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凰山那条石子路

凤凰山北麓山脚有一条石子路，从滴水岩旁的铜矿老井口，向东，顺着山脚，拐上山坡，蜿蜒曲折，延伸到矿部，大约里把路的样子。

这条石子路，是上世纪50年代凤凰山铜矿初开时，由创业者们开辟，石子铺成，仅三米来宽，供小嘎斯卡车运送矿山设备到井口，也供矿工上下班行走。夜晚，石子路上有稀疏的路灯。

这条石子路两旁，松竹披扶；路下方向东绵延不断的是农舍村落和铜矿的矿工宿舍、食堂、商店、仓库、矿部办公室。

靠近矿卫生所的石子路下方，矿区编号为“9至11”那3栋平房，是井下开拓区单身矿工的宿舍。 “11”那栋平房，门前斜坡上就是石子路。

在平房中间门上喷着“11-5”的房间里，余世哲住了五年。在“11-5”的房子上方曲折的石子路上，余世哲与一个姑娘共同憧憬过，一同寻觅过……，这姑娘是井口充电房的一位姑娘。

那时余世哲与这位姑娘，同在凤凰山铜矿工作。

地下矿峒中采矿的矿工，下井前都要到矿灯房领取矿灯，将矿灯蓄电池系在腰后，将矿灯戴在盔帽前边，以便下井后照明，所以每座矿井都配置着充电房，给矿灯充电。这位姑娘从太平县城甘棠招工进矿，分在充电房工作，天天上白班。

余世哲和一帮同学比她早一年进矿。当时充电房的姑娘待字闺中，余世哲呢，血气方刚。两人同处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人生求偶阶段。

那几年的余世哲，血气方刚，既自负又自卑。娇里娇气、花枝招展的女孩，他看不惯；品貌双全的姑娘，他又自愧矮了一头而不敢问津。这个充电房的姑娘就属后者，她天天上白班。

余世哲与这姑娘都是单身职工。姑娘住的宿舍，与余世哲住的门上喷有“11-5”房号的那栋平房，相隔二百来米。每天上下班，这姑娘都要沿着这条曲折的山傍石子路，从余世哲“11-5”上方的路上走过。俩人并且在同一热水炉打开水，同一食堂打饭。

虽然那时，这俩个青年男女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互知其人其名，但碰面时都是相视无语，擦肩而过。

那时的余世哲，自恃读了几本书，目空一切，年青气盛、敢作敢为；哥们儿遇到事，余世哲既参与分析、谋划，出面行动也不落后。

余世哲他们到凤凰山矿第二年的夏天，要好的一个哥们儿看上了充电姑娘。另一个要好哥们儿的恋人，本来承诺当红娘来牵线搭桥，事前却突然变了卦。

地球离了谁不转？气愤之中余世哲接受了哥们儿的的委托。八月末一个星期四的傍晚，在“11-5”房间门口，余世哲三步跨着两步，跃上了这条石子路，唤停了下班路过的充电姑娘，开门见山地问：星期天你可有事？姑娘说，没事。余世哲就说：没事，星期天就请你到我房间来一下，我有事找你。充电姑娘毫不惊诧、毫不迟疑，也不问“为什么”，平静且爽快地点了点头。

星期天早晨7点刚过，“11-5”旁路边电杆上高音喇叭里，还播放着京剧《龙江颂》江水英咿咿哑哑的唱段，冲电姑娘就顶着霏霏细雨，从这条石子路走了下来，如约来到了余世哲住着的“11-5”。

那天的霏霏细雨，一扫夏天持续了三个多月的炎热。“11-5”房间内清凉如水。充电姑娘同余世哲，如同俩个老同学，别后重逢，无拘无束地在这如水的凉爽中一谈就是6个多小时。直到午后1点多了，充电姑娘她才起身，又在菲菲细雨中，踏上雨中的这条石子路。从此，充电姑娘也就成了“11-5”这房间不请自到的常客。

两三次接触后，充电姑娘先是委婉，后是明确地表示，对想与她共结连理的那个同学，不感兴趣。九月十六日晚，充电姑娘再次来到“11-5”， 余世哲的那个同学也在。余世哲起身打算离开房间，让她俩直接谈一谈时，充电姑娘不快地说：“你要再走，我也走了。”

秋天连着冬天，晚上到“11-5” 这房间来谈心，似乎成了充电姑娘每周必不可少的功课。这姑娘她大大方方，既不矫揉造作，也毫无矿工女儿的羞涩娇态。她同余世哲谈心、谈太平家中的父母姊妹、谈充电车间及矿上的人与事……。入冬后，余世哲渐渐地发觉自己喜欢上她了。要是几天充电姑娘不来，余世哲就有些心绪不宁。

那个冬天，余世哲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每天早晨，哪怕是雪花飘舞的三九天，起床后余世哲都把门旁的窗户打开，为这位充电姑娘，也是为自己。

因为余世哲发现，早晨去上班的充电姑娘，在这条石子路上虽然脚步匆匆，但走过“11-5”那栋平房时，总不忘转脸向北朝“11-5”窗口望上一望。

受其感染，每天清晨七点一刻左右，情不自禁的余世哲在“11-5”也就边盥洗，边不时扫一眼窗外那条石子路上的行人。充电姑娘在那石子路上的一瞥，与窗内余世哲的目光一接触，便倏地收回，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两人目光相对之刹那间，如春风拂面，似月光银亮，其美妙之感受令余世哲终生难忘。

到了七点半，如果看不见充电姑娘的身影，余世哲心中就会疑窦丛生：是昨晚加班了还是生病了？是回她的太平家去了？还是……隆冬时节，余世哲渐渐明白：他无可救药的坠入了情网。

本来这俩人都很健谈，也都是爽快人，可到这一地步，也不知咋的，见了面，两人倒吞吞吐吐起来。

12月16日晚上八点多，余世哲去食堂打饭。天黑，又飘着稀疏的冬雨。这条小路上有些泥泞，只有路旁几盏路灯散发着黄黄的光晕。从食堂端着饭碗出来的余世哲，边低头看路，边顺着这条石子路往回走。

走到“11-5”所在那栋平房东坡上边时，夜色中对面晃来一个人影。余世哲心想：别是她。又走了几步，听到“余师傅”一声招呼，果然是她。（相识后，俩人在路上碰面，都是半显平淡、半开玩笑的互称师傅。）

话说着，两人就面对面地站住了。充电姑娘望着余世哲手中端着的搪瓷白碗，努了努嘴问“怎么就吃这一点”？

几天前，余世哲踌躇再三后，鼓足勇气向充电姑娘表明心迹，递了一纸条与她。可俩人走到一块了，见面了，余世哲的勇气却又不知跑到啥地方去了。想说，当时却不知说啥好了。

俩人面对面，呆站了一会儿，谁也说不出什么。可余世哲实在又不想离开她。在飒飒冬雨中，充电姑娘也默默站立着。好大一会儿，俩人都不言语，只是面对面默默的站着。

东边脚步响，充电姑娘说“明天我不回家，你回房间吧。”这两人才分开，各回各的宿舍。

真不明白，余世哲平常的勇气到哪儿去了？更不明白的是，昏黄的路灯下，怎么两人都是默默无言，楞楞地站在这条小路上、而不想走开呢？

冬天渐渐过完。新年元宵节的晚上，不仅没有月亮而且还“哗哗”落着春雨。充电姑娘不顾这石子路的泥泞，冒雨又来到“11-5”。

俩人先是谈各自在家过年的情景，扯了个把小时后，余世哲对姑娘说“想叫你说一句话”，姑娘问“说什么呢？……还是你问吧”。

余世哲说“要是你骂我呢？”

姑娘说“不会的，要骂的话，根本也不会来了。”

余世哲于是壮起胆子说：“想问你要一样东西。”

姑娘声音渐小的问：“要什么呢？”

余世哲说：“你给不给呢？”

姑娘凝望余世哲的目光，再次鼓励小伙子，可余世哲就象发寒热打摆子似地，浑身直哆嗦，就是说不出口。

紧张了一阵儿，余世哲拿过桌上的纸和笔，写了个“心“，然后递给姑娘。

姑娘接在手中，看了看后不吭声，只把目光盯着余世哲。

姑娘那从没见过的妩媚目光又一次鼓励了小伙子。余世哲说：“舍不得？”

姑娘轻声地说：“我这辈子谁都不给，我一个人过。”

余世哲说：“那我也一个人过，陪伴着你”。

姑娘说：“那又何必呢？”

余世哲说：“你干脆就讲：你死了心吧。”

姑娘忸妮光笑，不吱声。过了一会儿，开口说：“你是个明白人，我不多讲了”。

傻傻的余世哲，有些不解，怏怏半天没有讲话。

姑娘说：“你不理我了？唉，你这个人非要刺刀见红不可！”

临起身离开“11-5”时，她边换胶鞋，边开口甩了“悬着！”，两个字给灯下眼巴巴望着她的余世哲。

春节前，余世哲尚不愿“悬着”。春节后就更不愿“悬着”了。

在北方家中过春节时，余世哲已获得大学将要招收工农兵学员的小道消息。那时的余世哲太想跨进大学校门了。余世哲不能放过大学招生的机会，得集中精力复习功课备考。他已没有时间耗在谈恋爱上。

余世哲这个小伙考虑事情太执着，要办一件事就想集中精力办好、办成。上大学和找对象，对余世哲来说，都是人生大事；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

上大学和找对象，这两件事，孰轻孰重？权衡再三，小伙子觉得上大学还是重于谈恋爱。与充电姑娘的关系如不“敲定”，天天卿卿我我、你思我盼，太耗费时间精力。为了不影响实现上大学的人生目标，余世哲对充电姑娘只愿主动交往，而不愿明确两人关系的做法，渐渐失去了耐心。春分来临后，余世哲不再张望门前那石子路。充电姑娘顺着这条石子路走来，余世哲也没功夫抬头了。

可余世哲不知道，青年男女之间的感情一旦产生，是很难掐断的。

若干天过后，品尝到“抽刀断水水更流”、“藕断丝不断”的酸楚，饱尝了“剪不断，理还乱”之后，余世哲走上门前那石子路，充电姑娘的婧影依旧，然而那双眸曾经一再闪烁的电光，早已荡然无存。

人生要寻觅，有时难免就会有遗憾。再大的遗憾也不能放弃未来，放弃追求。之后，余世哲努力把对充电姑娘的思念埋在心底，去读一切能到手的各种书籍，去追求知识，冲淡心底对充电姑娘的思恋。

       人到中年后的一天，俩人重逢时，心中涟漪不断的余石哲说，看到你有些发愁。当年的充电姑娘杏眼圆睁，颇为气愤地说：怪我吗？你一会儿把我介绍给这个同学，一会儿介绍给那个同学，怪我吗？余世哲听了，顿时无言以对。

风凰山脚那条曲折的石子路，余世哲已是多年没走了。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多，近些年余世哲常想：寻寻觅觅是人生的基本形态。人生之路，就是由一段、一段、又一段、断断续续寻觅的路段，延伸向前。

青春岁月里，寻觅自己的“另一半”，是青春中的男女经意要踏上、不经意也会不由自主踏上的一段或几段路程。

凤凰山脚下，余世哲和充电姑娘共同憧憬过、共同寻觅过的那条石子路，经过几十年的风吹雨打，虽然已难见俩人的身影。然而，“寻寻觅觅”自有后来人，就象石子路旁年年破土而出竹笋一样。这会儿，可能就有人踏上松竹披扶的这条石子路。

你若不信，不妨前往凤凰山麓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