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小暑之后,杭州湾之北岸持续高温。白晶晶的太阳,天天在天空旋转、燃烧,楼道间香樟树枝叶间众多的蝉儿,不怕炎热、不嫌累乏,竞相鸣叫,窗外不绝的璎璎之声盈耳。午饭后睡在凉簟上的我,迷迷憕憕似乎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乡彭城苏堤去黏“嗲蝼”(鸣蝉)。
1958年小暑之前,我家从东关老黄河边的大坝头,搬到了西关——永安路南端的商业大楼。商业大楼,座落在苏堤北侧,古城边缘空旷的一片田野上。
红砖红瓦的商业大楼,实际上是五幢仅三层高的商业职工宿舍楼而已,空旷的田野上,突兀而起,大有鹤立鸡群之感。楼院北,隔着一条水沟及水沟上的铁丝网,是一家TAN KE修理厂。五幢大楼落成之初,四周先是用一人多高的竹箆子,围成一个完整的院落。我家搬去的第二年,院落四周用红砖砌起了围墙。围墙开二个大门,一个东门,一个南门。南门外隔着一条马路,就是一道大堤——由云龙山黄茅岗筑延过来阻挡洪水的苏堤。
我家在商业大楼住了五个年头。那几年每到夏天,苏堤上“黏嗲蝼”,是童年的我必不可少的活动。徐州老百姓,都将鸣蝉称之为“嗲蝼”。对鸣蝉,为何这么叫,原由我也不详。
就是现在,徐州那儿的孩童感到委屈哭哭啼啼,大人如不耐烦,还往往以“看你嗲蝼的”斥之。家乡父老乡亲对鸣蝉的黄壳幼虫,则称之为“嗲蝼龟”。
“嗲蝼龟”通常都是在夏季红日落山之后,从树根旁的地面钻出,顺着树干往上爬,边爬边褪去黄蜡般的外壳,爬到高枝上,天亮身体这些变黑了的蝉儿,就开始竟相引吭高歌。
“黏嗲蝼”,是一个很古老的捕蝉方法,《庄子·达生》中“痀偻承蜩”那章节,就是说孔子看一老者 “黏嗲蝼”而受到启发的故事。
十岁的我,那时还没读过《庄子》,而我“黏嗲蝼”玩,是我跟南楼阎殿杰学的。阎殿杰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
“黏嗲蝼”,事先要准备一根细长竹杆与粘料。顶端膏上黏料的长竹杆,悄悄伸到树枝高处,静静挨近枝上鸣蝉;杆顶黏料一旦靠上鸣蝉薄翼,鸣蝉就会竭力扑闪着薄翼、痛苦地嘶鸣着,落到了欢天喜地的孩童手中。
竹杆顶端的黏料,一般是熬制加工后的桐油。那时一到夏天,永安路北头过了淮海西路,那儿就有一户人家熬制这种桐油,杏儿大小一坨五分钱,卖给“黏嗲蝼”的孩子们。
闫殿杰带我去买过。可是更多天,我没有钱,不能买熬制的桐油。我只好在家搲点面缸里的面粉,自己洗点面筋。洗出的面筋,黏性虽说不如熬制后的桐油,但凑合着用,黏在竹竿顶端,伸到高树枝头也能黏下鸣蝉来。
商业大楼南侧的这条土堤,经学者考证,系清代康、乾年间修筑,并弯曲北去延伸至废黄河南岸,全长约2800米。北宋苏轼带领军民抗洪所筑的大堤,早已堙没。但徐州百姓为纪念苏轼,也称清代所筑此堤为苏堤。论起先后,徐州这条苏堤是兄,杭州苏堤面世晚了好几年呢。
1960年前后,苏堤上长着高大的柳树杨树,细的也有碗口粗。夏天中午,太阳像火一样在天空燃烧,狗儿都躺在阴凉地方,舌头伸出来老长,不停地喘气。只有蝉儿在不倦地高唱。嘹亮的蝉声吸引着我,拿着长竹竿奔出西南门,奔上树荫下的苏堤。
高树下仰脸,循声寻觅,瞅见俯身在树枝上的黑蝉,小心翼翼将竹竿从它的下方伸过去,临近蝉儿的一刹那,快捷地将竹竿顶端触上黑蝉的薄翼。随着单侧被面筋黏到薄翼,蝉儿悠然的歌声嘎然中断,没被黏到的另一侧薄翼,不甘心地扑棱着,并悲哀地发出“叽--叽--”的哀鸣。而树下的我,则分外的开心——完全体验不到蝉儿的悲哀。
人在幼年,尚未涉世,众生痛苦,尚未品尝,喜欢捕捉蝉儿、雀儿、蜻蜓等等小生命来玩,完全不懂得个体生命被俘获时之悲哀之痛苦。世间沉浮多年后的垂暮老人,才能听懂蝉儿被孩子黏住时哀鸣之无奈。
饱经风霜之人,对芸芸众生,方有悲悯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