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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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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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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自己关了三天“禁闭”

20岁那年的10月里,我将自己关了三天“禁闭”。

那年8月中旬,华东煤专学校(枳园)把“地下采煤”专业三个班安置到枳园内的图书馆住宿。图书馆的主体建筑平面呈“凹”字形。那几年,图书馆内外所有的窗户,要么有铁栏杆,要么被砖头砌实封死。我们6547班住在西大厅(学生阅览厅),6546班住在东大厅(原书库)。6548班则住西大厅隔壁的厅子里。

西大厅与东大厅的北窗外本来十多米的绿化地(已种了萝卜)之外,是一栋东西向的平房。这栋平房本来是四间教室,1965年前改为图书馆用房,在那十年非常年月里,所有门窗于1967年中也被铁钉牢牢钉死。1969年10月,我钻进的“禁闭室”位于这栋平房的西头一间,正位于图书馆西北角。

当时,我们班住宿的西大厅本是学生阅览室。那时,我们这届学生在校已逾四年,后两年大半在矿井下劳动——淮南市军管会为了保障江浙沪煤炭的供应,三天两头在淮南矿区发动“夺煤大战,放高产”,我们这些学生就成了“夺煤大战”的青年突击队员,且是无报酬义务劳动。

那年9月,1964届学长们毕业离校后,我们这届同学就都在眼巴巴盼望毕业分配的日子。

1969年夏天过完,渴望着毕业,渴望着早日离校踏上工作岗位的同学们本以为:最迟国庆节前也会毕业分配;可过了国庆节,毕业之事仍杳无音信。校园高音喇叭中,日夜播放着“深挖洞,广积粮,要准备打仗”的最高指示。办公楼前开阔的空地之下,已挖成了纵横交叉的地道。滞留在枳园的七个班三百余名同学干着急,可又无可奈何。

那年国庆节前后,同学心头笼罩着相同的情绪:既然在学校不断下矿井义务劳动,那就不如早点毕业离开枳园,到单位上班拿工资去了。况且,在军宣队、工宣队眼里,我们这些学生也属于“旧学校培养的知识分子”,动不动就大抓“新动向”,各个班都不时有同学被关进“牛棚”批斗。思想觉悟再高的同学,也不想继续在在枳园里了。

应该毕业而迟迟不分配,同学们人心浮躁,军宣队、工宣队,也不好组织什么活动,九、十月间,临近分配的同学们谁也不敢离开枳园,国庆节前后那段日子,我们基本上是在枳园内外玩耍。

国庆节后一下午,我在6546班住宿的东大厅玩时,看一同学趴在床上,埋头整理几册剪报。我靠拢过去,翻看他手边贴好的几本剪辑,里面都是1966年之前《科学画报》上一些科普文章。我问这同学,这些文章散页从哪弄来的,这个同学扭头扬手指指窗北图书馆西北角,神情暧昧的小声说;前几天,在那窗户下拣的。那房间里的旧报刊杂志,正准备拉往淮南造纸厂,做造纸原料。

我问他:可看到《世界知识》杂志?他说,看到过。听了此话,我起身出了东大厅,踏过十多米宽的两畦萝卜地,来到十多米外的平房西头一窗户下。

在彭城读初中时,我就喜欢到大同街的市图书馆看《世界知识》半月刊;1965年到了洞山枳园,下午课外活动,我也常到东大厅这儿——报刊杂志阅览室翻阅新到的《世界知识》;1966年5月学校停课“斗,批,改”,图书馆关闭后,就再也看不到《世界知识》半月刊了。国庆节后听这个同学说,在那个窗户下看到过《世界知识》,我心怎能不痒。

当时,我到了图书馆西北角那窗户下,哪有什么旧杂志。抬头看看那窗户,两扇紧闭,左扇窗框下面一格没有玻璃,而这个缺口里也没有铁栏杆。我探头张望,里面十多张双层木床高高堆着泛黄的一沓沓旧报纸与杂志(正准备拉去淮南造纸厂作原料)。如沙漠中久渴的人,突然面前出现了一泓清泉似的,发现这房子内堆着大量旧的报刊杂志后,我情不自禁地动起了心思。后三天,这个窗口内的房间就成了我的“禁闭室”。

当天在食堂吃晚饭时,我多买了三个馒头,并嘱托好友谢开运:“明天我要去古城寿县玩,傍晚回来得晚,学校食堂就吃不到饭了,请你帮我打一碗稀饭,买五个馒头,让我回来好有饭吃。”

之后连着三天,天亮前我就悄悄起床,怀揣着馒头,趁夜幕未退,悄悄从东大厅出来,夜色中蹑手蹑脚地踏过萝卜地钻进院子西北角的这个“禁闭室”;从黎明一直呆到夜幕再次笼罩天地,窗外黑了之后,我才又悄悄地钻出“禁闭室”。

之所以说“钻”,因为我的确是从窗户缺失玻璃的那个框格中钻进去的。这框格仅八九寸见方,每次我要先将双腿伸进窗框内,身体缩起往里探,等一只脚落在窗里边的旧报刊上,全身才绻缩钻进窗门全封闭的这一间藏书室里。大天四亮后,我才发觉,床上有几摞米把高的报刊下,散布着不少粒老鼠屎,还有一小堆一小堆被老鼠嚼碎了的报刊纸屑。

那时的我,真象沙漠中久渴的人。久渴的人,面对清泉,不痛饮一番,能舍得离开吗?那三天,每天拂晓之际,我从缺了玻璃的框格钻进去,天黑后再由这空框格钻出来。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五洲震荡风雷激,国际上风云变幻,法国学生导致戴高乐总统下台、CCCP开进捷克首都布拉格、珍宝岛上炮火连天、美国阿波罗12号登月……;20岁的我渴望了解世界、了解天下,渴望书刊、渴望知识,可那时,正处“史无前例”的非常时期,除了“红宝书”,除了“小报抄大报,大报抄梁效”的报纸,处在高度饥渴中的学生们啥子书刊也见不到。(梁效,系“两校”谐音,“清华、北大两校大批判组”的笔名)

那三天在“禁闭室”内,心灵如海棉般的我真解渴啊!就是在这平房里,我看到了解放前一些报纸,还有新华日报解放前的影印本。那三天在“禁闭室”内,真过瘾啊!我如入山阴道上——那么多老杂志:文学知识、文学评论、史学月刊、地理杂志,我双眼应接不暇。

那三天里我耗时最多的,是耗在《世界知识》杂志上。1966前十多年《世界知识》上的文章图片,让我大饱眼福。在前两天,我还是埋头一册册翻阅,可是第三天,我不得不采取了非常手段。

为什么呢,第二天晚上从“禁闭室”悄悄钻出来后,听谢开运说,三天后的下周一,我们又要被拉到新庄孜煤矿去“接受再教育”——每天下到井下采掘一线,跟班劳动“献忠心”。我听了,暗暗有些着急,时不我待。躺到床上,好久睡不着。

拂晓醒来,我再次悄悄钻进那“禁闭室”后,迫不急待盼天亮。窗口还朦胧时,我就采取了非常手段,开始打开一册《世界知识》,将其中感兴趣的篇章,一页页轻轻撕下来。

那天从早到晚,我将数百册泛黄的《世界知识》翻遍,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其中的各国政要简介、各国游记、各国概况……都一一撕下。一册册从封面翻到封底,直到夕阳西沉,室内渐暗,暗到辨不清《世界知识》上的文字为止。然后,歇下来,仰躺在报纸堆上歇息。耐心等到天黑,东大厅灯光下人影绰绰,我再悄悄地将尽一尺高的《世界知识》散页,从那个空玻璃窗口钻出去。

第三天黑后,我悄悄从“禁闭室”钻出来后,先狼吞虎咽地填饱肚皮,然后将自己小红箱内的几件衣裳取出,将这些七八斤重的《世界知识》散页放进去。(小红箱是学长陈福宝给我从南京买来的)

两天后,我们几百个同学就将铺盖打起背包,被拉到了八公山下的新庄孜煤矿去了,12月才回校搞毕业分配。离校时,我将这七八斤重的《世界知识》散页,带到了分配我去的单位——池州天坪山煤矿。

1970年春天,每天从几百米的矿井下爬上来,吃过饭我就趴在山脚上采煤二连的床铺上,分类整理《世界知识》零散页。我以七大洲为主分门别类,并一一装订成册,共计形成了二十多册剪报集。

在我之后的煤矿生涯中,这些来自“禁闭室”的《世界知识》剪报集,对在偏辟山沟中的我来说,如同一部世界大观园,亚非拉美不同的地域风情,各国迥然不同的国情,一些政坛人物的沉浮,如同变幻不定的万花筒。这些剪报集,不仅充实着我的业余生活,丰富着我的心灵,还为我的工作提供方便。

1976年5月之后,我在矿子弟学校任教多年,担任多年的中学世界地理教师,从《世界知识》剪报集获取的点点滴滴,为我在学生面前侃侃而谈,提供了一定的知识基础。所以,当改革开放百废俱兴之时,得知《世界知识》复刊时,我当即赶到天坪山煤矿附近的铜陵董店邮政所,预订了1979年全年的《世界知识》。

回顾自己的人生道路,更为重要的是,五十年前“禁闭室”弄到的这些《世界知识》剪报集,多年间开扩着我的眼界,拓展着我的胸襟。

世人常说,知识可以改变人的命运;但我觉得,对一个人来说,眼界、胸襟比知识重要。眼界开阔,易多角度多方位看待自己面临的问题;胸襟宽阔,易包容易化润客观存在。

人生天地间,命运各异;一个人的命运,与他的眼界、胸襟有很大的关系。眼界、胸襟这些纯主观的东西,往往能帮助一个人突破客观环境的约束,从水尽山穷走到柳暗花明。

21世纪的今天,虽说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把人类带进了新媒体时代,五大洲各地突发的各种事件、自然灾变、科技新成就,瞬间就能通达我们眼底。但对年届古稀的我来说,《世界知识》这个杂志,还是需要常常浏览的。如今,每每翻阅着新到的《世界知识》,就象拜会当年知识渊博的老师那样,亲切愉悦之间,听尊师拨开云雾,评说着21世纪滚滚之潮流。

2019年6月19日于海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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