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声中,夜行火车长龙般缓缓穿过南京长江大桥,就加快了车速,顺着津浦铁路向北,驰进茫茫夜色里。这列火车,是由上海开往西安的76次快车。车轮在铁轨上轧出的“咔嚓,咔嚓”声,在昂扬汽笛带动下,由均匀平稳变得一声比一声来得急促,渐渐地响成一气了。矩形玻璃窗外,江北田野被夜幕笼罩着,铁道边灯光渐渐稀疏。车窗内,疲倦的旅客,大部份又东倒西歪地睡了。而我,怎么也睡不着,虽说离下车,到达阔别的故乡徐州,还有五个多小时的路程。
故乡,群山环抱的故乡,有多少可忆可念的事物啊。古老的城墙、熟悉的大街小巷、顽皮的童年、紧张的中学时代,更不用说依门盼子的爹娘……,而这一刻,我脑中浮现的却是上一次云龙山踏雪的情景,耳旁仿佛又响起老同学晓东低沉的话语 :“千里迢迢,隔着天堑长江,你啥时才能再回来呢?”
这是一年前——丙辰(1976)年初三的下午,郁闷的我,与老同学晓东,从少华街的家中走出,踏着积雪,毫无目的地顺着中山路,边走边低声交谈着。不知不觉中,我俩来到了城南云龙山下。俩人停下脚步,我用发冷的脚跺了跺柔软的雪地,晓东取下左手的黑手套,指着路旁的几户人家说:
“看,到处都是。”
我感到不解地问道“啥?”
晓东把双手凑在嘴边哈哈气后,边带手套便说:“我们走过的大街小巷,一路上你没注意到?从城里到城外,门上贴春联的都很少。”
听到这话,我顿然明白了。而晓东又一字一顿地补充了一句:“这,才是真正的民意啊!”
云龙山脚上,风寒,割脸。可是我俩谁也没有回头的意思。身旁的云龙山,以形似一条飞腾的苍龙而得名。云龙山海拔虽然只有百十米,但气势雄劲,景色清丽。登山北眺,徐州全城尽收眼底。中学时我与晓东、希锐、家军、庆祥等伙伴常常登上云龙山,在饮鹤泉边玩耍。1964年春节的年初三上午,我们班主任杨老师带领三女四男七个同雪踏雪登上云龙山,在饮鹤泉边摄影留念。
后来我与晓东离乡到外省同一所学校读书,1969年底毕业,晓东被分配在淮北,而我则去了江南。每年回徐州探亲,我俩都事先写信约好在相同时段回到故乡彭城。每次回乡,我俩总不免抽空一同到云龙山游玩。
此次回到彭城,俩人也聚了几次,但是一来天气欠佳,整天不是风卷雪花,就是阴霾满天;二来腊月里俩人心绪也不好,就把登游云龙山的例行之事给忘了。
雪后的年初三,俩人聚到一起谈心,不知不觉踏雪来到了云龙山脚。正愁没有一个清静的畅所欲言的场所呢。晓东望了望我,我望了望披着银盔银甲的云龙山,两人便不约而同踏上了覆满白雪的石阶,一步步拾级而上,随着两人的脚步落在白雪发出的一声声轻响,我俩身下的山阶上,印出四行清晰的脚印。
腊月底回到阔别的故乡,慈爱的爹娘,兄弟姐妹团聚,儿时的伙伴,都曾激起心头一时的欢乐;但整个说来,从小到现在,没有哪一年春节过的像丙辰这次乏味了。往年的那种红火,热烈的场面几乎一点也没有。
我俩从少华街家里出来的大街小巷上,除了匆匆而过的行人,就只有三三两两的孩子在雪地上追逐、打雪仗。到处都是冷冷清清的。根本就不象是在欢度新春佳节。家家户户门上红红的春联,本来是过年时随处可见的景象。往年除夕,有文化的年青人为之忙活,老态龙钟的老奶奶也是不停地叨噔这,督促着儿孙,唯恐贴之不及。红色的春联,是过年时千家万户喜庆的象征,也是老百姓热烈想往的表现。可是今年,雪上加霜的世人,至今还沉浸在悲哀之中,怎么能与有心思张罗贴春联呢,所以大街小巷的门上,几乎见不到红色。
想到这一点,我不禁自言自语说道:“这个年头,过年,谁又能想起贴春联呢?”
晓东顺嘴接过去说:“也不尽是想不起来,难道你忘了我们这个地区的风俗习惯:家中有长辈去世,是三年不兴贴红春联的,以表示对逝者的哀思。为亿万老百姓操劳了几十年的总理,千家万户,哪一家哪一户不把他当作自家的一员啊。如今,他去世了,千家万户自然也尊循了这个古老的习俗。”
嗷,原来如此。我不由地回身望了望云龙山下,只见鳞次栉比的房舍覆满了皑皑白雪,全城是一片素白。
“没想到啊,”晓东又无限感慨地说: “伟大领袖健在,一切都好办。这几年,随着领袖日趋年迈体衰,世人心中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虑;但一想到总理比主席小五岁,就又好像得到了某种安慰。可是,敬爱的总理竟然先走了。唉,真没想到啊。主席他老人家万一再……,我们指望谁呢?我们DAGN,我们国家,又向何处去呢?”
说到这儿,只见晓东双眉越蹙越紧,眼睛失神,一股说不清的不痛快在他那端正的脸庞显露出来。是啊,主席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指望谁呢?
朝山顶望去,山顶上空悬着一团厚厚的铅云,它那寒冷的气息给人以风雪就要到来的感觉。
没到山顶,我俩个就已是气喘吁吁,越过山顶朝北的大门,我俩就赶紧踏雪进到“放鹤亭”里休息了一会儿。之后来到禅寺门前的坪台。山下雪景一览无余。望着云龙山四周被冰雪欺压着的山山水水,我说:“听我们矿从上海回来的采购员说,有人在上海街头偷偷刷出了让这个人当总理的大幅标语。”说着,就伸腿用脚在雪地上写出了“张某桥”三个字。“可是,没等标语上的浆糊干,这个标语就被过路的群众撕掉了。”
晓东盯着雪地上我用脚划出的那三个字,摇摇头,叹口气说:“难道我们国家真要落入他们手中?”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他们,哼!何止是垂涎总理这个职位啊。怎么说呢,演员出身的庇隆夫人何止阿根廷有啊。” 说着,晓东激动起来,猛地一下从木栏杆站起,并跳到地面雪上,飞起一脚,狠狠滴朝那三个字踢去,随着一片雪粉飞扬,雪上的那三个字消失了。
“什么批儒评法讲吕后,什么样板戏唱柯湘,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稍有点политика头脑的人都听出味道了。唉,主席健仔,他们尚且丧天害良、胡作非为。万一不在了,他们这伙打扮成美女的毒蛇,岂不更逞凶恣虐,更要为所欲为?”
晓东最后那句愤慨的话,我有些不赞成,便接过来说 :“这伙野心家的阴谋,可能会一时得逞。主席不是说过吗:如果弄得不好,资本主义复辟将是随时可能的。不过,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能辨认出谁是自己利益的维护者,也能识别出狡猾的骗子,那怕他们进行了世界上最美妙的打扮。人民不会一直被蒙蔽的,人民也不会总是跟在骗子后面走的。不仅如此,许多群众已参与了斗争,对总理的逝世,不是严令不准悼念吗,群众偏偏要悼念,铺天盖地的花圈不争是最好的证明吗?更何况,从京城到地方,全国各地的那些出生入死奋战多年的老同志,又有几个会买他们那一帮人的账呢?”
晓东一时没有吱声,只是他那额头下凹进眼窝的黑白分明的双眼,显得更加深沉了。沉吟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是的,如果他们那帮人一旦控制了中枢,一场自下而上的动荡将是必定免不了的。但是如果真的到了那种地步,那又将意味着什么呢?”
对晓东的这一反问,我还没来得及思索,他就有抬高了语调自己答道 :“那就意味着内战。而作为内战孪生兄弟的分裂,也就要接踵而来了。这样的话,老百姓要吃的苦头就太大了。兵戈、逃难、血腥的战乱场景——杜甫诗中所描写的那些场景就要在中华大地上重现。”说完,晓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可不是嘛,内战将不可避免地带来国土的分裂,这将给老百姓带来多大的灾难啊!兵荒马乱,“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贯。”那种不敢设想的局面真的会出现真的避免不了吗?望着放鹤亭外披满绒绒白雪的苍松,我苦苦地思索者。
沉吟了半天的晓东突然把话头一转,以询问的口气说:“你明天动身回江南?”我点点头,他望着我说:“我劝你在彭城多住几天,虽说你计划明年还回彭城来过年,可是你们单位毕竟是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回到彭城一趟也不容易。长江是一道天然的鸿沟,历史上多少次分裂割据,不都是以长江天险作为分界的呢?目前,国内形势的发展令人不可琢磨。天知道,明年这时会是咋样呢?形势比人强,计划赶不上变化。天知道,你明年还能不能跨江来到徐州。”
听到这儿,一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依恋之情窜上了我的心头,象把小刀似的在心头来回划拉。我茫然地望着雪中眼底的一切。山脚下一幢幢的白雪覆顶的房舍向城内漫延过去。过了马市街、过了文亭街、过了中枢街、过了淮海路,我好像看到了少华街上我家的房屋,好像看到了少年读书的母校,好像看到了老黄河,九里山下楚汉相争时的古战场,竟然也隐约可见。白雪覆盖下的彭城,有儿时我滚铁环的街道,有少年时常去的图书馆。记得,有时我还与同学们坐在母校紧挨的城墙上,看东方升起的红太阳,看傍晚时绚丽的晚霞……
啊,故乡的一切多么的美好,难道我真的就再也看不见,再也回不到彭城来了?
望着,望着,双眼渐渐的模糊,眼下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了。脑子里想着,想着,飞驰列车轻快的振动下,磕睡让我神情恍惚。故乡,就要到达的故乡,神情恍惚中,头一歪,靠在座位靠背上睡者了。
睡梦中,我感到右半身突然热乎起来,臆臆症症中我想,一定是母亲把火炉拎到我身旁来了。
一声高昂的气笛,把我惊醒。车厢内一片嘈杂的话语。眼前一片光明,和煦而温暖的阳光,透过东面车窗射进车内,正照在我身上。透过身旁的玻璃窗,看到远处山岗上,一座硕壮的纪念塔巍然挺立。塔身上“淮海战役烈士纪念塔”几个金字,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清秀的女列车员用北京 口音不停的招呼着:“旅客同志们,徐州就要到了。有在徐州下车的旅客,请准备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准备下车。”
伴着列车员柔美的话语,云龙山起伏的山影出现在车窗外。列车速度在放缓,就要进站了。啊,故乡,江南游子又归来了。
(写于丁巳 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