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上海第一宿

五十多年来在上海，每次漫步南京东路，路过永安公司楼下，我都会想起初到上海那一晚。

我第一次到上海是1966年10月29日。那个秋天，大中专学校的学生响应“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的号召，正忙于在全国各地“经风雨，见世面”。我与“采煤6546班”的高度森俩人从南京乘火车到达上海，已是黄昏。天目中路的火车北站内外，全国各地抵沪的学生，密密麻麻，人山人海。

夜幕降临，路灯绽亮，上海北站广场“外地师生接待站”将我们——各地来沪的一批学生引导上蒙着篷布的卡车，车子在路灯下拐来拐去，停下后让我们下车。车子下的道路窄窄，竟然还行驰着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两旁店铺上方横、竖的霓虹闪烁。有人引导车厢下来的我们这群学生，进入路南楼上的大东旅社。大东旅社，内部设施考究，客房内镜子，壁灯，还铺着地毯，卫生间抽水马桶，白瓷浴缸。刚抵沪的青少年学生，大都来自内地小城小镇，哪见过那么多光影闪烁的霓虹灯？乍来到南京路，就像红楼梦中刘佬佬进了大观园一样，处处新奇，样样开眼。

我们这些外地学生到了大上海，为何会住进大东旅社这样的豪华宾馆的呢？原来，1966年秋天，上海市委为了落实中央相关文件，认真搞好外地来沪师生的接待工作，就决定腾出新亚、大东等四家星级宾馆，作为外地来沪师生的中转站：保证每一个抵沪的外地师生都能在宾馆休整一夜，第二天上午再进行分流，安排食宿处。所以，我与高度森等一群天南地北抵沪的学生在当天夜幕降下时，就被安排住进了南京路上的这家宾馆。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20世纪前半叶，大东旅社在上海滩就赫赫有名。那些年间，十里洋场上规模大、设备好，国人经营的一流旅馆仅四家，大东旅社是其一（另外三家是：东亚、远东和一品香）。大东旅社是永安公司附设的旅馆。永安公司1918年9月5月开业，隔日就是大东旅社剪彩大典。旅社临街大门口两侧挂着一幅金字对联：“天下之大，居亚之东。”那“大东”之名，便是从这副对联中各取末一个字组成的。

1921年12月5日，34岁的奉化蒋先生与15岁的陈洁如就是在大东旅社结婚。据陈洁如后来回忆，新婚之夜，奉化蒋对她透露，他这辈子决心达到的心愿有三：一是娶陈洁如为妻，二是赢得孙中山的信任，三是要成为国内唯一的领导人，并将使用武力统一全国。

不扯远了，还是回到本题——1966年10月29日那晚，我与高度森在大东旅社草草吃晚饭填饱肚子，回到二楼客房，原准备看看自己的床铺，就下楼去逛逛南京路的夜景，路两旁五光十彩的霓虹灯实在太诱人啦。

下了楼，我俩在霓虹灯光下逛了一气，就又上了旅社楼上。回到客房后，发现有个光屁股男生从卫生间出来，这光腚男生边用毛巾揩着身子上的水珠，边说：洗个澡真舒服。卫生间门口，我探头朝里望了望，里面靠墙横卧着一白瓷浴缸。我问那个揩着肉身的男生，洗澡有热水吗？那男生说，有的。

我自八月底随同学离校赴京接受伟大领袖检阅，之后各省闯荡四处奔波，多日马不停蹄，很少洗到澡——顾不得，也没条件洗澡。来到十里洋场这当下，住宿的房间里，能洗热水澡，多好的事啊。于是，我三把两下将衣裳脱到床铺上，拿了毛巾，进卫生间，洗澡。浴缸里的脏水，不知从哪儿放掉，就站莲篷头下，放水反复冲浴。

真是没见过抽水马桶、没用过浴缸的乡下人啊。也不知热水冷水如何调节，一歇歇水热得烫人，一歇歇水凉得扎人。莲篷头下，我洗着澡，另一个同学也忙着进来洗澡。我将就着冲干净身子，出了卫生间，躺在床铺上就睡着了。

咪咪噔噔沉睡中，突然被叽哩噶啦的上海话把我惊醒。一个穿白上衣的旅社服务生，正在斥责着。原来卫生间里水流出来了，已将室内地毯浸湿。后面洗澡的同学不知怎么搞的，把卫生间泄水的“地漏”堵住了，洗澡水泄不掉，就溢到外面来了，浸湿了地毯。

客房里的几个学生，被白衣服务生絮絮叨叨责骂后，哑口无言。乡下人进城门，不挨骂才怪呢。

第二天上午，大东旅社有人给我们这帮外地学生每人发了张“上海交通图”与外地学生专用公交乘车票，重新安排接待单位。我被安排在大木桥路上的上海化工技校。我与高度森拎着自己的袋袋，乘公交车去了大木桥路，进了弄堂里窄狭的化工技校，将自己携带的旅行袋放到双层床上，我就离开了。先去外滩，然后乘55路去去五角场，然后换乘77路到复兴岛上的海洋渔业公司，去找我堂兄。

二十多天后，我从广州北返到长沙，被安排食宿在湖南省水利厅大院里。有天晚上，水利厅放映露天电影《51号兵站》，招待院内的各地学生。电影中，“小老大”住宿旅馆内的场景，让我眼熟，恍惚中感到与我二十多天前住了一宿的旅馆内景很相似。十年浩劫过后，《51号兵站》等老电影重见天日，从报纸的介绍中才得知，《51号兵站》旅馆那个场面，当年就是在南京东路浙江路口的大东旅社拍摄的。

整整半个世纪之后的2016年春夏之交，少年同学杨志明来沪，有天我陪他闲逛，俩人从西藏路口进入南京东路，走到永安公司楼下，我指着楼上对杨志明说，五十年前我来上海，第一夜就宿在这个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