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前后的二十年间,每年从皖南回彭城探望爹娘,往返乘火车都经由南京转车。返回皖南时为了赶上“南京~铜陵”的火车,我都是上半夜在徐州搭上南去的火车,下半夜到南京下车后,就要在候车大厅的硬椅上,神情恍惚地望着墙壁上的时钟,眯眯瞪瞪坐上几个小时,等早晨7点开往铜陵的那班火车。
那些年间,南京新火车站候车大厅墙上时钟,先是老式的圆盘机械挂钟,后来换成了电子钟——12个点位的时、分、秒指针都闪烁着红光的电子钟。火车上挤了大半夜,下半夜的人,精神不济、又乏又困,直冲磕睡,可又怕睡着。既要照看身旁的行李,又怕误了火车。眯眯瞪瞪中,就盯住墙壁上的那行走的大圆钟。1981年春节后返回铜陵那趟,3点钟到南京后,怀抱着熟睡的稚子,坐在寒冷的大厅里候车,望着墙上新换上的圆形电子钟,望着望着,那一圈圈跑动着的秒针,在我眼中就幻化成徐州家中的一把大铜勺。
自幼,我这个人就愚笨不堪。四五岁了,还不会讲话。所以,俺娘一弄就给亲戚邻居说:“这孩子,白舍!”
“白舍”,彭城一带的土语也,意思是形容一个人无能、无用,一钱不值,白白舍弃给人家,人家都不见得要之废物。
幼年,我还时常患病,或发热、或厌食、或昏睡不起。我一患病,俺娘的心,日日夜夜,就象猫爪抓得似的,日日夜夜,俺娘就处在了煎熬之中。可是,常常令俺娘心惊肉跳的并不只我一个。
童年,我叫“小三”,下面还有“小四”、“小五”两个弟弟,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大姐大我4岁,二姐患软骨症,成天只能塞进茶叶篓子中站立着。幼年我家住在黄河岸边大坝头时,姐弟五个。
我下面的两个弟弟,是捱肩出生的——“小四”头年生属大龙,“小五”次年生属小龙。听小姑母说,“小五”那个孩子可精了!看到你爹进院子,就赶忙去找板凳,端到爹面前,让爹歇息。爹坐下了,就连忙去灶台旁找洋火(火柴),给爹抽烟解乏。
我进小学时,“小五”才4岁,那年间,姐弟多,乡间有祖父祖母,都靠大马路上那爿小茶叶店维持生活。收入有限,养活的人口多;店里既要从茶商那儿进货,又得销售出去,茶叶生意也并不是那么好做。人口多,一家能不捱饿,就很不容易了。
小时候我们都营养不良。先是小四得了“鸡宿眼”,黄昏时,眼面前啥子都看不到了。傍晚,小四上茅房啥的,都是“小五”牵着。
孩儿身子羸弱,做娘的心中怎能不着急?有时就用一把大铜勺煎鸡蛋,给我们几个吃。孩儿咳嗽,娘就把生姜剁碎了,与打在碗里的鸡蛋糊搅拌起来,在大铜勺里煎成一块块黄灿灿、香喷喷的,给咳嗽的那个小子或闺女吃。其他几个孩子在一旁则直咽口水。
那把大铜勺,全黄铜锻制。勺头象只蓝花碗,勺壁厚厚的,直径足有四寸;一尺多长寸把宽的长柄,柄端是卷曲成筒状的勺把。
我们兄弟三个,时常将这把大铜勺,拖在地上,满院子的追逐。娘看到了,就要将这大铜勺夺走。这把大铜勺,在我们眼里是个玩具。但在俺娘的眼里,却是一件能为自己孩子祛病强身的宝贝。
俺娘,用它来干什么呢?俺娘用它熬“大黄油”。“大黄”,是中医常用的一味药。《本草纲目》就列出了大黄适用29种疾症的治法。并说“大黄常用为解燥结、除实痰的要药,脉洪而实者用之,有速效”。
每年春季,娘都要用这把大铜勺来熬“大黄油”,给孩儿喝。娘先从“济生堂”买来一片片切好的“大黄”。晚饭后,洗涮、收拾妥了,就把揩了又揩的大铜勺,放在火炉口上,倒入半斤左右的芝麻香油,铜勺里香油翻滚后,将片状“大黄”投进去,然后小火细细地烹煎。那时我小,精神弱,磕睡大,天一黑,人就困的支撑不住。都是姐姐帮着娘,将“大黄油”煎熬到半夜。
第二天清晨,我们一起床,娘就会柔声细语的哄着我们其中的一个,将面前大半碗深黄色的“大黄油”喝掉。
“大黄”进入人体胃肠后,直接的功效就是要“行”,就是要将五脏六腑里积存的毒素,通过肛门不停地排泻出体外。喝进“大黄油”,有时“行”得很急,不等人蹲倒,就窜了一裤裆。夜晚黑灯瞎火的,上茅房不方便,所以,娘都是在早晨让空腹的我们喝下“大黄油”。
娘要我们“一口气喝下去”、“大口大口地喝”,可我怎么也大不起来口,“大黄油”其味之苦,实在难以入口。我这个人,一辈子孤陋寡闻,小时候在娘脸前喝“大黄油”时,我认为,天地间万物,再苦也苦不过“大黄油”了吧?拧着鼻子,陬着眉,喝了一口,娘就会往我嘴里塞进一块冰糖。冰糖之甜,也盖不住舌面到舌根到喉咙里的苦味。
良药苦口利于病。俺娘没读过什么书,但她明白这个人生之道。二姐和“小五”相继的夭折,尤其“小五”的死,让娘心中是雪上加霜。悲伤欲绝的娘,稍微觉得哪个孩子不舒服了,就要带着去求医求药。而童年时,家中实在太穷,维持一天三餐尚且都难,哪里能挤出钱来看病?为了孩儿能长大,为了给孩子祛病,也不知是从前辈人那儿,还是在哪个郎中先生那儿讨来了“大黄油”这个药方。然后就年年用这长柄大铜勺来熬“大黄油”给我姐弟喝。
1966年9月底,响应领袖“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号召,来到学校在彭城的领导机关的我,执意不返回淮南洞山学校,要再去北京“见伟大领袖”。月底家里没钱了,俺娘就将这把大铜勺拿到街上,收废品的只给了五毛钱。我就拿着这五毛钱,当天晚上八点半,只身登上了上海开往北京的“14次”特快列车。
1966年国庆节前后那几个月的学生,是走到哪、吃到哪。各地都有接待站,食宿行都不是问题。国庆节后我从北京出来,俺娘用大铜勺换来的五毛钱,还在我身上。
其后,我又怀揣着这五毛钱,去南京、上海、杭州,还是没舍得花。11月7日在南昌,参观“八一起义纪念馆”后,院子里有个摊位,在卖林元帅的“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手迹印模。我就掏钱买了一枚。以后几年,我时常使用这印模,往我的书本钤上林元帅的手迹。
1971年深秋时节的10月18日,同学李敏红徐州探亲返回皖南天坪山麓,第一时间避着人悄悄告诉我:林某是大坏蛋——这如同炸雷般的消息,让我顿时惊呆了。之后,那两天,我又忙不迭的将书箱里书册上林某的手迹印迹,全部涂抹一番。
端午后是黄梅天,外面落雨,家里也不凉快。无意间翻检藏书,看到扉页上那被涂抹了的林元帅的手迹,脑海里不由地浮出童年家中那把大铜勺——那把换成了五毛钱的大铜勺——那把换成了林某手迹印模的大铜勺!
时代变幻,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世间,什么都会烟飞灰灭,永不磨灭的只有一样,那就是慈母的心。童年家中的那一把大铜勺,虽然被我糟蹋掉42年了,但我还时常忆起它。俺娘熬的苦味“大黄油”,再想喝,这辈子也喝不到了 。
秋浦39.6.13于天坪山