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到自己工作了半辈子的天坪山麓,总要到铁道尽头的煤矿老井口,逡巡再三。高耸井架上旋动的天轮、架空的皮带长廊、江岸延伸过来的铁道,虽然随着煤矿倒闭早已湮灭在天坪山北麓的烟云中;但天坪山山麓,总还有些地方,有些事物,令人我常忆常回味。
天坪山煤矿的老井口,位于天坪山脚山坳中。每次故地重游,来到天坪山,我徘徊在山坳中的老井口,总要端视一阵那根15米高的水泥电线杆。23岁那年8月1日上午,我就是在这根水泥电线杆子上,下不来了。
那天,矿上要放高产,井下各处的电器故障要及时排除,电工车间的工友们,不是上了夜班,就是下井去了,电工车间里,就只有绕电机的师傅与我俩人。师傅是近60岁的张德兴,五一节后,我才调来跟他学习修理电机。
那天上午九点多,我们师徒俩坐在工作台两边,通过电动机空定子的圆洞,俩人的手一来一往,面对面正往圆洞壁线槽内下线。师徒俩正不紧不慢地下着线,矿副主任冯长林,站到车间门口说:井口大院门前那盏路灯,昨晚就不亮了,可能是灯泡烧了,你们趁早去把它搞亮吧。
井口大院门前,两侧是泉水宕(原来的龙泉),泉水宕两旁长着一些高高的桦树。夜晚全靠门口北侧的那盏路灯,给进进出出的矿工脚下照明,那根水泥杆是一根15米的杆子。上有顶罩的弯管路灯固定在杆子上方14米处。
全矿上下全力以赴,都忙着“夺煤大战”。电工们都在井下辛苦,车间里又没其他人,总不能让近60岁的师傅爬杆子,去换灯泡吧?我去吧。
虽说我从来没爬过电线杆子,但几年来在矿区时常见电工兄弟用“三角板”上杆子换路灯的灯泡。我想: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活,我还干不了?于是,我就将插着老虎钳、电工刀、锣丝刀、测电笔的小皮包束在后腰上,工作服口袋装上两只一百瓦的灯泡,然后拎起两条“三角板”,信心十足地朝井口大院门前走去。
“三角板”,是电工爬电线杆的一种简易工具,学名叫登高板。早年干过电工的人都知道,“三角板”由三物构成:一块尺半长三寸宽的硬木板,一条拇指粗六尺来长的白棕绳(绳两头固定在硬木板两端),还有尾端被白棕绳穿着的一个铁弯钩。电工要爬到电线杆上去操作,得靠两个“三角板”。具体是这样操作的:把“三角板”的白棕绳朝水泥圆柱上绕一圈,用棕绳中间的铁钩勾住成双的白棕绳,铁弯钩下方的硬木板,就横平在水泥杆上,电工即可登上这块硬木板。站稳后,再将另一块“三角板”的棕绳铁钩尽量上举,绕水泥柱上一圈,扣上铁钩。硬木板横平后,再登上去。边登边低头将下面“三角板”铁钩脱掉,再向上攀绕上登。两块“三角板”几次轮作,就可登到操作的高度。电工的这一简易登高工具,因在电线杆上被钩住后,就形成了等腰三角形——硬木板是底,铁钩向两侧斜下的棕绳形成两边腰,所以天坪山煤矿的电工师傅俗称之为“三角板”。
八月一日那天没爬那根水泥杆子之前,想当然的我,认为用三角板爬杆子,没啥技术含量,我还能上不去?所以就斜挎着两个三角板,信心十足地来到井口大院大门前。照着以往看到的电工的动作,顺着这根水泥杆,几下子就攀爬到了弯管路灯的灯罩下,拧下灯泡一看,果然是灯丝烧断了。我掏出身上的新灯泡,拧上,灯泡亮了。水泥杆上的我颇为得意。
放眼朝天坪山顶望去,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山坡上松杉郁郁,竹林翠翠。可是眼中的好景不长,很快竹林、蓝天、白云,就都从眼前消失了,我头渐渐大了——想下杆子,下到下面一块三角板,解下上面的三角板后,不知如何下拴了。仅下了一格,下不去了!
这时我才想起,以往只注意到电工工友在电线杆子使用三角板向上攀登的几个动作,而没有注意工友下杆子是怎么操作的了。杆子上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如何“下”。
在半空中,我抱着水泥杆尝试着下来,但怎么也不得要领,怎么也不敢动作了。朝上看,白云飘飘,抱着的水泥杆似乎在晃动。吓得我双手紧紧抱住水泥杆。眼睛不敢上望,平视过去,绞车房天轮下渐渐聚拢了十来个支援高产在地面推矿车的家属们,她们伸手指着电线杆上的我,议论着,笑着。肯定是笑15米水泥杆上的我。我又窘又丑。只好闭上双眼,给她们笑去。
又过了一会儿,电工吴长江,挎着三角板来到这根杆子下。吴长江,是宿松人,前一年由煤校分配来天坪山煤矿工作,这个工友寡言少语。我在电线杆子上发呆时,他刚从负60底大巷爬上来,听井口工友说我在电杆上下不来了,就过来帮助解脱我。
吴长江边往水泥杆上扣三角板,边微笑说:不晓得怎么下了吧?他登三角板爬到我脚下,扣好我的一块三角板,扶着我的脚踏稳后,现教我使用三角板下水泥杆的要领。我照着吴长江的一一指点,慢慢地下到地面。
人生在世,沉沉浮浮,处于起起落落之中的。一个人能上能下,才能自如。活在天地间,单单能“上”,是不够的。“一上一下”,是事物一个周期的两个阶段。完美的事物,既有“上”之阶段,也不能没有“下”那一段。上,不容易; “下”,也是需要诀窍的。人生,不掌握“下”之诀窍,有时难免就要骑虎难下。
事非经过不知难。任何事,都不能轻视。人生在世,只晓得“上”,而不晓得“下”,难免就要像我那样在电线杆子上下不来了。
转眼已是几十年过去了。2010年11月有一天我回到天坪山矿区,倒闭多年的矿区,十室九空。破蔽烂旧的老矿,一派凄凉。吴长江在电影院上面的楼前,正在挖菜地。见到吴长江,我感慨万分。38年前,多亏吴师傅帮我从15米高的电线杆上解脱下来。
天坪山煤矿倒闭已十多年了,山坳上方千百年来青翠的山麓,被炸药一层层炸开了胸膛,裸露出灰色的石灰岩层,清澈的龙泉宕早被混凝土填平,但那个15米高的水泥电线杆子,竟然还站在那儿。这根见证过一个青年人窘态的水泥电线杆子,似乎等待着当年一个老朋友,一同来叙说天坪山曾经的风风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