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犹如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从小到大,我就读过的学校共有五所。小学两所、中学一所、中专一所、大学一所。这五所学校对我来说,都有哺育之恩。但影响最大,镌定我此生精神原点的,则是初中三年的徐州一中(撷秀园)。回首撷秀园度过的少年时光,一些难忘的场景恍如昨日,尤其是1963年“六·一”夜晚,撷秀园大操场那堆炽烈的营火。
“十年浩劫”之前,徐州一中的初中生进校,不仅要佩校徽,还要戴红领巾,队干还得佩戴白地红杠的臂标:大队干“三道杠”,中队干“二道杠”,小队长“一道杠”;夹河街学校门口,早中晚都有值日生督促检查。
营火晚会之前多天,一中团委与少先队大队就向初一年级六个班、也就是少先队的六个中队,发出了通知:“六·一”夜晚将在大操场举办营火晚会,晚会上的文艺节目主要由六个中队各自准备。
我们丁班这个中队的文艺委员,当时是短发齐耳的张瑞琴,这个温婉的女生课间常常竹笛横吹,让教室内充盈着清亮悠扬的笛音。中队接到营火晚会通知后,张瑞琴与李键、丁苏英、胡燕荣等商量后,决定晚会上推出女生小合唱。那时我们中队,共有七个臂戴“二道杠”的中队委,张瑞琴是其一。而作为“三道杠”的李键,自然积极参与;丁苏英与胡燕荣等女生则是鼎力赞助;合唱曲目由住在九里山下的丁苏英选定。丁苏英开动脑筋、神游八方,选定了几首歌曲。“六·一”前几天,参加小合唱的几名女生,课间与晚自习之前,都到撷秀园的僻静无人的角落练唱。课间她们也抓住点滴时间哼唱。
“六·一”那天,是星期六,下午没课。但中午放学前,班主任许华英老师(一位新婚不久的苏州仕女)向同学们布置了下午的任务:到校园内外,去多拣拾些可供夜晚燃烧的树枝、木材来。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撷秀园内扬溢着集体主义精神,同学们小脑袋瓜中大都树立了集体观念,并热衷于集体活动。所以许老师拣树枝木材的任务布置后,我们初一丁班的男女生,下午就三三俩俩,分头行动。撷秀园内可拣的燃烧之物能有几多呢,几帮同学去了校园后古城墙小北门那片儿拣拾。我,则跟张兴才一道,跑到夹河街南边我们学校的生物基地菜园里,拣了些枯树枝。那生物基地里还有住校男生的宿舍。嘴唇厚厚的张兴才也是个“二道杠”,学习忒好,是我们中队的学习委员。
黄昏时,我在家草草吃了晚饭,迫不及待地从少华街赶去了学校,暮色中穿过四盒院的中央甬道,直奔大操场。操场中央,凸起两堆赀赀棱棱的树枝、课桌凳的断腿残板等待燃物,一堆周围被白粉画了道大圆圈,圈内就是待燃的柴堆。
夜幕四合,少先队员越聚越多,校园北侧古城墙上那些房舍仅仅显着屋顶轮廓时,大队辅导员朱老师,叫一名大个子男生点火,该男生檫火柴,将柴堆下的一些废纸点燃,揟进几条细树枝后,柴堆就燃烧了起来。营火炽烈的火焰,映照着撷秀园上的夜空,映照着少年同学胸前的红领巾,映照着一个个少男少女的脸庞。
深蓝色天穹上,群星闪烁,少男少女围绕着熊熊营火,载歌载物、轮番表演。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晚过目的大多数节目在我的记忆中都消散了,但有几个节目的片断场景,还依稀在目,宛如眼前。
“十年浩劫”之前,撷秀园有多个特长社团组队,如美术组、歌咏队、田径队、篮球队,还有一个擅长乐器同学组成的乐队。营火熊熊燃起后,团委朱老师宣布庆祝六一晚会开始,乐队鼓乐齐奏《少先队进行曲》。乐曲奏毕,各个中队的节目就陆续上了场。
营火熊熊,最先登场的节目是我们初一丁班的女生小合唱:她们几个唱的第一首歌是《营火烧起来了》,由丁苏英同学领唱。她们唱着“营火烧起来了,营火烧起来了,营火,营火,烧起来,烧起来,烧起来了。我们的歌声飞扬,我们的歌声飞扬,飞扬飞扬,飞过高山,飞过草原。”
此歌唱罢,营火旁掌声四起,她们接着又演唱了一首波兰民歌《小杜鹃》,及《肮脏的小姑娘》。《肮脏的小姑娘》是苏联少儿歌曲。那时的地球上,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大阵营对峙,从丁苏英她们合唱的歌曲可见,少年同学虽身在古城撷秀园,但情怀已能放眼世界。
星转斗移。初一丁班几个美少女,半个多世纪后早已升级成了祖母,仍难以忘怀豆蔻年华的小合唱;当晚她们映着炽烈焰火纵情合唱的场景,对古稀之年的我来说也是历历在目。当晚还有两个节目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一个是女声独唱,唱的是苗族民歌。红红脸庞的一个邻班女生,面朝南,映着熊熊营火,唱起了“ 桂花儿生在桂石崖哎,桂花儿要等贵人来也 “。苗族的这首民歌,被邻班这女生唱得声情并茂。歌唱者是初一戊班的孙忠秀。我们初一时,六个班的教室,分布在校门口的两幢平房里,甲、乙、丙三个班教室在门西侧,丁、戊、己三个班教室在门东侧。我们丁班与孙忠秀所在的戊班仅隔一墙,但共一条走廊。营火晚会时,我们班同学大都熟悉歌者的身影——邻班这女生身后拖着一条大辨子。孙忠秀热情欢快的歌声,颇富感染力,感染着烈焰四周的同学。
谈及营火晚会压轴节目之前,我先扯几句看似离题、实则不然的旧事——我于博爱街小学毕业的同班同学,1962年7月有27名报考了徐州一中,发榜时被录取了8名。该年9月开学,徐州一中初中260名新生,分成甲、乙、丙、丁、戊、己六个班。每个班都有我小学同窗,甲班是郭述秀与崔绍文,乙班是李树芳,丙班是刘少锋与张胜利,丁班是我,戊班是刘雪珠,己班是经玉芹。戊班在篝火晚会上展亮歌喉的孙忠秀不仅留着长长辫子,个头比与我小学同窗刘雪珠稍矮一些。我之所以由篝火旁高歌《桂花开放贵客来》的孙忠秀,说到自己的七个小学同窗,是与篝火晚会的压轴节目有关。这个压轴节目就是初一丙班的男女同学,集体上场,成双成对跳起了“营火舞”。
那时的初一学生,大都是毛孩与黄毛丫头。我们丁班的班风,比较淳朴,男女生之间,大都是两小无猜;少数同学意识中,男女界限也有,不过没形成班级主流;丁班男女界限,并不明显。但几个兄弟班中,则有男女界限较明显的。
当时初一丙班的班主任是张学昌老师,这是一位青年党员,上进心强,各方面,他都要自己所带的初一丙班走在六个班的前列。准备营火晚会时,考虑到切合晚会主题,张老师为丙班确定的节目是全班同学跳集体舞,于是他选定了《营火舞》。该集体舞来自苏联加盟共和国之一的拉腕維亞。舞蹈是在营火的周围表演,熱烈、愉快、活潑,很适合少先队的集体活动。这舞蹈表达着少年之间真挚的友谊。
五月的几个周末,张老师组织全班同学排练《营火舞》,按照舞蹈教材的图式,跳这舞时,是十对或更多对的男女舞伴,成双成对,一男一女,摽着臂膀并行并跳,围着火堆转圈同时起舞。丙班有些男生腼腆,心有抵触,练习时不愿与女生为伴,更不愿与女生攀着臂膀并跳。张老师把五六个男生包括俄语课代表(刘少锋),弄到黑板前批评他们,要他们摒弃旧意识、增强集体观念。这样几个男生才参与《营火舞》的排练。
营火晚会的压轴节目,就是初一丙班那个中队的男女生全体上场。一对对男生女生,女左男右,相互攀着平伸的臂膀,“跑跳步”鱼贯登场,绕着火堆,逆时针方向绕圈舞动;六七十秒时间,数十位丙班同学就繞着營火形成了双人链圓圈。圆圈中央的营火,哔哔啪啪迸射着点点火星。组成了圆圈的丙班同学,右膝跪地,兩手向營火伸出,與肩平行,用手腕作取暖的姿式,同時一致地朗誦:“营火升腾多灿烂,更灿烂、更明亮地燃燒吧,你不仅映红我们的脸庞,更映亮我們的心膛。”
深蓝天穹上群星闪烁,撷秀园这晚炽烈营火旁这些场景,一一定格在少年同学的脑海中。
少年如春笋。一些神圣的东西,如祖国、人民、集体、理想……如少先队火炬的光芒,照亮这些春笋稚嫩的心灵,促使少男少女精神上充实,促使他们蓬勃向上。
光阴疾如流水。初中最后一个学期的二月,撷秀园内这届少先队员退队了。徐州一中特意制作了红色的“少先队徐州一中大队退队纪念卡”,纪念卡背面印着如下文字:“亲爱的队员同志,今天是你离队的日子,望你在离队以后,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不断提高阶级觉悟,严格要求自己,争取早日加入共青团,做阶级斗争中的坚强战士。你要永远记住,你曾经是少先队员,要用自己的行动为少先队争取荣誉。中国少年先锋队徐州一中大队委员会 1965年2月22日”。
人间岁月如流水,昨日少年白了头。回顾57年前撷秀园夜幕下那堆营火,正如书圣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所说“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感慨不已。” 一卷卷洁白的白纸,既可以画出最新最美的画图,也可能染上污七八糟的浊色。撷秀园1963年“六一”的那堆营火熏陶了少年心灵,类似“营火晚会”的集体主义氛围也熏染着我,给我这卷白纸熏上了底色。
从1962年被徐州一中录取进入撷秀园,弹指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不知不觉间,近60年的人生历程已在这卷白纸上涂抹得斑驳陆离,似境非境,是真似幻。这卷白纸历经风霜雨雪,虽然没有姹紫嫣红、没有霞彩虹光,但也没沾染上污泥浊水。
回眸过往,满目青山。真可谓“少年情怀终生安,何虑沧海变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