信其有,文人追求的是不可信其无,如此,这些东西就成了一种象征。

朋友们常讲:李石呀李石,你怎么就这么有闲心呢?李石听了就摇头晃脑地讲:人活着一定得有点闲情逸致,这些东西像蜂蜜,能中和生活里的苦辣酸咸。

当然了,这些话是李石没喝酒的时候说的,喝了酒李石就不再说话了,不说话干什么呢?他打拍子,张散一想起李石打拍子的样子就想发笑。饭局过后通常要去唱唱歌的,或是洗洗澡,或是打打麻将。后两项李石基本不参加,他不太喜欢玩乐式的洗浴,也不喜欢打麻将,担心动输赢会伤了朋友感情。唯有唱歌他是一定要去的,去了他也不唱,而是谦恭地给每一个唱歌的人打拍子。他弯腰、撅腚,头不抬,眼不睁,站在前面卖力地打着节奏。人家说,李石呀,你不要打了,照你的拍子,老崔的《花房姑娘》硬是唱成了小哥的《一帘幽梦》。李石听了,只是笑笑,继续弯腰、撅腚,头不抬,眼不睁,谦恭地打着拍子。打拍子的李石不说话,仿佛一张口,肚子里那半斤老泥窖和十几瓶雪花啤酒就会顺嘴溜达出来,所以,他得忍着,必须忍着。

李石隐忍着打拍子的身影,就成了朋友聚会上的一道风景,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

后来大家渐渐知道,李石硕大的身躯里装的不单单是酒,还有一腔苦水——他六岁的儿子患有一种发育障碍类疾病,又称:孤独症。

 

走廊里响起“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听声音,应该是邻居那母女俩回来了。小姑娘跑来扒着张散门上的小窗子喊:“我们回来了!”她的妈妈立即喝斥道:“童童!你怎么这么讨厌,你怎么能扒人家的门!”

“小孩子嘛,没事的。”张散闻声而出。

“啊——”小姑娘站在张散的门前夸张地张大了嘴巴,“这么干净?比小胖叔叔住的时候干净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小姑娘母亲闻声也好奇地凑过来看。

“你叫童童?”张散问。

“是!”童童扑闪着“黑葡萄”答道。

“味道真好闻!”母亲抽抽鼻子,笑着说。

“风铃也好看!”童童嚷。母亲揽过女儿,“好啦,回屋吧,别打扰伯伯了。”童童糖一样黏在妈妈的身上:“我喜欢伯伯家的风铃……”

母女俩“哗啦”开了门,又“砰”的一声关上门,又“啪啦”下打开了门中窗。童童的喊声就一浪一浪地传了出来:“爸爸,我们回来了,看,这是二姨给我买的新衣服,这是姥姥给我买的好吃的,牛肉干,烤鱼片,开心果,旺旺雪饼,草莓酸奶……”

“童童,过来冲个澡。”

“我不想洗,我等晚上再洗。”

“不行,你刚才都跑出汗了,还有,下回不准再扒人家门,听见没……”

 

张散忽然觉得百无聊赖。想打开电脑写点东西,却静不下心来。拾起《王祥夫短篇小说集》,翻了翻,又放下了。搬过椅子,坐在窗前发呆。现在已经入秋了吧,天空瓦蓝瓦蓝的,一群鸽子从窗前飞了过去,又飞了过来……

眼前晃过“黑葡萄”,张散心中一动。多年前,哥哥的女儿雪雪也是用这样的“黑葡萄”盯着他问:“我爸爸呢?”他不知该怎样告诉她,她的爸爸此刻正躺在医院冰冷的太平间里。

张散的哥哥九三年死于突发性心脏病,那一年他哥哥才三十五岁,哥哥的女儿雪雪七岁。让张散不解是哥哥出事的头一天晚上,他母亲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母亲梦见一条小狗病怏怏地走到她床前就倒下了……母亲早上醒来还纳闷儿,就问张散说,我咋平白无故做这么个梦?后来对上号了,张散的哥哥就是属狗的。应了那句话:人没死,属性先死。

张散的胸口发紧,身体里掠过一丝凄楚。好在人都走这么多年了,眼泪也不会流了,做梦也梦不到了,那瘦弱的身影像似溶在了空气里,渐渐稀薄了,发散了。张散以为自己忘记了,可是,怎么会呢?在一些特殊的日子,或是偶尔那么一瞬,悲伤突如其来,胸口仍会一紧一紧的……

张散的哥哥死后,骨灰一直寄放在西郊的殡仪馆。张散和弟弟每年清明都会前去祭扫,十五年来从未间断过。二〇〇八年西郊殡仪馆要搬迁,原本计划着要和老人将来一并安置的,如此,日程就得提前了。家人一商量,决定给张散的哥哥买块墓地入土为安。

张散和弟弟几经挑选,最后决定在东郊卧龙山买两块墓地,一块给哥哥用,一块留给老人备用。张散跟母亲商量:“妈,给你和爸也选了块地,跟哥一前一后,你忌讳不?”母亲说:“我不忌讳呀,过去的皇上,一登基就开始修坟造墓;过去的有钱人家,正当壮年就为自己备好寿材。你说,我一个平头百姓忌讳个啥?”张散笑了,说:“妈,卧龙山属于长白山余脉,跟清东陵的山系是连着的,以后咱们家也沾龙气了。”

“还有这一说儿?”母亲听了,抿着嘴乐。张散说:“妈,还有您没想到的呢,老姨的墓也在卧龙山,在南坡。”母亲一愣,就问:“你们看到你老姨的墓了?”张散说:“看到了,碑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老姨的名字——耿雅琴之墓。”母亲听了,眼窝一下子就湿了。老姨是母亲一生最亲近的人,没想到死后还能相邻相伴。母亲不住声地说:“好,好,你们做的好……”

 

这时候,邻居屋里就传出一阵“叮叮咚咚”的弹琴声,听音色应该是键盘一类的电子琴。接着就传来童童和母亲的歌声:

 

为了寻找爱人的坟墓,

天涯海角我都走遍。

但我只有伤心地哭泣,

我亲爱的你在哪里?

 

丛林中间有一株蔷薇,

朝霞般地放光辉。

我激动地问那蔷薇,

我的爱人可是你……

 

张散一下就被歌子抓住了。那歌曲的旋律优美、流畅、简单,怎么说,是一个调调,循环反复地吟唱。母女俩配合也很默契,开始是童声,接下来加入母亲的哼唱,这就使歌曲陡然进入一种舒缓、忧伤的意境。听着听着,张散的眼睛竟湿润了。这是什么歌曲呢?旋律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这两年他的记忆越来越差了,有人说和血粘稠有关系,谁知道呢。

老婆打来电话问张散回家吃饭不?还说老姑一家子来了。张散说不折腾了,自己对付一口。老婆嘱咐说,别乱买,要注意卫生。他说,哎。他还想问问岳母的身体,电话里传来一浪一浪的说笑声,他就不问了。

张散打电话给《好面多》,要了一份时蔬小炒套餐——茼蒿炒肉片,加米饭,加一份海带丝,算是晚餐的全部内容。再听听邻居,母女俩不再唱歌了,小女孩没了动静,母亲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通着电话,听口气应该是同事。张散没想故意要听人说话,可是那屋子太静了,邻居的话语搅拌着风铃声一阵儿一阵儿地飘进他的耳朵:

“……眼下就是想好好歇歇,陪陪孩子……是啊,太累了……”

“叮当,叮当,叮叮当当……”

“……我们救过多少人?数不清了吧?谁救我们呢……”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张散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童童的爸爸呢?他怎么没跟着一起唱歌?一些诸如:残疾,瘫痪,植物人等不祥字眼“倏”地划过脑海,但很快就被他否定了,因为白日里童童一浪一浪的呼喊:

“爸爸,我们去姥姥家了!”

“爸爸,我们回来了……”

 

窗外,华灯初上,车流如织,远处,卫工河上跳跃着琉璃般破碎的灯火……

“该写点东西了!”张散提醒自己。

他原本计划着利用大礼拜完成那篇写了很久的短篇的。可能是因为独处,或是受到歌曲的感染,此刻他坐在电脑前,沉浸在一片凄婉的情绪里。他眼前晃过一些面容和身影,有因病早逝的哥哥,有每天靠吸氧为生的母亲,有李石,有朋友王而……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敲下了这样一行字:

这城市里住着许多人,各人有各人的悲伤……

 

张散在韩城门前等着朋友王而,他们是昨晚在QQ上约好见面的。电话响了,王而在电话里说:“哥,我还得等会儿到,临时被抓差去火车站接人,你要是饿了就先吃着。”

张散说:“没事,我不饿,等你。”

王而的歉意从电话那端洇了过来:“哎呀,那就等着我,咱哥俩今天说什么也得见上一面。”

“必须的!”张散说。

可是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见上一面呢?他本来计划着要完成那篇小说的,张散忽然想不起他和王而必须见面的理由了。

王而是张散的文友,他们是在一个文学论坛上认识的。王而喜欢张散的小说,张散喜欢王而的诗歌,二人惺惺相惜。王而写过一首《我的妹妹》的诗歌,令张散潸然泪下:

 

我的妹妹在六月最好看

她把打碗花丁香花系在辫子上

红的紫的蓝的粉的黄的

你看她的头发就是斑斓的夏天

她还把红蜻蜓虎斑蝴蝶绿蝈蝈养在笼子里

储蓄了一屋子的美丽

 

我宠着我的妹妹

我掏喜鹊窝摸螃蟹偷香瓜都带着她

我和别人打架就先把她送回家

我让妹妹变成池塘里的莲花

 

可是我的妹妹死了

什么是死了

什么是死了?

就是夏天的花不开了

蜻蜓蝴蝶蝈蝈都飞走了

我也不和别人打架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保工街,在那个全市最奢华的浴都门前。王而开着一辆灰色的家轿,停在了张散的宝来车旁边,据此判断,他们的经济状况是差不多的。王而迈着大步绕过车头,向他走来:

“张散!”

“王而!”

这之前他们在论坛上聊了近两年,没见过照片,没看过视频,在初春的大马路旁瞬间就辨认出了彼此。至此,张散知道王而小他两岁,在某新闻单位工作,业余从事诗歌写作。攀谈之下发现,他们竟然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他们的儿子同岁,都属猴;比如,他们都成功地戒了烟;比如,他们都曾痛失过手足亲人——张散的哥哥,三十五岁猝然离世;王而的妹妹,八九年被男朋友杀害,情形惨烈……

他们驱车去西塔和另外两个网友会合。王而在前面肆无忌惮地飞奔,张散锁住他的背影穷追不舍。怎么说?他们像两只孤独的甲虫,在荒凉之地突然嗅到了气味相同的同类,诚惶诚恐中兴奋得不能自己。

另外两个网友是辽西的,都写诗,自然在酒桌上说的也是诗。他们满怀激情地述说着自己的坚持,及与现实的格格不入。其中一位仁兄是教师出身,讲起话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王而却不时打断人家的话头,嚷着:“喝酒!喝酒!喝酒喝酒!”最后诗人们都喝多了,勾肩搭背地互吐衷肠,指天画地的表白着自己的诗观人品。

送走两位网友后,张散和王而站在西塔过街桥上,俯看下面那片洋溢着异域风情的街区。张散问:“干吗一个劲地劝酒,把人家都灌醉了?”

王而笑嘻嘻地说,“我也没别的意思……我为什么总张罗喝酒呢?我就寻思吧,酒馆就是喝酒的地方,聊什么文学呀诗歌呀——傻逼不?”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天空,不是很亮,也不太圆,在霓虹映衬下,苍白的像个廉价的纸灯笼。

 

张散见到王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王而没开车,显然中午已经喝过了酒。张散刚才垫吧了一个鸡蛋饼,也不饿。王而双手合十,做虔诚状:

“对不住哥!先给你道个歉,刚才实在是脱不开身。现在这时间,当不当正不正的,我先请你去喝茶吧……我还想要告述你一件事——我嫉妒你了!”

张散本已意兴阑珊,他心里还惦记着那篇小说,听王而如此讲,就想讨个明白。

 

南运河畔。王而指着那根直入云霄的彩电塔对张散说,咱们就去那上边喝茶。他们进入高速电梯,仅用了三十秒的时间就登上了位于彩电塔200米处的旋转餐厅。茶水上来后,张散问王而:

“你刚才说嫉妒我,嫉妒我什么?”

王而扭过头,望着窗外喃喃地说:“看见你静静地坐在哥哥身边,你真幸福啊,弟弟我嫉妒的泪如雨下……”

张散记起来了,这句话是王而在他博客上的留言。清明节给哥哥扫墓时候,哥哥的女儿给他照了一张相:他黑衣、墨镜,坐在哥哥墓前黯然神伤。后来,他把这张照片发在了博客上。他听王而说过,王而可怜的妹妹如今已尸骨无存,他想寻个寄托哀思的地方都没有。

张散摘下自己的手串,套在王而的手腕上,他想起了李石:“改天我给你介绍个朋友吧,这个朋友的梦想是想做个动物饲养员,每天和他的孩子一起喂养大象啦,熊猫啦,海豚啦……可惜,我们这个城市没有动物园,也没有海洋公园……”

 

张散回到毕加索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走出电梯的刹那,他发现走廊里站着一个女人。女人低着头,倚在垭口上抽烟,披散的长发几乎把她的脸完全遮住了。

这时,邻居的房门开了,童童夹着布娃娃,穿着小裤头“嚓嚓嚓嚓”地跑了出来,看见张散笑了一下,然后对着抽烟的女人喊:妈妈,我要看灰太狼,电视演完了,我想在电脑上接着看。原来,抽烟的女人是童童的妈妈。她闻声扔掉了烟蒂,踩灭,用手将头发抿到耳后,和张散打招呼。她的声音是哑的,好像生病了,或是没休息好。她拉住童童说,今天你已经看了很长时间了,不能再看了,眼睛会看坏的。童童撅着小嘴儿,我再看一集?不行!

张散注意到童童妈妈穿的是件薄丝料睡衣,内裤轮廓若隐若现。他还注意到她刚才站着的地方,散落着五六个烟蒂,她一直在黑暗的楼道里抽烟?

童童突然放开妈妈的手,跑到张散跟前神秘地说:“伯伯,我想请你看一件东西。”说着把他牵到自家门前,跑进屋,取出一串东西举到张散眼前——原来是一组人偶形状的陶瓷风铃。童童歪着头说:“妈妈给我买的。”童童妈说:“那天在你家看到后,就一直跟我要。”张散用手拨弄下,那风铃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比铁风铃少了些清脆,却多了些温厚。他说:“真好听!”童童笑了,得意地晃着风铃。张散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哈腰问童童:“你昨天和妈妈唱的是什么歌?”

“索里口。”童童大声说。

“日语?”张散问。

“是俄语。”童童回答。

中文怎么说呢?”

“苏丽珂!苏丽珂就是亲人的意思,苏丽珂就是爱人的意思。”童童极快地说。

 

张散没开灯,和衣躺在沙发上休息。风铃声时隐时现,“叮叮当当”响的,是他的铸铁风铃;“叮叮咚咚” 响的,是童童的陶瓷风铃,在静谧的夜晚遥相呼应,此起彼伏。

张散做了一夜的碎梦,最后梦到自己跌落到幽深的通风井中,那井四壁陡峭,高不可攀处尽是死寂的窗口……绝望之际,忽闻钟声轰鸣,身旁骤然飞起无数只白鸽,扇动着闪电般的翅膀,裹挟着他身不由己地飞升,周遭顿时亮如白昼……

第二天早晨,张散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惊醒。开门一看,是童童,童童怀里抱着布娃娃笑嘻嘻地说:“我们家发大水啦,妈妈让我请伯伯去帮忙……”说完就一蹦一跳地跑回去了。

张散进入童童家的时候,看见童童妈正在卫生间里淘水,她那身薄丝料睡衣已经湿透了,此刻完全贴在了身上。她好像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她眼巴巴地望着张散,已经完全没有了主意。她颤抖着说:“我后半夜起来看见卫生间里积满了水,就淘啊淘啊,我不敢停下来,我怕水漫出去淹了屋子,淹了楼下……好容易盼到天亮,就喊童童去叫你……可能是蹲的太久了,她身子一歪,就瘫坐在水里了,她索性扔掉手里的戳子,低下头,一把一把地抹起了眼泪。她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童童一直扒着门框看热闹,她的表情是兴奋的,可能觉得妈妈在水里“噼里扑通”挺好玩儿的。这会儿看到妈妈哭了就觉得不对劲了,她伸出小手叫:

“妈,妈,妈——”

童童这一叫,她妈妈的眼泪就更多了。张散上前扶起她,说:“别急别急,你先出去休息一下,我帮你看看到底哪出了问题。”他先清理了下现场,找到地漏,抠开了被头发淤泥塞死的盖子,这时地上的存水开始“呼噜呼噜”地往下降。他寻着水流挪开洗漱柜,发现后面的软连接坏了,水流正从老化的折口处“嗤嗤”地喷射,他拧拧开关,开关好像锈住了,他问:

“童童妈,你家有活扳手吗?”

“好像没有……”童童妈忙跑了过来,此时她已换好了衣服,正在用毛巾擦头,“我给物业打电话了,他们说维修工还没上班,得再等几分钟,来了马上就过来。”张散说:“别等了,你现在就去物业借一把活扳手来,我先把水门给你闭上。”童童妈答应一声就出去了。这时,张散在洗衣机后面又找到一个水门,一拧,水竟不流了,原来这个是户内总闸。

这到底不该是女人干的活!张散心想。

他直起腰,走出卫生间,见童童抱着布娃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对她挤下眼说:“搞定!”童童就裂开嘴笑了。张散忽然想起个问题:“你爸爸呢?”童童用小手往客厅里指了指。

顺着童童的指向望去,张散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他为什么就愣在那里了呢?因为他看到的童童爸爸,只是一张画,准确地说是一个按真人比例做成的人形模板,模板上,一个穿着白衬衫的青年男子,在阳光下灿烂地笑着。他惊异地问:“你,每天都是在和这个爸爸说话?”童童睁大眼睛,点点头笑着说:“妈妈说,家里凡事都要告诉爸爸知道,爸爸是我们家的户主……”

童童好像从张散错愕的表情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窘住了,她用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张散,好像是有些羞怯,又好像是有些难堪的样子。

张散一下子就难过了起来。

张散站在邻居的客厅里,客厅的窗户大开着,窗前吊着湿淋淋的睡衣和内裤;房间的门也是大开着,地板上印满乱七八糟的水迹。客厅里摆着一架YAMAHA电子琴,琴旁站着小女孩的“父亲”,小女孩抱着布娃娃,静静地依偎在“父亲”身旁,她盯着张散,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

张散想:得跟孩子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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