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不美,故乡水。前天早晨,眼前朝阳照耀下波光鳞鳞的河流,竟然是穿城而过的老黄河。
养育了中华民族的黄河,早先流经徐州,向东流入黄海。清朝咸丰年间,在徐州西面河南省兰考县的铜瓦厢,黄河决口而改道北徙山东。不甘干涸、却又失去了上游来水的一条河道也就留在了古城徐州,徐州的老少爷们还是称它为黄河。它从古城西北郊外的九里山脚下,流入徐州城区,在古城东南七里沟流出城市。
老黄河,它象一条弧形的绸带,穿城而过;将古城市区一分为二。清粼粼的河面上的十来座桥梁,又将市区连成一体。
济众桥和坝子街桥之间的那座桥叫同春桥,也叫大马路桥。1949年初冬一个清冷的早晨,啼哭着的我,在太阳刚露头时降生在大马路桥边经营小茶叶店谋生的一个人家。
人生如白马过隙,少小离家去外省读书并滞留皖南的我,转眼也进入暮年了。近几年每次回到故乡徐州,都想拍几张老黄河的景色,在徐州穿城而过的这条老黄河,留在我心中的印记太多了。回到故乡城内,住在九里山下妹妹家,而姐姐弟弟都还住在少华街上,所以天天穿梭于老黄河两岸。但如今老黄河两岸的景色,与早年是大不一样。沿河两岸,护坡、护栏、人行道、小游园等等设施太规整,缺乏我幼年时的景致与趣味。所以,我一直找不到感觉。
前天早晨,我到了东二环路食品城旁的汽车南站,准备搭每天一班的长途大巴返回江南。这一长途大巴暂时办不来进站的手续,所以乘客在南站内上不了车。车主则在汽车南站候车厅内招徕乘客,招到去铜陵的乘客后,先用小巴将乘客拉到停在食品城东侧的大巴,然后再去候车厅“守株待兔”。
我在大巴车内等了一阵,有些无聊,便下了车,在车厢外踱步。踱到车厢北侧几十米外的一条河岸边。几个民工在修筑河堤。我望着眼前波光鳞鳞的河流,我问旁边推翻斗车运沙的一个民工,这是什么河?这民工告诉我是:“黄河故道”。
我突然想到,这就是穿城而来的老黄河。多云的天气,微弱的阳光下,河流两岸之景色触动了我的心灵,心中有点痒痒,我赶紧返回车上,从包里拿出相机,匆匆下车,逆光拍了几张照片。
其中一张画面的正前方是徐州城东南的“两山口”。千百年来,“两山口”都是徐州通往濉宁盐城的必经之地。准确的说,画面正前方,是“两山口”之北山。
四五十年前,“两山口”之山那凸起的山顶有一扇巨大且不停旋转的雷达天线。那扇巨大的天线,远远看起来,形状象个大公鸡。
上世纪60年代,这个“大公鸡”日夜旋转着。少年时,每当我从留谷庄,经棠张镇,经冯庄,到了沟北头,上了淮安至徐州的公路,远远的就可以望见这只“大公鸡”。一步一步,走上个把小时,才能爬坡来到这个“大公鸡”下。穿越两山口。
记忆中,山口南侧山麓上有几个采石碴口。每次路过,碴口都是机声隆隆,灰蒙蒙的石粉在碴口上飞杨。而裸露的山岩,距离车来车往的公路,一年比一年远。
少年时,这个"大公鸡"下边的两山口,是我下乡去爷爷奶奶家必经的两个山口之一。
徐州古城,群山环抱。做过徐州太守的苏东坡,在《放鹤亭记》中就说“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彭城东南一列山岭的北端,就是两山口。两山口向南逶迤,绵延十多里。过了这道山岭,东面就是是一马平川。我的老家——爷爷奶奶家,就在这道山岭东南30里两省交界处的留谷庄。
从徐州城里去留谷庄去棠张,必须要穿越这道山岭中的两个山口。除了山岭北端“大公鸡”下的“两山口”外,“大公鸡”之南六七里,还有一个能让行人徒步翻越的山口, 那叫“洞山口”。经洞山口去棠张镇,路程短些,可少走几里路。但洞山口只有崎岖小路,在磊磊山岩之间蜿延,自行车都没法骑,雪雨天就不好行走。骑自行车回留谷庄,或去棠张,就只有走两山口。两山口那儿,千百年来都是宽阔的官道,道路上车来车往,络绎不绝。
上世纪50年代,徐州人过了袁桥就算出城了。徐州一带,河堤都称之为“坝”。所以徐州城有“大坝头”,“坝子街”一类的地名。老黄河从九里山脚向东流到徐州城,在坝子街那儿弯曲向南,穿城流淌,在城东南袁桥那儿又弯曲从奎山下东流。
上世纪50年代,铜山县政府就驻在奎山下。袁桥至奎山那一段河床右侧的大堤,旧时称“鸡嘴坝”,就是近十来年才建起的“汉桥”外那三四里长的河堤。
20世纪后三十年,徐州城区不停向外扩展。60年代时,“鸡嘴坝”南头是印染厂,印染厂紧挨着津浦铁路的一个道口。道口东,就是七里沟果园。
过了铁道口,顺公路直走,走上10里路就到两山口。
过了铁道口,不顺公路直走,而是顺着铁道走一截百十米,然后拐上通向东南的乡间土路,从姚庄外走过,走上大约十里,则就到了洞山口。翻过洞山口,七八里路就可到棠张。比走两山口的大道,要少走不少路。
小时候,我多次经过这两道山口。记忆中,我最后一次经过洞山口,是1963年春节前的雪天里,陪上海来的堂兄去留谷庄。堂兄从东海最南端的南奥岛部队转业后,分在上海工作,半年前在留谷庄完婚后,就又只身返回了上海。腊月二十四那天,大雪停了,我哥俩踏雪翻越洞山口后,抵四里外的学庄小姑母家,吃了午饭,哥俩踏雪继续前行。
之后多少年间下乡去留谷庄,我大都骑自行车经过两山口,好像就再没有走过洞山口了。而如今,经过两山口的23路公交车,早已运营到棠张之南的马兰村了。
几十年前,徐州人过了袁桥就算出城了,而如今,过了两山口,才算出徐州城呢。如今,两山口上的"大公鸡"也早不知飞往何方去了。不扯远了,还是回到老黄河来吧。
这天早晨,我之所以要拍波光粼粼的这段老黄河,因我就出生在老黄河畔,九岁之前就生活在老黄河畔,我的童年是在老黄河畔度过的。这条老黄河,见笑过我的幼稚,怜惜过我的懵懂,看见过我的顽皮。
1955年八月,棠张乡各村集中往铜山县政府送公粮,当时的铜山县政府位于鸡嘴坝旁的奎山下。我爷爷赶着家里的“太平车”,就是三条牛拉的铁箍木轮大车,车上装满了麻包,麻包里是鼓鼓的麦粒。我趴在麻包上,跟着送公粮这长不见头尾的太平车队进城回家。
从留谷庄到徐州城边的袁桥有45里路。天未亮一长串大车就咿咿哑哑出发了。下午太阳西坠时,才到了奎山下的鸡嘴坝,车队停了下来排队等候验收公粮。赶车的爷爷们到河边洗洗身上的汗水。
闲不住的我,发现路边黄河滩上趴着一只绿青蛙,情不自禁的我,于是跳下车,专注的去逮这只绿青蛙。绿青蛙没容我靠近,就往前蹦,往前跳跃,躲避我的追逐。我心无旁骛,只想将这只色彩艳丽的青蛙捉到手。追着追着,身子突然一沉,大半截陷了下去——陷到大粪窖子里了。原来,奎山乡的农民在黄河滩挖掘一些二三尺深的大坑,他们将城里掏来的大粪,倒入坑中,满坑后,上面洒一层炉渣灰,让其发酵,晒干后敲碎,用作庄稼地的肥料。全神贯注追捉青蛙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平荡荡得河滩上还有粪窖这种陷坑。
陷进时,我的一声惊叫,惊动了河水边的爷爷。爷爷赶忙跑来将我从大粪窖里拉出来。我浑身都粘满了稀乎乎 的粪便,污秽不堪,臭不可闻。爷爷拧住鼻子,将我拖到河沿边,撩起河水从头到脚冲洗我身上的粪便。
喜欢小动物,是儿童的天性。童年的我,也是如此。因为在河边追逐蜻蜓,有天我则落进了老黄河。
1958年7月之前,我家住在黄河东岸的大坝头南巷,出了巷口向西走百十步就是大马路桥。1958年以前, 大马路桥与济众桥之间河西岸,是一个类似北京天桥的娱乐场所。河堤下是唱戏的黄河舞台。晴朗的日子里,河堤下方空地上尽是跑江湖耍把戏的,地上摆上一些香烟、水果、首饰,引诱游人花钱来套圈的;有的汉子,脱光膀子舞刀弄棍玩武术的;围圈子斗鸡的;卖南北干货、藏药的,蹲在地上铺个太极八卦图,给人算命的;五花八门,是应有尽有。童年时,有时由奶奶带着,有时我就自己跑到黄河西岸,在河堤上下玩耍。
六岁那年夏天的一天午后,在黄河舞台对面的河堤下,我被一只红莹莹的蜻蜓吸引。那时,岸上柳树比现在的树木粗得多,河堤也高。临水斜坡上有几排稀疏陈旧的木桩。我眼里只有那只红蜻蜓,一门心思就想逮这红蜻蜓,追着追着,不留神就扑进河里。掉进河水后,我没命扑咚。河堤上一个行人看到河水中挣扎的我,急忙跑下河来,将灌了半肚子河水、且吓了半死的我拖上岸,救了我的小命。
进了徐州一中后,夏天中午,有时与同班的向明、家军、希瑞等同学偷偷跑到撷秀园北面的黄河去游泳。1965年炎热的夏天,夜幕降下后,我时常一个人从校园东墙外过小北门,跳到黄河里仰游,面朝深蓝夜幕上的点点繁星,在河水中飘游弋,纳凉。那时的黄河水还很清澈,少年的我,在夜幕四合的夜晚独自在老黄河中游来游去,时而仰游,身子及脸面朝上,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十分惬意,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我出生在老黄河畔的大马路上。出生后,是喝着黄河水长大的。老黄河,对我来说,象母亲一样亲切;老黄河,对我来说,又象祖母一样,对我是宽宏的。所以,夜晚独自在黄河中游来游去,也毫不害怕。
上了去铜陵的大巴,车轮滚滚,随着车厢颠簸的我,思絮绵绵。转眼间,我亲爱的奶奶去世已经50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