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第一次摸收音机,是小学六年级时在同学田淑芬家里。
小学毕业前夕,我们班主任傅老师,为了使同学们升学考试能取得好成绩,就将全班同学分成若干家庭学习小组,晚间三五个同学们集中在一起,复习迎考。那年春节时,我家才搬到彭城剧场后的少华街谦益巷。所以那年春天有一阵子,天天晚饭后,我就背上书包到田淑芬家去复习功课。当时去田家还有吴玉芬,一个高个子的女同学;还有其他二三个同学,但记不得名字了。
田淑芬家在中枢街上。我家住的少华街。少华街,与南面中枢街,是古城内东西向平行的两条大街,相距不到二百米。这两条大街之间是彭城内的通衢大道淮海路。
小学毕业那年四五月里,每天晚饭后,我就背着书包,从彭城剧场后的谦益巷出来,顺青石路面的少华街向西走二十米的样子,穿过向南的诸达巷,越过宽宽的淮海路,再穿过南边的诸达巷,就走上同样是青石铺道的中枢街。田淑芬家住在中枢街北一个院子里。
田淑芬是一个胖胖的女生,她父亲在永安路西的TAI KE修理厂工作,家境富裕。她家五斗橱上摆着一台“熊猫”交流收音机。第一次去田家,看到那台绷着绸缎、右上方闪烁绿荧荧“猫眼”的栗色长方匣子,我就神不守舍。
这台交流收音机能说能唱,真是个宝贝儿。上世纪70年前,收音机是稀罕物。以往,我只是从商业大楼楼梯间的公共“话匣子”听广播,听歌曲。搬到了少华街谦益巷,家中墙上才扯上了“话匣子”。到了田家,我得以近距离地观赏起收音机这个令人着迷的宝贝儿。
上世纪六十年代,除了在百货大楼能望到交流收音机的影子,老百姓家中很少有这个神奇的玩意儿。那个年代,一般人每月就拿四五十元的工资,养活一家老小。而带“猫眼”收音机的价钱在百元左右,除高干、高知家庭外,普通人家很少能买得起这种奢侈品。
田淑芬家五斗橱上就摆着一台带绿色“猫眼”的交流收音机,到了她家,我能不细细地观赏吗?少年的我,抵不住诱惑,情不自禁地手伸向收音机下方米黄色的旋纽,匣子里传出一串跳动着的音响。田淑芬起身阻止了我。并说:乱扭要扭坏的。
当时我心中产生了一个愿望——等我长大能挣钱了,一定要买个收音机。后来,田淑芬考上徐州五中,吴乃芬去了九初中,我去了徐州一中。
1963年~1965年,我们与CCCP论战。“九评”等文章,广播电台都是晚间播出。我在徐州一中下了晚自习,回到彭城剧场后面的家中,我就躺在床上,听墙壁上话匣子传出夏青等播音员慷慨其辞的播音。
1966年7月,伟大领袖在武汉畅游长江时发号召“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那时的我,正值青春期,求知欲似乎特强,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世界形势,也吸引着我。而国内外最新动态,只能从学校的高音喇叭中得到。
那些年间,各个机关、学校、厂矿、公社,城乡到处都安着高音喇叭。这些高音喇叭,每天早晨就开始广播,晚上“全国各地新闻联播”结束了,这些高音喇叭才安静下来。如果伟大领袖有最新指示,那高音喇叭恨不得要响个通宵。
1968年冬,我们在谢三矿“接受再教育”,天天跟班下井采煤。下班后在几十人同住的大统间里,同学们有时躺在床上闲聊,聊到毕业分配后的打算,我说,有了工资,我要办三件事,一是订份报纸,二是是买台收音机,三是弄个大枕头。
1969年底毕业分配到皖南池州天坪山煤矿,天天下到三百多米的地下去挖煤,每月工资就44元,连下井津贴都没有。半年后7月的一个工休日,我就与同学“小老肥”,俩人凑了一百元钱,翻山越岭去“铜陵特区”买收音机。
那时,铜官山北麓至大江那块,分布着有色公司机关、机厂、仓库等生活商业服务单位的地方,称之为铜陵特区。而特区周围则属池州专区的铜陵县。
清晨,我与“小老肥”俩人踏着田埂青草上的露珠,从天坪山北麓的宿舍起步,向北穿越近十里的田畴、村落,跃过一条条溪流,走过一道道石板桥,过谢家冲,走杨湖,穿过汪村,就翻越高高的奶头山(地图上叫大尖山),下到奶头山与铜官山之间谷地中的佘家大院;然后向东走三五里,再翻过枣树岭,抛物线状的铜官山,就整体矗在左前方了。过了铜矿尾沙滩,左侧山麓边是高高的选厂车间,里面机器隆隆轰鸣。跋山涉水三个小时,来到了东村(解放东村)东方红电影院,来到特区小街上。
那时,“铜陵特区”最大的百货店,在人民医院下边与铁道并排的小街那儿。百货店是一幢木楼梯、木地板的二层小楼。这百货店没有交流收音机。但营业员告诉我们,长江路上有家新开的五交化公司,那里可能有交流收音机卖。
我俩顺着长江路,走了三四里,来到与邮电局比邻的五交化商店。五交化商店是三层楼。二楼是卖收音机与无线电器材的。这五交化商店,就在现在的人民二路与长江路的路口那儿。对面是工农兵饭店。工农兵饭店西,就是荒滩般的体育场。而五交化商店西是长途汽车站,再往西,一路通往铜陵县城,路边就没有商铺,过了“五公里”,就没有人家了。
我俩进了五交化商店,二楼柜台内果然摆放着看上去令我喜欢的一种交流收音机——“上海—160”牌六灯电子管收音机。机箱三面栗色的漆面。正面凹下的宽边框呈奶白色,框中央是大块金丝面,丝面右上方是个闪着晶莹小窗口的绿“猫眼”,下方是五个琴健,除了中波、短波1、短波2外,还有个放唱片的“拾音”健。价格是90元。我俩很满意。这张发票至今还夹在一本书里,上面的日期是1970年7月21日。
我俩付款后,将收音机抬出五交化商店,碰巧遇到了采煤队一个工友,他说矿上的“小罗马”来了,送工伤到人民医院。“小罗马”是辆与吉普类似的小车。这台小车,既是矿领导的公务车;也充当矿上的急救车,运送井下受伤的矿工。我们煤矿座落在铜陵南部的天坪山,距铜官山东北麓的人民医院,有六、七十里路,矿井下一旦发生事故,“小罗马”就充当抢救伤员的救护车。采煤队这位工友建议我俩跟车回矿。
三伏天,翻山越岭几十里路赶到铜官山北,已经感到很疲乏了。俩人抬着六灯收音机,再翻山越岭回去,怎么也没有跟汽车回矿省力省时啊。于是,我俩抬着收音机,跟着这位工友,赶到小街上。“小罗马”停在小街饭店边,司机等人在吃饭。
小街饭店,就是现在工商银行大楼后面那块地方。2000年之前的50年间,沿铁道北边是一条长长的小街,从东村直通到义安路。从饭店里先走出胖司机——一个胖呼呼、人称“刘奶奶”的师傅,之后走出来的是采煤“二连”肖指导员、班长,还有杜医生。
看到我们去了,他们都没说什么,但肖指导员脸上明显的露出了不快。那辆“小罗马”,车小,座位本来有限,人也满员了,再带上我俩,车上肯定很挤。三伏天,那时车上也没空调,热闷够呛,我们肖指导员怎么能高兴?我与“小老肥”装看不见,厚着脸皮挤进车厢,小心翼翼的护持着刚买到的宝贝。
“小罗马”顺着铜青公路,在丘陵间颠簸一个多小时后,在牌坊头拐向东去的乡间道路。 “小罗马”,轮胎半淹在水中,车子开始在水面上缓缓前行。牌坊头虽说是山坡地,但山坡紧连着的那段铜青公路地势低,海拔仅十三四米的样子。路西,就是长江南岸的湖滩地。每年长江一进入汛期,那段铜青公路路西,就是白浪涛天。进入汛期,洪水还会淹没路面。(1998年长江大洪水,牌坊头那段公路从六月底一直泡到九月上旬。)“小罗马”拐下铜青公路,在水面上行驶了一里多,继续向东开。向东的乡间公路延伸10里到董店;董店是天坪山煤矿总矿所在地,也是董店人民公社所在地;过了董店再延伸8里,才到天坪山北麓的煤矿。
这台六灯收音机到了天坪山麓的矿区,算是奢侈品了。那年,天坪山矿区只有矿副主任“大花脸”曹子云家里有一台五灯收音机。
天坪山煤矿,离江南古镇大通有30里路。每天乡邮员送来的人民日报都是三天前的。收音机,一下子就缩短了天下事传递到我耳中的时间。听收音机,对我来说,能不是一种最好的精神享受吗?
买回收音机,我就将其放在枕头旁。从此几乎每天夜晚,我都是在这个宝贝的音响中进入梦乡的。
(1971年秋天,同学李敏红帮我拍了张照片,在“17—5”我的宿舍中,枕床头旁摆着的就是“上海-160”牌收音机。)
这个宝贝,还给我及同学们的夜晚增添了不少的乐趣。1972年春天,同学赵崇新从淮北烈山矿回来,带回学兄桂彬给我们弄到的《朝阳沟》《蝴蝶泉边》《肖飞买药》等唱片,我们就时不时将矿广播室的留声机搬到“17—5”我的宿舍里,聚在一块乐。
1973年7月底广播室的张毅同学回故乡奔父丧,走之前,李敏红将广播室里我们感兴趣的唱片都检来,足足有五六十张,一下子都搬到“17—5”我床下的一个箱子里。
1975年,卫生所蔡善武将他姐姐家的一些旧唱片也带到我宿舍里。隔不几天,一帮小伙子晚间就聚到“17—5”来,看着旋转的唱片听,并跟着唱。直到去年了,有天晚上蔡善武打电话来说想我,说正在听电视里放的《五朵金花》的插曲呢。当即,我穿衣下楼,跑去与蔡会合,到外面喝酒叙叨了半夜。
家中买了电视机之前,若干年的晚间,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全国各地新闻联播”,都是每天我雷打不动的“功课”。
1978年后,随着改革开放,社会进入快速发展时期,我家中还添过两台带音响的收音机。“上海—160”六灯收音机,想个病中的老人,也早不响了,但我一直舍不得扔。
年逾花甲的我,早不听收音机了,但是我时常怀念天坪山麓听收音机的时光。一生中,我得到多少朋友的帮助啊。解金遂、赵崇新、大李等人早调回故乡去了。
2001年,我家搬离天坪山之前,“上海—160”六灯收音机,我还是没舍得丢,寄存在董店原住处了。
虽说天天它不在身边了,但我还能看到它的模样。当年为范小平拍的一张照片的背景中,有那台“上海—160”六灯收音机清晰的模样。我把这张照片放到了网上,天天都可以看到老朋友的神姿,那台“上海—160”六灯收音机,何尝不是我人生的一个挚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