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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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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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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小眼”的查全福

离开天坪山煤矿多年了,耳边时常还响起一名矿工落雨啦,落雨啦的喊声。虽然这名矿工死亡已经几十年了,虽然该矿已经破产闭坑多年了,但我总想敲点文字,来记念世人鲜知的这名怀宁汉子,以及天坪山煤矿开采40年间被井下黑暗吞噬的一百多名生灵。

提起煤矿,眼前除了黑,就是暗……,矿井下,没有阳光、没有月亮,只有矿工额前晃动的矿灯光柱,照射着黑色的煤,灰暗的岩。那儿,是煤的故乡煤的海,更是岩石的世界;千层、万层灰暗的岩石,把煤紧裹紧盖。黑色的煤,灰暗的岩,眼前除了黑,就是暗……,没在煤矿干过井下工的人,是感受不到黑色所蕴涵的寒冷、死寂与残酷,是体验不到人之卑微与艰辛的。

落雨啦,落雨啦的喊声里,我的心在颤动……矿井下的黑暗,让多少生龙活虎般的汉子刹那间凝固进死寂;矿井下的黑暗,使多少劫后幸存的矿工梦中挣扎;矿井下的黑暗,令多少孤儿寡妇沦落在凄凉之中。

扯着大嗓门喊落雨啦,落雨啦的怀宁汉子,生前与我比邻而居,同住天坪山脚下一栋平房里。这栋黑砖黑瓦的平房,是五连单身职工宿舍。我与庄怀剑住在门上印有“17—5”那间,他与张元芳、王艮胜住在“17—3” 这栋平房的门向朝南,面对翠松葱笼的山麓。十来米外的坡上是东西向通到井口的一条碎渣路;坡下矿工们立起几根废铁轨,铁轨间扯着8号铁丝,供工友们晒被褥、衣裳。

同时分配到天坪山的19个同学中,庄怀俭的身材最为健壮,李敏宏的个头最高。这个怀宁汉子叫查全福,个头比身高一米八三的李敏宏略高些,身材比庄怀俭更健壮。那个年头不兴健美比赛。当年30朗当岁的查全,如参加近几年社会频频举办的模特大赛,进入男子前三名大概是不成问题。

查全福,是在怀宁蚻山煤矿参加工作的。1962年安庆柘山煤矿下马,与宣如九、赵德柱、朱杨根等人调来天坪山煤矿,一直是掘进工。常年住在单身宿舍里。每年仅有12天的探亲假,方能从古镇大通登上长江里的小轮,到安庆,然后辗转回到怀宁乡间,与妻儿老小团聚一场.

我们毕业时,正逢安徽省积极落实扭转北煤南运最高指示、大力开发江南煤田之际,天坪山煤矿则是秣马励兵开拓井田西部。西风井落底、负60西大巷开拓后,1972年就将这两个迎头的人员,加上采A槽煤的独立排合在一起,组成了由宣如九任指导员的五连。当时矿上有军代表,矿工实行军事化管理:采煤队为一连,掘进队为二连,运输队为三连,机电为四连。新成立的开拓队自然就编为五连。五连成立时,查全福和李敏宏同时被提为副连长。

江南地下的煤层,由于地质赋存条件所决定,少有北方地下那样规整的煤层,同一井田的煤质也不稳定。沿江的地下煤层,大多呈豆荚状或鸡窝状分布。象天坪山北麓地下有ABC三层,并呈明显层状的煤田还真不多见。虽说煤田西部仅C槽煤可采,C槽煤的厚度平均在2以上,AB两槽煤,太薄,不能开采。这三个煤层之间相距20多米,倾角近40度.

要开采西部的煤,首先要在西部C煤层中向上一个开切眼,与西风井井底+20巷道贯通;使主斜井进入的空气,以及西部井下产生的瓦斯、炮烟等气体,能由西风井井口日夜不停的抽风机抽到地面,形成通风系统;以保持西部井下有空气流通。

地下开采,无论开采何种矿产,只要需要矿工进入地下,都先要形成通风系统,否则,没有新鲜空气流通,矿工进去就要被憋死。煤层中的开切眼掘通后,才好继续在煤层里打巷道,准备采煤工作面。

西部的这个开切眼,从负60向上开掘到+20,长度有140左右。开切眼仅是煤矿井下小眼的一种。

小眼,泛指煤矿在煤层中向上开掘出来的小断面巷道,用来通风、溜煤、传输材料、上下人等;支护后其断面只一平方米的样子,所以俗称为小眼

开掘小眼,在煤矿都是称为“挺小眼“.

挺小眼字,在汉语里是奋力向上的意思。开掘“小眼”,这项矿井开采必不可少的工序,名之为挺小眼,一个字,传神又形象地将这项工序之艰辛、之费力表达了出来。

“挺小眼”,需要矿工花力气,但更要冒着危险——远比掘进岩石巷道的危险大的多。由于是向上开掘,将头顶上的煤层破碎,掘进者在狭小的空间里如何立脚?如何防护自己?如何躲避瓦斯等有毒气体?不是在煤矿井下过小眼的人,是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的。

19663月我在淮南孔集矿井下掌子面实习,身临现场,仍然是百思而不得其解。19703月,在天坪山煤矿采煤队,跟着一个青阳木镇来矿的严师傅,在东11采区挺了一段时间的小眼,我才初步尝到挺小眼之艰险。

头顶矿灯的矿工们,每天佝偻着身腰,钻进煤层中水平开出的煤巷,来到斜着向上的小眼口,先查看弯入小眼口的风筒是否圆鼓——就是小眼中的通风可正常。如果风筒瘪垂,就要先去煤巷外口石门处,将局部抽风机启动。矿工们在煤巷坐上五,六分钟,待小眼顶上聚集的瓦斯等危害气体,被风筒吹送上去的新鲜风排出小眼,我们才脚跐着巷壁上的塘柴或木板,往小眼里爬。小眼顶上,就是矿工们通称的迎头。

钻进小眼,不干活时,面前还清晰,煤岩的纹理都可看清。但一干活,无论是打风镐还是用手镐刨煤,矿灯照耀中雾状的煤岩尘白茫茫的。风镐或手镐刨下的碎煤,被扯到迎头的风筒里的风一吹,粉状的煤屑岩尘就都弥漫飘荡在狭小的迎头。

小眼里须不停送风。挺眼时,风一旦停了,小眼顶头的矿工就的立即从眼里揬撸下来。无风的独头,人要立即撤出来——这是矿工在井下保护自己生命的一个要点,否则,矿工就会窒息,或吸入危害气体而晕迷过去。这就是当时矿工弟兄们所说的被气体熏倒了。被气体熏倒的矿工,发现及抢救及时,陷落鬼门关内矿工还可能被拉回人世间;晕迷的时间一长,人就没得救了。

我参与的小眼,在东部。东部的煤质较坚硬、瓦斯含量低。所以除了费力气,进度慢外,天坪山建矿十来年,在挺眼这道工序上,几乎没有遇到被气体熏倒人的情况。


但是,开采煤田西翼,挺小眼时,悲惨的事故频频。

进入西部开拓煤巷时,大家都觉得这块的煤质松软,不象东部那么坚硬。当时,矿上都是大老粗当家,煤质的这种变异,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所以,就还按照东部的经验来挺小眼。加上那两年社会上对煤炭的需求增大,作为池州地区最大工矿企业的天坪山煤矿,就调兵遣将,努力加快西部采区的开拓,力争扩大煤产量。

1972年夏,给五连下达的任务,就是集中力量,尽快通西部的第一个开切眼。除了指导员,五连的三名连干,每人带一个班,24小时这个开切眼。当时劳动纪律很严,五连是在井下掘进迎头交接班。当时的具体要求是一顺口溜:手拉手,口对口,你不来,我不走。几十年过去了,我竟还记得这个顺口溜。谁料到,当年1029日,西部煤层中的瓦斯现出了狰狞凶悍的面孔。

那天早上近9点时,睡意朦胧的我起床小便。我那时也是五连的人,连队领导照顾我,安排在西风井底开水泵。天亮才从西风井爬上来,回到“17—5”这间宿舍,吃了饭睡觉。

睡眼惺愡的我,走上宿舍斜对面道路旁的厕所边,听身后有人唤我,扭头,测气的马炳华和吴金祥正从东往西走来。问他俩干嘛去,他们说:到井口去,听讲井下西部有人被气体熏倒了,是五连的。西部煤层中气体大,挺开切眼的近一段日子,气体熏倒人的消息,也记不清传来多少回了;但被熏倒的工友,一会儿就又都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了;没有死过人。我想,李敏宏昨晚和我一起去井口上的夜班,便没太在意。小便回来,但睡意全无了。

洗脸后,我拎暖瓶去东边食堂旁水炉冲开水。返回路上,老远就看见宣如九匆匆从西面走来,脸色还很难看。宣如九本是五连的指导员,前不久才调到总矿负责安全。联想到刚刚小马他俩所讲,宣如九急匆匆,可能与气体熏倒人有关。但料不到有多严重。走近了,我笑着打招呼:指导员这么急着到哪去?他贴近我耳边轻轻地说:查全福和陈学忠不照了。我脑袋陡然木了起来。他也急匆匆地继续朝东走去。

照,不照”——是江淮地区的方言,就是行,不行的意思。宣指导员告诉我的是:查全福和陈学忠死了。路上木了一会,拎着暖瓶缓缓往宿舍走。查全福……可能吗?

昨天午饭后他还到我宿舍来,亲亲热热地问东问西。可能吗?前些天,他还在门外扯着嗓门喊:落雨啦,落雨啦!每逢天变、落雨,他都会使劲在房前喊。听到他的喊叫,不同房间里就会窜出几个工友,急忙收起铁丝上晾晒的衣被。可是今天他竟突然死了。

进屋我放下暖瓶,急忙往井口去。原来这个正着的开切眼,已经上去60多米高了。早班开切眼里安排了6个工友,既要向上开掘进尺,又要将掘空的洞穴四边、用小盘支撑起来(小盘,是由碗口粗一米四长的原木,竖锯两半)小眼向上1,就要16根小盘。

小眼越高,挺眼时往上传材料(小盘),就越废时废力。就得多安排矿工传小盘到顶,以供及时支护。狭小的煤眼没空容多余得材料;传盘的矿工少,几个人就只好一段一段接力往上传。

那天早班,查全福接班后,因夜班在迎头剩下十几根木盘,查全富便在小眼迎头用风镐突突突干了起来。

正擎着风镐突突突干着,顶上煤突然垮落起来——凭经验,这是瓦斯喷出的前兆。查全福叫声快跑,丢下双手擎着的风镐,想转身往下溜。他身下的几个工友,如惊弓之鸟,迅即随着大大小小垮落的煤块,连滚带溜,顺着小眼往下揬撸。而查全福没等转过身来,垮落的煤就壅住了他的下半身。此刻,偏偏扯到迎头的风筒也被垮落的煤堵实了,突出的气体使查全福瞬间昏死了过去。

那几个惊惶失措的工友,顺着小眼哧溜到底大巷那几个工友,等一会不见查连长溜下来,于是便又爬上小眼去找。60多米高的小眼啊,爬了一截,因风筒顶端被煤堵住,小眼里已没有空气流通。人就难以爬上去了。他们几个急忙下到底大巷,喊来岩巷掘进的工友,一连、三连的人也赶来,之后,仗着人多,便一个接着一个往眼里排。连着往上冲了三、四次,仍没见到查全福。最后迎头煤堆里扒出了他,拖下眼来。

而在抢救查全福的紧张之际,身体瘦弱陈学忠,一个东至新来的工人,禁不住气体熏,身不由己歪倒靠在小眼一边了。其他工友专注地上去抢救迎头的查全福,以为陈学忠累了休息一下,便没有注意他。等查全福被拖下来后,才发觉又少了一个人。再上去找他,小眼里的陈学忠早已停止了呼吸。

一连的吴师傅,不顾命地往上冲,终于把查全福从煤里扒了出来,自己却被气体熏死了过去。迎头的张正荣拖下这个人后,不巧被滚下的风镐砸伤了后腰。

我到井口时,杜帮英等几位医生忙得汗水也顾不得揩,对趟在地上的四个人,又是打强心针,又是做人工呼吸。吴师傅很快就苏醒过来,但是查全福、陈学忠二人不行了。大李几人正轮番接替着给两人进行嘴对嘴的人工呼吸。人们一直折腾到12点,铜官山医院救护车来了,下来的医生一翻眼皮,说:瞳孔早就散了,人没用了。矿上的人们方停止对两位遇难者的抢救。

面容悲哀的老少矿工,三三两两从井口回来。矿上的气氛顿时肃静了起来。兔死狐悲啊。

我一下午头都很痛,浓厚怀宁腔调的落雨啦,落雨啦的喊声,不停地在脑子中盘旋。杜医生四点多来“17—5”,与我默默坐了一会,起身离去时说:人活着真没多大意思,身强力不亏的查全富,突然就死了。上午在井口抢救时,他出力不小,但无力挽回查、陈二人的性命,使他感触很深。

三天后,全矿职工在礼堂为查全富、陈学忠两人举行了追悼会。我进了礼堂,望着二具黑漆漆的棺材,鼻子一酸就哭了。身材魁梧的查全福,就这样静静地睡进了棺材。平日咋咋呼呼的查全福,就这样静静地走了?礼堂内哭声一片。这个怀宁汉子的牺牲,让我们五连工友特别悲痛。

追悼会后,两具漆黑的棺材送到八里外的董店。总矿在那儿。我也随车去了董店。傍晚落起了细雨,我没有回矿。在董店听说,关殓时,查全福的尸体,膨胀了许多,怎么也放不进棺口。没办法只好用脚把尸体硬跺进棺材的。蝼蚁尚且贪生。查全福,怎么也不想离开人世啊。

查全福在怀宁乡间的妻子,受丈夫猝死的刺激,本来很能干的一个少妇,变得痴痴呆呆了。15年后的1987年,国家政策允许煤矿井下工在农村的妻儿老小,户籍迁到矿里来时,查全福遗属从怀宁迁来天坪山下的矿区。查全福妻子被矿上安排在水炉房烧开水。那时她年龄不过40多岁,但头上已少有青丝。如果哪天开水炉打来的热水,办公大楼里有人说水不开,老同志就会轻轻地说:凑乎着喝吧——查全福老奶奶烧的。大家就默默地不再讲什么了。

天坪山下,这个大炼钢铁之年应运而生的煤矿,开采40年后的1999年,因水淹也提前寿终正寝了。初听到天坪山煤矿闭坑的消息,我感到高兴——再没有查全富那样的汉子落进这个黑老虎口啦!可是不久,我又为这个黑老虎口的关闭而痛惜——那么多不到退休年龄的矿工弟兄只好外出打工求生,那么多矿工包括查全福的妻儿老小都陷入了贫困之中……

今天,20061129,江南的冬雨,淅淅离离。电视里云南富源、黑龙江鸡西、山西临汾三家煤矿相继发生瓦斯爆炸的情景,我再也坐不住,不敲出此篇文字,似乎不能排遣掉自己心中对这几起瓦斯爆炸中丧生矿工的哀悼之情。


窗蓬上淅淅离离的雨声中,我又听到了查全福这个怀宁汉子落雨啦,落雨啦的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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