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天坪山
江南古镇大通之东30里,有峰耸然而葱蒨者,天坪山也。没想到,天坪山下我一住就是半辈子!
1969年届大中专毕业生,迟滞到12月,毕业分配的文件才下达。12月5日,我们5个班同学从八公山下的新庄孜匆忙回校,搞毕业分配。分配方案大出意外——尽三分之一的同学不得不去皖南地方煤矿。
在“要扭转北煤南运,开发江南煤田”的最高指示下,我与18名同学从沿江江南的六座煤矿中选择了池州地区天坪山煤矿。从地图上看,皖南地区山峦层叠,当时的火车从南京只通到芜湖西边的繁昌,交通肯定不便。池州专区天坪山煤矿据说就在长江南岸的古埠大通镇附近。我们想,在长江古埠码头附近的单位工作,年年回北方老家探亲时,旅途总会比座落在宁国、泾县、宿松等山区里的矿山便利些吧。
12月26日,在寒冬凛冽的朔风中,我带着一块罗盘与几本书,七个同学作伴,从洞山上火车南下,走合肥转关系,到裕溪口。轮渡过了大江,天已黑透了,芜湖港区码头寻旅社住下。
第三天,天没亮,夜色中又匆匆登上开往铜陵大通的小轮,溯江而上。
上世纪60年代末,铁路、公路运输还没有开始发展,长江两岸的客运几乎全依赖大江中的轮船。那时候,江上航行的客轮分两种:跨省运营的叫“大轮”,省内运营的叫“小轮”。
大通古镇正坐落在长江流经安徽省境内的中点。所以,不管是上水小轮还是下水小轮,每天傍晚到了大通,就抛锚停泊,不开了,休整一夜到翌日黎明再起航返回。
因此,那时候的古镇大通,远比近些年热闹繁华。12月28日那天我们第一次乘坐的上水小轮,由芜湖逆流而上。滚滚大江上,除了各种船舶外,还不时有成群结队的江豚顺流而下。小轮一会儿靠到江南岸,上人下人;一会儿停到江北岸,上人下人。到傍晚四点多,小轮才靠上了大通镇的码头。
扛着拎着行李,下了小轮一打听,我们要去的煤矿竟然在30里外的天坪山下呢!去矿区只有乘通往矿区的小火车。赶忙寻到江边的大通铁路管理处,看到的所谓“小火车”,不过是解放牌汽车换成铁轱轳,在铁轨上拖七、八节盛煤的车厢而已。
铁路管理处的一个师傅介绍说:小火车一天一个来回,早晨开到矿,待矿工家属靠人工一锹一锹、往车厢里上满矿井下采出的无烟煤,下午返回江边码头就不跑了。冬日昼短,眼看夕阳落入大江,没办法,借用摇把子电话与矿革委会联系,对方说派辆汽车来接,叫我们等候汽车。
个把小时后,在仓茫的幕色中,我们迫不及待地爬上矿里派来的一辆大卡车,顶着黑暗,顶着寒风,随汽车在崎岖的丘陵上颠簸了近一个小时,终于到达了灯火一片的天坪山矿区。
接待的王金光同志,带我们7个人,到一处里外两间的房子内,里间摆了四张床,王金光同志让我们克服一晚上,七个人分住床上。我与崇新俩人统腿合睡一床。几天来,起早摸黑,舟船奔波,很累。上床大家就睡着了。
翌日清晨,鸟声中睁开眼睛,窗外就是杉树林立的山坡。出了土坯垒起的屋子,啊,四面全是山!东西两方山峦不高,南北则是层峦起伏的崇山峻岭。天坪山矿区就散布在一座逶迤东西的大山的北麓。这座山,峰峦罗列、主峰突兀,山麓上杉竹挺拔青翠。当时山岭上还残留着片片几天前落下的白雪。整个山体,看起来就象一个胸怀广阔而又高昂着头颅的男子汉。接待我们的王金广同志告诉:这叫天坪山,山顶上可以望见长江、望见九华山。
当天下午,我和解金遂同学,带着一块罗盘,一鼓作气爬上了天坪山。临近主峰时,天坪山给了我一个“见面礼”——我穿胶底解放鞋的右脚掌,被山麓上尖尖的竹茬戳得鲜血直流。但我仍然爬上了山颠。山颠南边不是坡,而是峭壁陡立的悬崖。临近下视,不由得心惊胆颤。天色迷茫,能见度不高。西边白色飘带似的大概就是长江;南面群峰青青,远处山峦如聚;辩别不出哪儿是九华山。北面隔着一列山岭、只露着浑圆山头的不知是不是铜官山。由于右脚流着血,我俩便匆匆下了山,到矿卫生所包扎伤口。
到天坪山下没几天,同学们就开始了工作——矿井下生产第一线“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矿革委会的领导说:个头大的,到一连当井下掘进工,个头小的到二连当井下采煤工。我,自然是到采煤队,当时叫“二连”。
矿革委会对矿工实行军事化编制,掘进队称一连,采煤队称二连,运输队称三连,机电队称四连。随之,同学们也分散到各连队的宿舍居住。采煤队朝北的两栋平房宿舍,一溜儿建造在天坪山的山脚上。
初到这个天坪山窝里,前途茫茫,真不知如何是好。从宿舍门前北望,北坡下地势平旷开阔,山岭重复,远处露出馒头状的铜官山。
采煤工师傅们对我们煤校学生很关照、很友好,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站在宿舍的走廊上,向北眺望时,家住大通镇荷叶洲的刘开阳告诉我:北面十几里外的那道山是龙口岭,龙口岭后面露出馒头状的山头,就是铜官山。铜官山北麓的那一片地方,是铜陵特区。当时铜陵县属池州专区。天坪山是铜陵县境内海拔最高,主峰“一顶尖子”海拔577米,比海拔493米的铜官山高出84米;也是最南边的一座山,山南就是青阳县境了。
自从1969年那个冬天起,天坪山那昂首挺胸男子汉似的山姿山影,就成了一出由自己扮演主角的人生连续剧的主要舞台背景。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天坪山麓的煤矿早在1980年就由池州划归铜陵市了。随着市场经济大潮的涌起,1958年“大炼钢铁”前应运而生的天坪山煤矿,无可救药地步入了破产而闭坑。
通往大通镇江边的“小火车”的铁道虽然还在,但已是蒿草丛生。计划经济的产物,怎么能不随计划经济的衰落而衰败。天坪山煤矿“寿终正寝”前两年,我离开了煤矿,家也搬到了铜陵市区。可是,每天清晨我一睁开眼睛,窗外邻楼起伏的天际线,在我眼前似乎还是“一顶尖子”耸然而葱蒨的天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