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我家阳台前的绿树荫下,一只黄色小猫不时跳跃,屡屡回身旋转追逐自己的尾巴。回首人生几十年,有时我不也像那只追逐自己的尾巴的小黄猫吗?
猫儿身后,拖着绳子般的尾巴,人尽皆知。其实,人也是有尾巴的——虽说无形,但不是没有;虽说庸众讳言,但高人都清楚。最著名的事例,莫过于毛润之叮嘱李银桥那句话了。
多年的警卫员李银桥1962年离开中南海,告别时,毛润之说:“银桥啊,我舍不得你走,但我还是为你的前途着想啊。到了新的岗位要尊重领导,夹起尾巴做人……”(《警卫回忆毛泽东生活实录:红墙深处 》,权延赤 著,人民日报出版社)
清未重臣曾国藩在其《家书》中也一再订嘱家人要“夹着尾巴做人”。
人都是有尾巴的,但尾巴各不相同。愚陋的我,知天命之年,方明白自己有尾巴,且不只一条。回首漫漫人生路,愚陋的我,也时常被自己的尾巴所戏弄。
1959年一个雾气弥漫的冬晨,四年级的我走出苏堤北侧的商业宿舍去上学。那几年每天上学,从宿舍楼出来,出大院东门,穿过田地间百十米碎石路面后,就要向北拐上永安路。永安路是徐州西关一条南北向的道路,它的南端到苏堤,向北百多公尺越过杨家路、通到博爱街西口。1958年秋到1962年春,上小学的我,每天要四趟穿行永安路。
1959年秋天,升入四年级的我心中的读书欲望,越来越炽热。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杨家路之南都是余窑大队的地盘。杨家路南,永安路两侧,相间着水面与农田,水面是池塘苇坑或小河沟,农田里生长着蔬菜薯芋。永安路路之西,紧挨着一条并行的小河沟,河沟那边是一块红薯地,而靠近河沟的红薯地还鼓着几个坟包。坟包之南十几步,向西的百十米碎石路通到商业宿舍大院东门。
一个雾气弥漫的冬晨,当我出了大院东门,东行,就要拐上南北的永安路时,我眼里,无意间突然看到小河沟西边红薯地一坟包前,似乎摆着黄锗色两本书。我疑惑不解:坟包那儿,怎么有两本书?
可是那个清晨,浓重的雾气中,坟包旁格外得阴森可怖。胆怯的我,不敢到坟包跟前,去看个究竟。拐上永安路了,脚步往北走,可还不断地回头张望那坟包。
到了学校,进了教室,坟包前那两本黄褐色的书影,还飘浮在我脑中。一上午几节课,我都是魂不守舍,满脑子都是坟包前黄锗色的两本书。几节课老师讲的啥子内容,我一点也没听到。
一上午,我精神恍惚,心神不宁。一会儿疑神疑鬼,是啥人把那两本书放到坟包前?一会儿悔恨不已,怪早晨自己胆子太小了,要是到坟包前把两本书拿到手就好了。一会儿给自己打气,放学了就立即跑去坟包,取那两本书。
整个上午几节课,都是魂不守舍。一会儿又盼望着时间快快过去,快点放学。我眼中坟包前的书影,控制了我整整一上午。
中午11点半放学,阳光已驱散了空中得雾气。冲出校门,马不停蹄的我,越过淮海路,顺着永安路南奔,越过杨家路。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河沟西面坟包前,定睛一看,那黄赭色,哪里是两本书?而是两片黄石块!坟包前的两石片,竟被我当成了两本书。控制了我一上午的两本书,竟是我的错觉。
唉,有时候生龙活虎般的人,处于在某种幻觉之中而不自知。好多年来,我自己都不明白,童年时那个冬晨我头脑中为何会产生“两本书”的错觉,而且盘据了我整整一上午?
退休无事,闲暇间细细思索这事,究其原因,主要与幼稚的我心头日益炽热的读书欲望有关。那时的我,迷恋小说书。小学班主任张玉珍老师几十年后还说:个子小小的你,走路都捧着本书看。
童年的我觉得,小说文字中有曲曲折折引人入胜的故事,有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有崇高的理想境界,有渐渐飘逝的历史烟云……总之,大部头的长篇小说,象一座座迷宫,强烈的吸引懵懂的我多读书。少年的我渴望多读书,但是家境贫困,一家老小能糊住口,少饿肚子就很不容易了,工资收入有限的父母根本就拿不出钱帮孩子买书来读。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短篇小说《神的孩子会跳舞》中说:“我所追求的多半是自己本身带有的类似黑暗尾巴的东西。我偶然发现了它,跟踪它,扑向它”。我十岁那年的冬晨,雾气弥漫下,隔着小河沟的坟包,这样的客观环境,加上童年懵懂的主观向往,造成坟包前“两本书”的幻觉,并魅惑了我一个上午。
看来,幻觉不仅会左右一个人大脑的思维,还会支配这人躯体的行动。“幻觉”——有人把石头看成神,顶礼膜拜。十岁的我把两块黄石板,看成了两本书,迷迷瞪瞪一上午。这“两本书”,是自己主观世界的错误认识,而不是客观存在物(黄色石块与雾气)之错。
什么叫“幻觉”?自以为“有”矣。当人类对某种事物迷恋过深,或环境中各种因缘聚合,眼前就会出现自以为“有”的“海市蜃楼”之象。比如“杯弓蛇影”、“猴子捞月亮”之类故事,说得就是这样的幻觉。
知天命之年的我感到自己有尾巴,并不是幻觉。我的尾巴,还不只一条,然而最长的尾巴,还是书刊。别人要想抓住我,很简单,拽到那条尾巴就行了。
我也经常玩弄自己的这条长长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